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南这段时间觉得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也可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突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派往奥地利的使者终于回来了。
可原本应该带回来个好消息的赫尔墨斯却变成了带来厄运的乌鸦。
斐迪南并不因为自己软禁了胡安娜夫妻担心会令马克西米安反感,他很清楚皇帝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破坏两国之间的联盟。
而且即便因此不满,可听到消息后,大概奥地利军队也早已经对罗马忒西亚公国展开了进攻,到了那时候局面就不是任何人能改变的了。
但他没有想到还不等他做些什么,马克西米安却选择背叛了他。
当从回来的使者那里得知皇帝决定不越过帕尔马波河一线的时候,斐迪南开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直到看着使者带回来的马克西米安的回信后,斐迪南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为了某桩交易的牺牲品。
“……虽然十分遗憾,但是鉴于当下的形势,我的贵族们普遍认为应该保持适当的克制,因为来自东方边境的威胁正日渐猖獗,波西米亚与瓦拉几亚军队频繁的活动已经引起了太多的不安……”
“……在这种时候我不得不考虑安抚那些不安的贵族,而且来自匈牙利的求援也不能视而不见,因此我才会命令军队在占领米兰的时候尽量避免与罗马忒西亚人发生冲突……”
“……不过我的朋友请您尽可放心,我将尽快向米兰发动进攻,这足以能够牵制法国人的注意,进而迫使他们从卡斯蒂利亚北部撤兵,当然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愿我们神圣的联盟永远牢不可破……”
看着信中的内容,斐迪南心头却掠过一声声无言的咒骂。
站在不远处的使者注意到国王原本就总是阴沉着的脸,这时似乎在酝酿着暴风骤雨,他时而看看信,又抬起头来茫然地望望前面,接着就又低下头继续看信。
只是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到了后来缓缓把信放在桌上时,斐迪南原本已经因为松弛有些下塌的额头却已经绷得显出了一条条的青筋。
“就只有这些?”
“是的,陛下只有这些。”
使者的话让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斐迪南在心里试图安慰自己至少法国人会因为伦巴第的战事转移注意力,不过这种无力的解释完全不能掩盖那巨大的失望。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马克西米安一旦对罗马忒西亚公国发动全面进攻,即便不能一举覆灭那个新兴的公国,至少能迫使亚历山大狼狈的逃回意大利去收拾残局。
至于西西里人,之前斐迪南的确是没有想到他们会突然入侵伊比利亚,不过相信那位西西里女王也会因为担心受到威胁而不得不退兵。
这样就足以给了他在伊比利亚趁机直接控制两个王国的机会,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自然会重新收复西西里,甚至还可以趁机吞并那不勒斯。
可是马克西米安给他的回信却彻底破坏了他的计划,这让斐迪南有一种被抛弃,背叛和或许还可能出卖的愤怒。
对,就是出卖。
斐迪南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匆匆的来回走动,额头上开始溢出汗珠。
马克西米安当然不会放弃伊比利亚,他让儿子与胡安娜联姻的目的就是觊觎未来的王位。
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而且因为有着婚姻的联系,可以说他已经牢牢的掌握了未来西班牙的王位所有权。
所以对他来说,当下可能会遭受的损失就反而变得更重要。
毕竟如匈牙利的领地,一旦丢失可能就会真的有很大的麻烦。
而西班牙,迟早是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
只是这么一来,受委屈的就要是斐迪南了。
斐迪南隐约猜到了马克西米安的意图。
“在维也纳,有关波西米亚都有些什么消息?”
斐迪南脸色阴沉的望着使者,他想要证明自己猜测是否正确。
“有的陛下,”使者立刻报告“很多贵族希望尽快平息波西米亚人的挑衅,那些人似乎对匈牙利的兴趣要比伦巴比大的多。”
斐迪南缓缓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奥地利人果然更加重视在匈牙利的领地。
那么为了能尽量解决与波西米亚的冲突,马克西米安会暂时和罗马忒西亚达成临时的停战协议,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这么一来,最终面临难题的就是斐迪南了。
自己成为了马克西米安与那个亚历山大之间交易的筹码。
一想到这个因为愤怒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的斐迪南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压下了要咒骂出口的冲动,他是国王,不能在臣子面前失态。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卡斯蒂利亚人觉得他遭受了挫败。
他并不后悔囚禁胡安娜,即便她没有变成那种样子,斐迪南也已经厌烦了什么事情都要通过胡安娜下达命令的繁琐与累赘。
他要自己牢牢的掌握权力,只有这样才能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统治者。
所以胡安娜自然成了他的绊脚石。
另外来自马克西米安的威胁始终让他不安。
马克西米安很可能会借用公开支持胡安娜或是她的子女对王位的合法权力以和斐迪南抗衡,到了那时候斐迪南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尴尬。
就这么灰溜溜的返回阿拉贡吗?
