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术作为君子六艺之一,讲究得是“以礼始,以礼终”。
虽然易坤是圣人口中难养的女子,但是她今日好歹也算穿得是读书人的衣服,勉强也算是君子了。
此时的箭术比试倒是也简单,在百步之外的一颗古木之上,由杜礼带来的手下第一好手将一百颗铜钱以内劲打入树干各处,射箭之人分先后依次射落。
谁若是失手一次,那便是一败涂地。
杜礼与易坤整理衣衫,互相平磕了头,算是此次射术比试正式开始。
杜礼为男子,礼当射第一箭,然而易坤却不愿占这个便宜,最终还是在顾长凤调和之下,二人最终还是猜铜钱以论先后了。
姜流抛铜钱,正面,还是杜礼先行第一步。
手持游子弓摆好架势,弯弓搭肩,双臂肌肉鼓涨,双眼锐利如刀,整个游子弓轻而易举地便被拉成一弯满月。
下一刻,嗖然一声,弓弦翻动之间,羽箭电射而出。
响声未至,铜钱先落。
姜流李玉带着自家家丁打手轰然叫好,只有杜礼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易坤接过下人递过的一把绛紫色秀气轻弓,拈箭搭弓,未见任何气机运转肌肉鼓涨,紫色羽箭离弦而去,射落一颗铜钱之后余威尤烈,又插入树干三寸有余方才罢休。
箭尾轻微的抖动轻而易举地把姜流的喊叫憋回肚子里。
看着姜流宛如吃了死耗子一般的瞠目结舌表情,易坤琼鼻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地瞥了笑眯眯的顾长凤一眼。
无声无息之间,却又风情万种。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场箭术比试竟然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难缠较量。
杜礼成熟稳重,箭术按部就班,似慢步登万丈高山;
易坤轻巧灵动,身法羚羊挂角,如青竹摆动于林间。
三十箭下来,不分胜负。
姜流等人全部情不自禁地屏息静气,睁大双眼严阵以待。
唯独顾仙佛伸手轻轻抚着大黑的顺滑毛发,满面笑容。
五十箭之后,二者射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杜礼依旧沉稳,举手投足之间稳稳当当。
易坤纤弱双臂已经有了些许的颤抖,但是她表情依旧倔强,整齐白皙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耳边的几缕秀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毫无规律的贴在洁白肌肤上。
李玉毕竟稳重,眼看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想开口打断此次比试。
易坤虽是女子,但举手投足之间那种豪门大家闺秀的风范却一览无余,与之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但是关键时刻,顾长凤却一把拽住李玉衣袖,话也不说,只是微微摇摇头。
李玉蹙眉,但僵持片刻之后,还是慢慢缩回了欲伸出的右脚。
第五十六箭,易坤刚刚射出便神色懊恼地垂下双手。
果然,这支羽箭擦着铜钱边缘擦过,饶是铜钱抖了三抖,却依旧没有掉落下来。
不过易坤反应却出乎所有人预料。
把手里弓箭交到下人手里,易坤莞尔一笑,犹自喘息未定,痛快道:“我输了,杜公子果然箭术非凡,说是百步穿杨一点也不为过,今日比试,我虽败,却败的痛快,败的酣畅,如杜公子不嫌弃,我愿交你这个朋友。”
杜礼恋恋不舍地把游子弓插回大黑马身上,向易坤作了一揖道:“借了这把天下名弓的便利,在下略胜一筹,我不算胜,阁下不算败。”
易坤摇摇头:“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易某人虽是女儿身,但还是输得起的,这两条猎犬,是你们的了,只是这两个畜生从小是拿生肉野物喂养起来的,迄今为止野性难驯,我自作主张,把这两个长随,一并送给你们了。”
姜流嘻嘻一笑,诚恳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哥儿四个要两只黑狗,无非是想拿来做今晚饭食的。”
易坤的君子风范瞬间破功,伸出素手指着姜流,怒目而视:“你……你不配谓之君子!”
姜流摇头晃脑:“圣人曾言,这狗肉啊,讲究的是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黑狗那是最香,最爽口的!”
易坤气急,深深喘息两口气之后,方才恶狠狠道:“狗屁!”
姜流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顾长凤适时打了个圆场:“两位不要说笑了,今日相见便是缘分,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看今日天色已晚,要不咱一块把晚饭用了?”
易坤脸色微不可查一红,却犹自嘴硬道:“可别说我输不起,你也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姑娘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想知道姑娘名讳?”
