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老田所在的院落位于西直门大街旁的泥瓦巷最深处,听这名字便可看出这巷子里住的都是平头布衣,而老田所在的小院在整个泥瓦巷里最深处,模样也是极为简陋。
这还是因为数年前有一名换了麻风的鳏夫无人照料,拿药回来的途中摔倒在泥瓦巷里,正巧砸到了瞎子老田的脚下,老田便将那人背了回家,悉心照料了四年多。
这两者都是无儿无女的同病相怜之人,熟络之后更是一见如故,干脆直接就在那小院里撮土为香,结成了八拜之交,老田也就卖了乡下两间上好的青砖瓦房,直接搬到泥瓦巷那小院里居住,也为了更好照顾自己的这个老兄弟。
二人之前约定,谁先死谁占便宜,活着的那人要替死者下土入葬,每逢清明寒食,还要烧些纸钱过去。
一年以前,那鳏夫病逝,瞎子老田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加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央求四邻替老兄弟办了一场还算体面的葬礼。
以后的日子,他便在这一贫如洗的寒舍之中独居度日,一直到今日。
小院院门是三四十年的木门,现在已经是破烂不堪,院落里面除了一个鸡舍两间土培屋之外,也再无他物,不过院落门口有一株上了年龄的老银杏树,也算是给这个破落院落增添了几丝生气与绿意。
木门破烂,院子里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田老头平日里也就把木门虚掩过来,根本不会上锁。所以老田直接就伸手把木门推开,带着顾长凤与雪见直接走了进来。
刚刚进了院落,便有一只大黄狗摇头摆尾地扑了上来,老田弯腰,笑呵呵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大黄狗也极其亲昵,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一直舔着老田的掌心。
顾长凤呵呵一笑:“田老头,前些日子从您这里拿回去的那只小黄狗,现在可是膘肥体壮,有空给您带过来看看,也让这小黄狗,见见它的母亲。”
老田呵呵一乐:“顾小子啊,不是跟你吹,你看这老黄体格,那是一等一的好狗啊,要不是你开口,我还真不舍得把它这小崽子给人,不过话说回来,给你小子啊,我最放心!”
小院院墙也是泥培所做,高不过一人之高,东侧院墙之上探出一灰衣老妇的半个身躯,看到老田院落里的景象之后,呵呵笑道:“刚刚听到你这院落里有响动,我还以为是巷子口那几个孩子不懂事闯了进来,便替你照看一眼,原来是你老田带着你那干儿子回来啦!”
顾长凤微微拱了拱身,笑容可掬道:“见过王大娘,几日不见,您身体可硬朗?”
“硬朗,硬朗着呢。”王大娘伸手捋了捋鬓角银丝,看向雪见慈祥笑道,“这个姑娘是……顾后生你带来的?”
雪见微微一笑,施了个万福之后轻声道:“妾身雪见,见过王大娘。”
王大娘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连连点头笑应道:“好、好,这姑娘模样出息得水灵,礼数也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老田、顾后生,你们两个好福气啊。”
雪见含羞一笑,却不知作何想法,并未出言辩解。
还是老田关键时刻打破僵局,哈哈一笑道:“我说大妹子啊,人家孩子脸皮薄,你就别拿人家孩子讲笑话啦,你也看见了,老田家里来客人了,今日厚着脸皮,向你要盘凉菜,你看方便不?”
“哎呀,街里街坊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王大娘摆摆手,“你们先做着,我替你们炒两个热乎菜去。”
“那还真是麻烦王大娘了。”顾长凤走到院墙旁边,踩到院墙根下的一个破烂架子上,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悄无声息地递过去,压低声音道,“王大娘,田老头这边,我平常过不来,也是多亏您费心帮忙照看着,这里有二两银子,王大娘,您别忙着推辞,我是想啊,让您帮帮忙,花在这田老头身上,您受受累。”
顾长凤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大娘确实也不好推辞,只好收下这二两银子,感叹道:“别看这老田是个瞎子,但是人家心正啊,就算你不说,平日里能帮忙的,大娘也得帮衬一把,不过老田能有你这半个儿子,也是他的福气啊,行啦,大娘也不唠叨了,你们去屋里坐着,大娘给你们啊,弄几个菜去。”
老田房子里面比外面更是简陋,除了桌椅板凳以及一面土炕之外,基本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雪见倒是不嫌弃,一进屋子就开始忙活起来,掌灯烧水、沏茶般座,一切做得井井有条、熟门熟路。
等到热水烧开,屋子里彻底打扫一遍之后,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雪见笑眯眯地独自走了出去,说是替王大娘忙菜去,顾长凤搀扶着老田从床边来到桌椅边坐下,端起大碗茶里喝了一大口,笑眯眯问道:“田老头啊,这些日子没见你,过得怎么样啊?”
