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流与船老大对峙良久,最终还是前者先退了一步。
小胖子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轻声说道:“郭大,我知你此人急公好义,古道热肠,但是此时正是一点纰漏都不得出的千钧一发之时刻,方才我见你船舱底层有救生用的船板,船尾还有几碗饭食,到时你把这些扔给他们,是死是活,就看他们造化了。”
船老大略一沉吟,他知晓能让姜流让步不容易,但是此时他依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须知在这些行船的老手之间流传着一句老话:善泳者与行船者风马牛不相及。大体意思便是在海上你若是失去了船只倚靠,那么会不会水都没什么区别,茫茫大海,你游能游到哪里去?没有船只前来搭救,不过是早死一会与晚死一会的区别罢了。
但是在船老大意图开口之前,姜流便抢先开口道:“郭大,你应该知晓,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让这些人上船,是完全不可能的,你莫要再逼我。”
“这……”在原地犹豫良久之后,船老大这才轻轻一顿足,拱手道,“公子高义,请列位先进船舱休息片刻,我这便将船撑过去。”
姜流二话没说,第一个转头步入船舱。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不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理,姜流与船老大之间的隔阂是都不会解开了。
当日姜流之父姜磊选中这船老大作为一记暗中策应的暗手,正是因为此人急公好义,值得托付;但是却没想到,今日这关键时刻,纰漏还是出在了急公好义上。
李玉轻轻一叹,转身跟着步入船舱。
顾长凤倒是含笑向船老大拱了拱手:“在下不过一跑堂小厮,对哪一方来说,都是无关轻重之人,在下就不避讳了。”
船老大略一沉吟,也没有多想,便将拿一根齐眉短棍放在脚下搁置起来,起身来到船身一侧慢慢收起放入水中铁锚,最后来到船尾之处坐下,轻轻一划船尾两端船桨,无声无息之间,渔船便滑行出两三丈远。
或许是涉及到人命关天的大事,船老大心情难免急躁了一些,行船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相应的,船身便不如之前稳健,行船之时亦略有晃动。
经过一夜,顾长凤已经慢慢习惯了船上的感觉,但是此时船老大陡然加速,他却又感受到胸腔一闷,得亏他立即坐下身来,按照昨夜水妮交给自己的法子,拿右手食指与拇指紧紧掐着左手中指指根。
也不知是在渔民之中这个代代相传的法子是真有用,还是顾长凤想当然的缘故,刚刚过去十余息的功夫,自己便感觉良好了一些。
船老大不愧是行船老手,在毫无标识的海面之上,竟然能只依靠海风之中送来的隐约呼喊之声便判断方位,渔船在海面之上飞速滑动着,那呼喊救命之音亦是越来越清晰。
先是看到一个黑点,然后黑点越来越大。
半个时辰过后,渔船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海面之上有几块破碎的船板,每一块也就两个蒲团大小容不下人,所以那些呼唤之人都是把身体泡在身体里,以手臂环抱住木板。
顾长凤盘膝坐在船头,眼睛稍微眯了眯。
前方一共有六块木板,每个木板旁都有一个落水之人,四男三女,三名女子都是寻常女眷,模样也算得上俏丽;那四名男人之中,有两人明显是一对父子,紧紧抱着木板,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不过看衣衫装扮,俱都是富贵人家打扮。剩下的两个男人全作镖师打扮,年龄大一些的一脸络腮胡,双臂之上肌肉鼓涨,方才的呼喊大半出自此人口中,最后那男子年轻一些,也就二十出头,头发束在后面,饶是落水,右臂抱住船板之时,左手依然紧紧抓住一口长剑。
船老大虽然急公好义,但是却并非莽撞之人,他将渔船停在距离这些人七八丈之外的海面上,站起身来拱手抱拳,朗声道:“各位请了,在下郭老三,靠海吃饭大半生,听闻呼喊之音赶了过来,不知各位……自哪里来?”