“在下拿心爱大马做赌注,自然是想知道的!”
“就这么一个态度,还想知道?”
顾长凤行了大礼,诚恳道:“敢请女侠赐教。”
易坤挺起胸膛受了这一记大礼后,却狡黠一笑道:“哈哈,听好了,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易名坤!”
顾长凤微微一怔,苦笑道:“女侠好计谋,在下心服口服!”
自觉扳回一城的易坤大笑两声,抬头看了看天色,回杜礼道:“既然杜公子诚意相邀,那今晚的晚饭,咱便一块用了吧,头前带路!”
虽然说着是头前带路,但易坤却当仁不让地率先朝飘起炊烟的营地走去。
青煋脸色阴沉,思量片刻之后却还是没有魄力甩手离去,只能带着家丁护院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顾长凤牵着大黑马凑到青煋身边,依旧目视前方,却压低声音笑眯眯道:“胆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这人啊,有大的胃口是好事,但是也得想想自己的肚皮够不够大,要是一口吃多了,可别撑破自己肚皮啊。”
低头行路的青煋浑身一僵,待到再次抬头之时,顾长凤那一袭白袍已经牵着大黑马悠然远去。
锦州有道平郡,财力富庶兵强马壮,在锦州三郡之中,是名副其实的状元。
道平郡有郡丞,名易章,跟随东陵王商酌出生入死多年的生死兄弟,年轻之时是马上英豪,射杀砍劈样样拿手,年老之时却转投黄老之学门下,信奉垂手治天下的无为之道。
易章有八个儿子,各个都是人中冷风,到了晚年却只有一女,宠爱程度可称之为无法无天。
此女姓易,名坤,不爱红装爱武装。
青煋以鞍前马后姿态陪伴易坤左右,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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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坤这一行人行至营地之时,天色已然擦黑,下人护院早已持刀搭箭去往营地四周巡视以防野兽偷袭,婢子们则守在篝火周围,把一道道上好菜肴热好之后端到桌上。
易坤绕大圆桌转悠两圈,啧啧称奇:“你们这出来狩猎所吃的饭食,比寻常人家在家里吃得还要好,以往人们都说湛英城里盐商富可敌国,姑娘我原本还是不信的,这几日看了你们这些纨绔子弟的花天酒地之后,我却觉得那些传言还是说得差了一些。”
姜流撇撇嘴,习惯性地想与这个女扮男装的妖孽顶上两句,却被手疾眼快的顾长凤一把拉了回来。
小胖子还心有不甘,拓跋东床站到姜流旁边,不声不响地提了提拳头,姜流这才脖子一缩,幽怨若怨妇一般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李玉拱手笑答:“易姑娘谬赞了,盐商挣得都是辛苦钱,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容易,父辈们置下这一份家业,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也便是受着了。”
青煋站在不起眼角落处,忽地阴阳怪气开口道:“是啊,确实是辛苦钱,不过却都是脚行渔民那些苦哈哈的辛苦钱,盐商们只需要坐到家里,便能看着大把大把银子流到自己口袋里,这种辛苦,搁在我身上,我也想啊。”
李玉微微蹙眉,还未开口之时却被姜流抢先,不客气道:“就你这孙子,贼眉鼠眼,一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揍性,还想学人贩盐,行啊,我给你弄十斤官盐来,你先给咱爷们尝尝咸淡,再说些不着四六的大话。”
“你……”青煋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看到一名沉默寡言的刀客提着狭背长刀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之后,还是识相地把后面的话语咽到肚子里。
不等姜流乘胜追击,李玉立即接过话茬:“相逢便是缘分,大家莫因为口舌之争伤了和气,来,两位请坐,尝一尝咱自家厨子的手艺。”
易坤当仁不让,首先落座,青煋想要坐到易坤身边,却被姜流胖脚一踹,不客气道:“滚一边去,这里能是你坐得?来,九哥儿,你坐这儿,和易姑娘好好亲近亲近。”
易坤脸色一热,但是却低着头,竟没有出言拒绝。
青煋此时是真真切切地灰头土脸,站起身来之后,胸腔起伏良久,最终却没有甩手离开,而是找了个偏远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顾长凤落座,脸上依旧笑眯眯,内心对青煋的评价却高了几分。
这种情形都能忍住,看来也算是有几分狠劲。
可惜眼光格局太小,终难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