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长英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此时已经接近中午,但是天色却依然如傍晚一般昏暗,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遮天蔽日,暴雨滂沱,西风呼啸。
看这阵势,此次的暴雨应当是百年内罕见的特大暴雨,甚至可能持续十天半月,也是幸亏这罗云城也算是沿海城池,地下排水系统做得极其完善,要不这暴雨一发,整个罗云城的基础设施非得淹没一半。
此时的董长英身上依旧披着从叶家出来的时候身上披着的蓑衣,只不过如今的街道之上风雨交加,这蓑衣有没有一样,董长英从妙音坊出来不过小半个时辰,身上早已经被暴雨浇了个透心凉,雨水跟他口鼻之中溢出来的血液混在一起,使得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是此时的董长英虽然走路一瘸一拐踉踉跄跄,但是心情却是极其爽利,甚至边走边在雨中高歌,虽然唱的都是一些民间烂俗程度的勾栏小曲,但是让他自己在雨中断断续续唱出来以后,却有一种别样的豪情。
转过角,拐入一条小巷子里,董长英抹了一把嘴角已经被雨水冲淡的血水,直接摘掉身上的蓑衣扔出去,而后直接推开两扇已经虚掩上的房门,走了进去。
房门后面是一间规模极小的小食舍,里面除了柜台之外,也就五六张桌子,十多条长凳,这是个未上牌也未备案的馆子,里面的规模最多也就容纳二三十人,这种食舍是东陵道的特色,一般都是招待左邻右舍的小馆子,每家馆子都有自己拿手的压箱底的菜,做的菜肴说不上多么美味珍馐,但是味道却是足够地道,从来不上牌子不备案,颇有些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董长英一开房门,便有着些许风雨顺着两扇门的缝隙吹了进来,馆子里食客不多,也就四五个人占了两张桌子,没有跑堂的小厮,只有柜台后面的胖掌柜自己在照顾着客人,感受到门缝里扑进来的凉意之后,都下意识地抬头朝门口看去。
在这里吃饭的都是左邻右舍熟人,看到董长英进来之后,都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也有人关切地问起他身上的血迹和伤痕,但是都被他笑着将话题带过。
与胖掌柜打过招呼,要了几碟馆子里的拿手好菜之后,便来到最角落里的那扇桌子旁边准备落座。
但是刚刚来到这桌子旁边,董长英便怔了怔。
坐在桌子角落里独自小酌的顾长凤抬起头看了看董长英,微笑着举起酒盏,笑呵呵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董大哥,我就趁着今天下雨来这里吃些酒,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碰上董大哥,不嫌弃的话,咱们拼个桌子?”
“能在这里碰到齐公子,我也是挺惊讶的,这家馆子虽然开了时间很长了,但是叶家的人却几乎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碰到齐公子。”董长英此时气息有些虚弱,但是说话却极其沉稳,他在顾长凤对面一掀袍襟坐下,笑眯眯地说道,“既然齐公子都不嫌弃了,那董某又怎么会说些有得没得,今日那我董某就高攀了,和叶老爷子的座上宾一块把酒言欢了,”
顾长凤是自己一人出来吃酒的,再加上他酒量并不好,所以要的酒菜不多,两只咸鸭蛋、一碟花生米还有一条肥鲤鱼,按照吃酒的规矩来讲,鲤鱼不论肥瘦是都不合适上桌的,因为吃酒需要的就是爽利,而鲤鱼虽然肥美,但是却多刺,吃起来特别麻烦,但是顾长凤在沿海的湛英城生活了两年多,现在慢慢也喜欢上了海鱼的味道,罗云城里几乎很难找到新鲜的海鱼,所以顾长凤也就不强求了,嘴馋的时候也就拿肥美的鲤鱼打打牙祭了。
除了这三样菜肴之外,桌子上还摆着三两黄酒,黄酒是胖掌柜自己酿的,因为手里掌握着传承下来的老秘方,所以这黄酒烫过之后,味道特别地道,在外面暴雨的天气,找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挑一筷子鲜嫩鱼肉,抿一小口黄酒,生活实在是怡然自得。
董长英落座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轻轻咳嗽两声之后,笑着开口:“顾公子啊,你初来不知道,我可是这儿的常客了,这儿的拿手好菜啊……你是一个没点!”
