“应该算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叶渊海身材高大,正襟危坐在座椅之上,慢慢说道,“长英来咱们家,也算是有一段日子了,董家虽然这些年没落甚至衰败了,但是往前推五十年,董家也是书香门第,甚至曾经出过七位进士,这长英啊,是名人之后,做的诗词虽然匠气重了一些,但是也不乏大家气魄,他是没赶上好时候,如果能赶上好时候,就他的才气来说,怎么着也能是一个进士,可惜啊……生不逢时。”
叶渊海喝了一口龙井,悠然长叹道:“灵儿啊,我最怕的,就是这长英虽然来了我们家,但是心却不在我们家啊,就怕这种人,因长期怀才不遇,难免心有抑郁,时间久了,难免会把这份抑郁转移到你身上来,这样你们两人的生活难免不幸福,毕竟我们一个商贾之家,在那些政坛之人眼中,地位是肯定极低的,当年我们为了给长英捐个孝廉出来,走了多少门子,花了多少银子,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现在长英能和你好好过日子,是最好的结果了。”
叶都灵笑了笑,放下筷子拿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小声说道:“男人嘛,早晚有一天会站起来的,哪能一直这么低着头活着啊。”
叶渊海欣慰地开怀笑了笑:“是啊,现在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们两个能以后一块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这是为父母最想看到的一面。对了……我听说前两天,在燕云楼里,苏家的三公子,对长英似乎是很不友好啊。”
叶都灵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以白皙的手指轻轻捏着自己眉心,抿着嘴小声说道:“这件事儿……没想到父亲也听说了,没错,这件事儿发生在燕云楼里,起因倒是也简单,苏三那边欠了咱们叶家一点药银,长英想要做些什么,所以我便让他去找苏三公子去尝试要回银子,但是长英实在是文人气氛太重了,他天真的以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苏三不还,他就紧紧抓着苏三不放了,让人家当着面在燕云楼暴打了一顿,而且还是往死了打得,那药银确实被他要了回来,但是这顿揍挨得是真狠,回来的路上,他又淋了雨,而且挨打之后也没有回药铺立即抓药看病,而是去了老程家的小馆子里,和东边来的齐单齐公子喝了两斤花雕,等到再回叶家的时候,伤势和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到现在为止还躺在病床上。”
叶渊海脸色变得严重了一些,他冷哼一声,缓缓说出一句话:“长英虽然是赘婿,但好歹也是咱老叶家的人,以前是以前,长英自己糊不上墙,我们想管也没法管,但是现在不同了,长英自己想做些什么,自己把自己当成我们叶家的人了,那他苏家要是再不知道天高地厚,也实在太打我叶家的脸了。”
叶渊海的神情突然一变,就像是刹那之间变成了五十年前那个叱咤风云、杀伐果断的商界巨擘,就连嗓音和话语都变得冷了起来“”昨天我已经给咱们叶家麾下的那些掌柜以及老客户商量过了,先断他苏家一个月的药,苏家不是做布匹生意吗,这次暴雨布匹原材料很难运到城里来,布匹的价格也在城中飞涨,苏家有渠道,所以敢接官场的订单,但是我知道他那些货物是从江南道那边走河运过来的,我已经派遣老管家过去了,那些货物原材料,我们叶家出三倍的价格吃了,转手直接卖给其余布匹商行,倒手直接赚两倍的差价,等着吧,不出半个月,我就让苏家知道……叶家的人,他苏家打不得,哪怕他不姓叶!”
这一番话叶渊海说得时候语气并不紧张,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但是叶都灵却是越听越惊诧,等到叶渊海说完之后,叶都灵小嘴已经张开到能塞进一个鸡蛋的程度。
自己的父亲多少年没有出手了?少说也得十多年了吧,这十多年里自己的父亲每日除了喝茶遛鸟,也就是与人为善,从来没牵扯过商业上的任何事情,而这次叶渊海竟然为了董长英区区一个赘婿直接悍然出手,大动干戈,无声无息之间,直接将苏家这个庞然大物打七寸之上,恐怕在苏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自己父亲的雷霆手段钉在棺材里。
最让叶都灵不可置信的是,自己父亲不掌权已经很多年了,现在一直是叶都灵掌控着自己家族商业的核心——药铺里的所有事情,但是父亲做这些事情,却根本没让叶都灵察觉到任何一点事情,自己的父亲只是更一群老友喝喝茶聊聊天,稍微动了一点之前的人脉关系,就把这件事情敲定了。
猛虎不出山,还是猛虎啊。
说完这件事之后,叶渊海又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或许是随手解决了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心情好了不少,叶渊海抄起竹筷,挟了一筷姜汁驴唇放入嘴中,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不说苏家那一群跳梁小丑了,粮食的事情记得一定要做好,北仓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人手接应了,只要保证在路上不出现什么大问题,那这事儿基本就是成了,对了,那齐峰那小子,最近你有没有与他沟通过?”