瞎子老田呵呵一笑,摸索着端起茶杯也是饮了一大口,乐道:“还是老样子呗,白天去牛记那里帮忙劈劈柴,干干粗活,每个月也有几十文的月钱,除去我打酒买菜,还能剩下十几文呢。”
“真他娘的没出息。”顾长凤放下手里的海碗,嘟哝道,“好歹也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老头了,见识还是这么浅薄。”
“你懂个屁!”老田吹胡子瞪眼,“老子都穷苦潦倒半辈子了,到了还不能快活一阵?”
顾长凤一缩脖子:“你年龄大,你说啥都对。”
老田哈哈一笑,自顾长凤来到之后,他笑得次数特别多,“雪见那小丫头在院里吗?”
顾长凤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啊,现在应该是去王大娘那边了吧。”
老田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顾小子,老头子我跟你说啊,雪见那丫头,老田我虽然是没见过,但是你那王大娘眼睛可是出了名的毒啊,能把雪见这孩子夸上天,说明雪见这孩子确实水灵,再说你看看,人家来到咱这破烂窝里,不仅一点也没嫌弃,还帮着忙里忙外的,这年头,这种姑娘,你上哪儿找去?人家眼神不好,你可得心里有数!”
顾长凤如坐针毡,尴尬地笑了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向这田老头解释。
田老头轻轻拍了拍桌子:“你小子可别和老田打马虎眼,我跟你说,你肚子里的那些破事儿,老田我一清二楚,嗨,谁年轻的时候不想潇洒走一回,能去多远的地儿,就去多远的地儿;能做多大的事儿,就做多大的事儿,以前咱……以前那西凉那边有首打油诗: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
老田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顾小子,敢想是好事儿,但是人不能全靠空想活着啊。老田说句不好听的,你顾小子是长得俊俏了点,但你家里什么家底儿,你自己得清楚啊,和那些盐商子弟走得近一些没关系,日后那都是人脉,但是咱可不能忘了自己姓啥啊,自己兜里有几两银子,得自己知道。趁着年轻,早点安顿下,那才是正道啊,顾小子,你说……”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老田的话语。
雪见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提着酒坛走了进来,巧笑道:“田爷爷,我替您打了半斤花雕,跟王大娘学着做了几个菜,您尝尝合不合您的胃口。”
“都是老头子了,什么胃口不胃口的,有吃的就行喽。”老田搓着手笑了笑,打趣道,“不过如果老田没记错的话,刚刚在路上,可是这顾小子说要喝花雕的,你这小丫头,打酒到底是想着谁啊?”
雪见一边把酒菜摆到桌上一边轻声笑道:“田爷爷你可不要取笑人了,顾公子身上的伤口可还没好利索,郎中嘱咐他近期不能喝酒,这花雕啊,都是为您老准备的,顾公子既然在路上提起花雕,那肯定是您老也爱喝的,您说是不是?”
“你这小丫头,真是冰雪聪明啊。”田老头俯下身子嗅了嗅,讶然道,“这都是什么菜肴,香,真他娘的香!”
雪见收起食盒,轻声道:“素菜有五香豆干和花生米,王大娘说这些都是您喜欢吃的;王大娘家里荤菜不多,我便自作主张,去那牛记点了一个姜汁驴唇,一盘葱爆羊肉,还让那儿的伙计帮忙煨了一只老母鸡,您老补补身子。”
田老头低头沉默半晌,而后轻声说道:“这些菜啊,老头我在牛记连味都没怎么闻到过,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吃上,小丫头,你用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