顾长凤拿起一副没用过的碗筷酒盏摆放到董长英面前:“顾某初来乍到,对此事愿闻其详。”
“这个馆子,可是上了年岁的了,似乎有五十多年了,菜做得好,酒酿的好,口碑更好。”董长英含笑点头谢过顾长凤,而后慢慢说道,“这儿做得最好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烧蹄髈,这儿的红烧蹄髈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红烧蹄髈,上选最好的山猪原材料,拿黄酒煨过,又加上新鲜莲子提升鲜味,蹄髈那是外酥里嫩,咬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啊,等会你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此时笑呵呵的胖掌柜已经亲自端着董长英点的半斤黄酒和红烧蹄髈走了过来,将酒菜往桌子上一放,笑呵呵地说道:“董公子可别再捧我老李的手艺了,老李就会做这一份红烧蹄髈,你再夸我,老李可就飞到没边了,今日的黄酒和蹄髈来了,您尝尝看看可口?”
董长英笑着接过:“你老李的手艺我信不过,我还能信得过谁?劳烦老李你再来一份蹄髈,切好加上蒜泥酱油膏一起送过来,我要请我这小兄弟,尝一尝你老李的拿手好菜,这一份……可不够吃啊。”
“您捧我的手艺,那是看得起我老李。”胖掌柜放下酒菜之后再油腻腻的围裙上擦了擦他的胖手,边笑着边转身离开,“您二位稍等,这蹄髈昨天半夜老李就做出来了,一直拿瓦罐煨着呢,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切好送上来。”
胖掌柜转身离去,董长英与顾长凤二人斟满酒杯,轻轻一磕之后,二人皆是一饮而尽。
董长英与顾长凤相见时间不长,除了叶渊海主持的那次家宴之外,董长英也没与顾长凤说过话,也就是说二人在这事儿起之前,两人基本是没有联系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二人现在的性质基本都是属于寄人篱下,不过是一个是叶渊海的座上宾,一个是叶家三房的赘婿,二人的地位那可是不可同日而语。
顾长凤深知该怎么与董长英这种郁郁不得志的人交流,在刚刚开始吃酒的时候,顾长凤的姿态就放得极低,但是在这份姿态放低的后面,却又隐隐约约保持着几分淡然自若与不卑不亢,这种态度是最可以与董长英这种不得志之赘婿交流的,既能让董长英将他当做自己人,而又不至于让这些穷酸书生犯了捧高踩低的毛病。
羊宫先生身为整个大乾之学问巨擘,文化才学集百家之所长,地位甚至可以说是凌驾于诸子百家之上,而他后半辈子数十年呕心沥血所作之学问精华,莫过于现在顾长凤随身携带的《心学》,顾长凤此时也是刚刚接触《心学》此书,初接触之时,只觉得平平淡淡,不温不火,但是读过十遍之后,便从平地之中闻到惊雷,再通读之时,便感觉佶屈聱牙,晦涩难懂,读过三十遍以后,便觉得字字珠玑,从中受益匪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六两黄酒下肚,二人都不是酒量好的人,此时已经有些眼昏耳热,不过这酒却确实是男人之间关系的催化剂,以往没说过话的二人,现在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顾长凤挑了一筷已经微微有些发凉的蹄髈扔进嘴里,眯着眼睛慢慢咀嚼着,悠然感叹道:“董大哥啊,你这话说得是真没错,这儿做的红烧蹄髈,那是真的……真的不错,不仅仅是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冠绝整个罗云城的厨子啊,吃一片蹄髈,配一口黄酒,这样的日子,给个皇帝也不换哪。”
董长英此时苍白的脸颊之上亦是浮现出一抹殷红,酒劲已经慢慢有些上头了,他勾肩搭背着顾长凤,略带三分醉态笑道:“哈哈,顾小弟,你这话说得……真是对了,这儿的红烧蹄髈,我吃了百十回了,就是吃不够,吃不腻,不过话说回来……这蹄髈虽然美味,但是也得看个人喜好不同,有些人就是不爱吃这些东西,蹄髈再好吃人家就是不爱吃,所以说啊,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要一块吃酒,也得口味一样才行。”
顾长凤抿了抿嘴,“哈哈,董大哥说得真是太对了,咱们口味一样,所以咱们能坐到一块吃酒,以前不吃酒还不知道,原来咱们……是这么相像的人哪。”
董长英端起酒盏里剩余的半杯黄酒一饮而尽,靠到顾长凤肩膀上,醉醺醺地说道:“是啊……我自己都没看出来,原来在这偌大的叶府里,还有能和我董长英说得上话,看对眼的人,顾小弟,咱们之间还真是有缘分哪,以后,咱们可得……可得经常出来吃吃酒,交交心。”
顾长凤笑靥如花:“对!对!和董大哥吃酒,我也是感觉……无比的舒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