提起董长英,叶都灵微微一怔,而后稍稍一犹豫之后,才摇头开口轻声道:“回父亲的话,自从齐公子来咱们叶家之后,这段时间里我基本未与他打过照面,算来算去,这么些天也就相见了两次,每次见面之后都是草率点头而过,基本未有很大联系。”
或许是尝到驴唇味道确实不错,叶渊海睁开眼睛轻咦了一声,而后脸上又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又抄起竹筷挟了一筷炭烤驴舌递进嘴里,不过这驴舌的味道似乎不是让叶渊海满意,他摇了摇头,轻轻放下筷子,感叹道:“灵儿啊,今天这儿没有外人,为父就有什么说什么了,齐峰那小子,可是兵部前任左功曹齐单的义子,背后的势力不简单啊,齐单的儿子在一次海祸之中受了重伤,能不能救活还得两说,如此一来,这个义子在齐家的重要性可想而知,齐家的关系、人脉都是齐峰的人脉和后台,咱们叶家一直是商贾之家,原本是想,有董长英在,咱们叶家或许可以完成转型,但是这小子却还是让我失望了,不过关键时刻,有了这个齐峰小齐公子过来,咱们叶家有希望了,只要能与这个齐峰连上关系,咱们叶家,以后说不定还真祖上冒青烟,能出几个进士。”
说到这里,叶渊海轻轻皱了皱眉头,眼睛里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慢斯条理说到:“在齐老弟给我的书信中,说是这齐峰年岁到了,就把他送到罗云城之中见见世面,所以才让为父照拂一二,但不知是否错觉,为父总是感觉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啊,这齐峰别看生的白白净净,但是为父感觉……这小子可没有说得那么简单,这人的心思之缜密,不下于为父所见过的一些老狐狸,年纪轻轻就能达到这般境地,不简单啊不简单,这些日子下了这么大的暴雨,他还是每天都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你还是多与这小子交流交流,在咱们家的第一次家宴之中,那小子虽然与你没有什么多大的交流,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根本不一样,要是咱叶家谁能打开这齐峰的心门,也就只有你灵儿了。”
叶都灵被自己父亲说得脸色微微有些潮红,等到叶渊海说完之后她才娇嗔道:“父亲,您说什么呢!哪有像您这样的,拿自己的女儿开涮的!”
叶渊海见状,开怀大笑,拿起龙井小酌一口。
还有一句话叶渊海没有告诉自己女儿,自己这耄耋老人在面对这齐峰之时,隐隐约约是有些不舒服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想明白这种不舒服源自于哪里,直到后来他遇到自己一个多年老友,才明白这个不舒服感觉来源于哪里。
这个少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隐隐约约之间竟然并没有被自己气势压一头的的感觉,就像……就像是一个与自己平起平坐多年的人,不卑不亢地与自己对视,不卑不亢地与自己说话,不卑不亢地与自己交谈。
这个齐峰一直极力于把自己隐藏得就像一个最寻常的普通少年,但是他身上的这种上位者的气势,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也许正是因为在那齐峰看来,这种气势是最普通最不引人瞩目的,所以他才阿紫极力伪装的同时忽略了这一点。
按照齐单在心中所讲,这个齐峰在败在他自己的门下之前,不过就是一个江湖游侠儿,生在市井之间,活在泥腿子的摸爬滚打里,怎么可能养出一种如此的气势出来?
想起齐峰面目的时候,叶渊海不知为何,突然在脑海之中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深山藏虎豹。
田野埋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