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刘禅与姜维围炉而坐,目光灼灼问道:
“将军接连东奔西走,为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朝廷怎么赏赐,都是轻的……我只想知道,于你个人而言,可有什么心愿,我愿凭一己之力,助你达成。”
其实于刘禅心中,姜维此前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教导文武时颇有新意,不比蜀中名儒那般无趣透顶,他深倚重之,可谓信之爱之,此刻他支开左右,只想借由此问,探一探姜维是否如自己对待他一般推心置腹,是否敢于毫无保留,直抒心意。
只见姜维深吸一口气,不假思索道:“唯愿陛下早日北伐,收复故土,还于旧都。”
刘禅嘴角一动,摇头道:“北伐不单是将军之愿,更是父亲和满朝文武的心愿,这是公事,不必再谈,我只问将军可有什么关乎个人之私愿。”
“私愿么?”
朔风凛利,姜维已是汗流浃背,他隐约已经猜到刘禅之意,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殿下可是关心臣个人之事么?唔,说来惭愧,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出了年,臣就要二十岁了,至今仍孑然一身,膝下无子,家中老母甚是忧心,弄孙之盼越发热切……实则,在臣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今日殿下既问,便斗胆向殿下陈情,恳请殿下成全。”
刘禅听到这里,心头猛然一跳,涌起一股暗喜,暗忖道:“他……他终究还是愿意与我实话实说的……”
他压住心头跳动期盼,故作镇定道:“将军有何请,只管说来。”
姜维翻然下拜,抱拳道:“臣于南征途中,得关氏千金银屏恩重,遂私定终身,恳请太子奏请陛下,为臣赐婚。”
刘禅原本满怀期待,听到这里,心情登时沉到谷底,脸色随之剧变。
姜维欲娶关银屏!
这是打算将他与张星彩的私情彻底私藏,再不打算吐露实情了。
“姜维,你真欺我无耳无目乎?”
刘禅心中失望至极,渐渐化作万丈奎怒,面上已是冰冷一片,他忽得起身,森然道:
“好,既是你之请求,我必奏请父王准允……”
顿了一顿,又道:“此行我为宣慰大军而来,外间俱是朝廷赏赐的钱粮军资,将军这便与陈袛办理交割吧。”
他此刻只觉失望挫败之浓盛,无以复加,再不想作半刻停留,一振衣袖,转身欲走。
“殿下留步——”姜维忽拉住他衣袖:“臣话还没说完。”
终究是少年面嫩,尚不习惯拒绝他人,刘禅强忍离意,看也不看道:“还有何事?”
姜维情知事到如今,只能赌上一把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于两年前结识三将军长女星彩,一见倾心,听闻陛下有意将星彩婚配太子,为人臣者本应将这番痴心妄想深埋心中,只是太子对臣推心置腹,臣深感恩重如山,难以报答,更不敢有一丝隐瞒……臣更愿舍弃一身功业,迎娶张星彩为妻,恳请太子成全!”
说罢,深深拜服于地。
刘禅原本对姜维已不报什么希望,只道他会求些官职赏赐,此刻陡然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自他口中郎朗道出,心下未做丝毫准备,登时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亭外江流哗哗如故,亭内二人一立一伏,时光便如顿住了一半,动也不动,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无声。
亭外,不时投来陈袛忧心忡忡的注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风骤起,惹得群鸭惊寒,呱呱作响,终将天地间的这片静谧打破。
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刘禅已然回过味来,他猛然发现,心中原本挤满的恼怒、愤恨,不甘,竟在姜维坦诚相告后尽数化为灰飞烟灭去了。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原来他真正恼怒得是,并不是姜维看上了自己的女人,而是自己对姜维推心置腹,百般信任,却换不来姜维第一时间的真情流露!
此刻,既见姜维率先吐露心声,刘禅如同打赌得胜的孩子一般,忽得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姜维!你终于还是对我说了实话!你若再跟我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信不信我转身便走?”