年龄大一些的络腮胡镖师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渍,中气十足回郭老三道:“见过郭大侠,在下威远镖局镖头杨恒,身处险境不能施以全礼,望郭大侠海涵。”
郭老三一点头,谦虚道:“好说,威远镖局大名,在下虽处偏僻,但亦曾耳闻,只是听江湖上朋友说,威远镖局,多保陆镖,基本……不涉海镖。”
杨恒苦笑:“杨某不敢欺瞒郭大侠,这一趟不是威远镖局的镖,是杨某带不成器的徒儿回家祭祖,中途遇上齐老太公,这才搭了一路顺风船,却没想到,这一片海域看似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诡谲,一不小心……便搞成这样了。”
郭老三眉毛略微皱了皱:“杨镖头应当知道,镖局里的镖师私自接镖,在江湖上……是不忠不义的大罪。”
杨恒洒脱一笑,高声道:“今日我杨某既然对郭大侠坦诚相告,便已经考虑清楚后果,按照江湖道义,杨某该去镖局里自断右臂谢罪,只是杨某浪迹江湖半生,实在是拉不下这张老脸了,只求郭大侠高抬贵手,把齐老太公一家人及我这不成器的徒儿救上船去,我杨某在九泉之下,也念郭大侠的好!”
郭老三仰首豪爽大笑:“杨镖头果然是个豪爽之人,足下是否私自接镖,与我郭老三本就无半点干系,杨镖头能对我坦诚相告……”
“你这厮怎么这么多废话?快把小爷拉上去,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郭老三话语还未说完,便被那齐老太公的儿子不耐烦地打断。
杨恒面目瞬间一凝,在江湖上初次见面的盘道问路之举,看似风平浪静枯燥无味,但是却都是一些相互试探的谨慎之举,尤其是还在己方有求于人的情况下,让这不成器的纨绔如此一闹,怕是不好收场了。
果然,那郭老三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看了那人一眼之后,沉声说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礼!”
“你敢这么对……哎呦!”
在那公子哥大发厥词之际,齐老太公一记耳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不管自己儿子惊怒的目光,齐老太公朝郭老三微微颔首:“郭大侠,老朽姓齐,草名一个单字,犬子无礼,老朽替犬子谢罪了。”
“齐单……”郭老三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蓦然眼前一亮,抱拳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前任工部左功曹齐老爷子?”
齐单含笑点头,饶是如此伸出险境之中,依然遮掩不住他身上强烈的上位置气场,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把那春风拂面与不怒自威两种矛盾气度糅合在一起,刚柔并济起来。
郭老三精神一震,急忙躬身回道:“草民见过齐大人,渗出海面之上不能施以跪拜之礼,望齐大人见谅。”
齐单摇首而笑:“罢了罢了,莫叫什么齐大人了,老朽早已辞官多年了,这次也是想带着全家老少迁回江南老家,没想到……却遭此大祸啊!”
郭老三立即拾起船桨,一边轻轻把船划过去一边说道:“齐大人任职兵部左功曹之时,不收贿赂不惧高官,修建黄河堤岸三百余里,受益百姓何止十万,彻底解决水患,郭某虽然是江湖草莽,但是却对齐大人仰慕已久,来来来,齐大人请上船来。”
说着,郭老三把船靠到齐单身边,弯下腰俯下身,在水中众人的帮助下,把齐单慢慢驾到船上来。
初春清晨,海水自然冰凉,齐单又是年老体衰,在海中泡了这么长时间,早已经嘴唇发青脸色苍白,湿漉漉地爬到渔船上来之时,还是一个劲的打哆嗦。
郭老三也是一条汉子,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身上衣服披到齐单身上,亲自扶着老人去船舱里烤火取暖,齐单语调颤抖地道了一声谢,郭老三却是受宠若惊地连连摇头。
把齐单安顿好,郭老三又带着李玉与姜流走了出来,来到船边一一把水里的人拉了上来。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方才齐单那出言不逊的儿子被郭老三留到了最后一个,上船之时他已经是哆哆嗦嗦地一声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但是他却输人不输阵,一来到甲板之上还是对郭老三怒目而视。
不过自郭老三含笑亲切地扶了他一把之后,他脸色大变,低下头再也不敢翘尾巴了。
顾长凤笑眯眯地看着那三名女眷率先走进船舱换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两名镖师和那名公子哥儿只能先畏畏缩缩地缩在一边,他不知在心里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姜流坐到顾长凤身边,憋了半晌终于开口吐出一句:“齐老头是个好官,我爹一直对当官的没有好感,但是偶尔谈起齐老头之时,却是从未坏话。”
顾长凤搓了搓双手,轻声道:“是啊,但是这样的好官,却不多了。”
一旁的李玉突然开口道:“若是我有朝一日能走进庙堂之中,我定要做齐老爷子这般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