姜维闻言,长长吐了口气,从刘禅表现来看,他终是赌赢了。
这一局,他承认有赌的成分。
他赌得是刘禅身为人君的仁德,更赌得是刘禅对看重之人的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基于前世之记忆,从滇池到成都,他已经分析了一路,为此,他敢于赌上身家性命,锦绣前程。
历史上,刘禅只对一人真正做到了推心置腹,毫无保留,这人便是季汉群臣中最闪耀的那人——千古名臣诸葛亮。
在刘备去世后,诸葛亮执政期间,刘禅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丝毫不曾掣肘,任由诸葛亮在三国后期上演了最后一段华丽的表演。
君臣,君臣,从来都是君为主角,臣为配角,但在刘禅和诸葛亮这里,诸葛亮毫无疑问是最耀眼华丽、名流千古的主角,而刘禅默默守护,甘为配角。
“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是两人关系最好的写照。
便是在诸葛亮去世后,刘禅依旧感恩戴德。
在斯人的葬礼上,说他坏话的大臣被素来仁慈的皇帝活活打死。这个皇帝一辈子大赦多达十二次,只杀过两个大臣,另一个是因为涉嫌诽谤皇帝嫡母把大臣的夫人骗进宫供皇帝淫乐。
他去世后第一年,他所推荐的继承人、他亲手征辟并带在身边十一年的丞相长史蒋琬被任命为尚书令、假节、益州刺史,后来又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加大司马。
第三年,他亲手提拔的参军、司马费祎接班尚书令,后又接任大将军,接替蒋琬主政。
第六年,他府中的门下督马忠进位镇南大将军,后又入都平尚书事。
第九年,他十七岁的儿子迎娶了公主,从政生涯第一步就是禁军的骑都尉,一般来说从这起步的都是皇帝们的小舅子或嫡系重臣的后辈。
第十年,他最信任的,掌管禁卫的亲信董允接班尚书令,这是一个狠人,他在时敢拦着皇帝找女人,他不在了还敢对受宠的太监指着鼻子骂。
第十二年,他手下最得力的军需官吕乂接班尚书令。
第二十二年,他的铁杆嫡系、亲手征辟的降将姜维受任大将军。
第二十五年,他的令史、主簿董厥接班尚书令。
第二十七年,他的儿子在被一手由中郎将、侍中、尚书仆射一路扶到卫将军,与主簿共同执掌尚书台。
第二十九年,皇帝为他立庙公祭。当朝皇帝为当朝逝去的臣子立庙,有汉一朝极其罕见殊荣。
羽翼其子孙,信任其旧部,重用其嫡系,有权臣身亡三十年而政不息者,纵观中华上下,寰宇左右,唯此一例。
如果说诸葛亮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照亮了季汉理想国最后的辉煌,刘禅也用推心置腹、甘为配角成全了诸葛亮名垂千古的绝代一舞——
这便是姜维分析了一路,抽丝剥茧,探寻出的刘禅之德,人性之辉。
而此时此刻之姜维更十分自信,在经历过秋狩刺虎,东宫辅政和平日多番接触,他就是除诸葛亮之外,刘禅心中另一个愿意解衣推食、倾心器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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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局,姜维自忖赌赢了,实则在刘禅心中,何尝没有这般念头?
“姜维,你今日愿意冒死实言相告,不愧我如师如兄般对待你,我很是开心。”
大笑间,刘禅倏忽转身,把臂将跪下之人用力扶起,眉目间已经满是笑意。
“昔日我曾暗中发誓,若你能早日凯旋,助我父亲北伐,遂他毕生之心愿,我虽不能封你官爵,但若有所求,必倾我所有,竭力报答……”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稍减,叹道:“你心中有星彩姐姐,我何尝不是爱慕青萝妹妹多时,倘若你能早半年表明心迹,我当有十成把握说服父亲和三叔,只是如今两家联姻,若有反复,恐难成功,若你执意上奏,反会害了你的前途,你可千万要三思才是啊……”
姜维悠然道:“臣沙场百战,历劫余生,此刻早已悟透,须知大丈夫在世,余事不问,进退无碍,贵乎以求心安,恳请殿下成全。”
刘禅面有难色,沉思半晌,仍只摇头道:“此事于天下之人看来,着实匪夷所思,更关乎父亲与三叔颜面,我殊无把握……”
姜维欺近一步,目光凛然,抱拳道:“臣有一策,若得殿下相助,除臣之请得以成全之外,殿下更可与青萝喜结连理,更不会损皇室半分颜面……”
刘禅向来信服姜维,闻言双目顿时一亮,少年胸间一团热火已被熊熊点燃。
“哦?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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