斐迪南从未这么想过,当他和伊莎贝拉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成为两个王国共同的主人。
伊莎贝拉不能阻止他,马克西米安更不能。
所以他才决定对胡安娜采取强硬的手段,即便知道这可能会引起国内外的种种不利反应,但斐迪南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斐迪南从桌上又拿起那封信看了看,随后发出个不易察觉的“哼”声。
之前的怒火过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的斐迪南开始琢磨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马克西米安这封信里有一点他倒是颇为赞同,奥地利人在伦巴第的行动势必会吸引法国人的注意。
以路易十二对伦巴第和米兰垂涎的贪婪,斐迪南相信他是不可能坐视那里落入马克西米安手中的。
但是法国人在不久前的意大利战争中刚刚遭遇重创,这就让路易十二没有太多可以调动的军队。
如果频繁的征集那些贵族势必会引起不满,对路易十二的统治来说是很不利的。
他必须尽量合理地使用现有的兵力。
这样一来在卡斯蒂利亚北方的法军就必须撤退了。
这么一想斐迪南倒是觉得马克西米安的这封信还算给他带来了点好消息,虽然与他想要的结果相差甚远,不过至少没有一无所获。
斐迪南鼻子里又发出哼的一声,他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敲着,同时琢磨着应该怎么利用这一切。
之前他派他的亲信安德莱斯·罗格前往纳瓦拉为玛利亚求婚的目的,其实更多的为了尽量破坏纳瓦拉与法国人之间结盟。
如果亲事结成当然皆大欢喜,但即便失败,也可以在纳瓦拉与法国人之间制造重重矛盾和猜疑。
当初他灵光一显的想到这个策略的时候,很是为自己的聪明小小得意了一下。
现在看来,这小小的得意似乎有可能变成个巨大的惊喜。
“安德莱斯·罗格还没有信回来吗?”
听到国王询问,旁边的人立刻一番手忙脚乱。
不过让斐迪南失望的是,不论事情是否办成,那个他身边的小丑从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这似乎是一下子就没了音信。
“如果安德莱斯·罗格那边有消息了立刻向我报告,”斐迪南虽然稍微失望倒是没有太过在意,他先吩咐了一句,然后不放心又叮嘱着“不论什么时候。”
托马斯·汤戈马达急匆匆的穿过两排树冠完全搭在一起的大杉树,树荫下的阴凉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舒服的感觉,他的脸色阴沉,谁人看上去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神态之间的焦虑却透露出他内心并不平静。
软禁胡安娜让他的确得到了斐迪南的信任,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是很高的。
即便是在审判所里,汤戈马达也可以感觉到明显的敌意。
做为伊莎贝拉的私人牧师,汤戈马达的举动无疑如同背叛。
这让卡斯蒂利亚人对他的恨意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峰。
他身边的一些人也借故离开了他,一时间他几乎是众叛亲离。
在人们看来,托马斯·汤戈马达干了件极其愚蠢的事情,这件事足以把他彻底毁了。
穿过杉树林,一座看上去十分坚固的小堡垒矗立在山顶上。
粗糙的石墙和斑驳的木门,叙述着这个堡垒久远年代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往事,不过现在这里成了胡安娜的囚牢。
斐迪南并没有把整个高地城堡全都作为胡安娜的监狱。
他在高地城堡靠近山壁一面开辟了块不大的地方,把那里的一座小型堡垒当做了软禁胡安娜的场所。
现在在做有三层高的石头房子成了卡斯蒂利亚女王胡安娜唯一的“领地”,和她一起被软禁在这里的,除了一直昏睡不醒的菲利普,就只有几个还坚持守在她身边的近侍。
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些人当中就有伊莎贝拉生前那个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摩尔侍卫。
伊莎贝拉死后,没有人见过这个人,有人认为他逃走了,而有的人则猜测他可能已经被斐迪南秘密处决。
只是没人想到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胡安娜身边,更没有人想到,当斐迪南连夜派兵进宫劫持胡安娜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并一路护送着胡安娜夫妻,最终跟着她一起进了高地城堡。
汤戈马达推开沉重斑驳的木门,一道亮光照进堡垒略显昏暗的一楼大厅。
一个坐在大厅深处椅子里的人影稍稍动了下,然后就又如凝固了的雕塑般一动不动。
汤戈马达走过去,在距那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那么你考虑好了吗?”
那人动了下,恰好一束从高高的窗口投进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出了他稍显黝黑的面庞。
那人扭动了下戴着硕大包头巾的头,一双深邃的眼睛中闪着满是疑问的光,望着站在面前的汤戈马达。
“我怎么相信你?”摩尔人开口问“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都干过什么,这就足够了,你已经背叛了女王,现在还要再次背叛她吗?”
汤戈马达不易察觉的皱下眉,他早就知道这个摩尔人很固执,可真正打交道之后才发现,这个人要比他听说的还要难以说服。
“你可以把胡安娜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对她是件好事,”对摩尔人的指责,汤戈马达显得不以为意“我想如果女王活着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女王没有让你帮着那个人囚禁她的女儿。”
摩尔人的身子又动了动,他肥大的袍子里露出弯刀的一角,看着汤戈马达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本能察觉到危险的牧师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不过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摩尔人的脸。
他知道必须说服这个固执的异教徒,否则即便现在不被他砍死,可之后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汤戈马达从来没有认为斐迪南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即便他为他做了那么多,但如果需要,斐迪南一定不会在乎把他抛出去做为平息卡斯蒂利亚人愤怒的替罪羊。
这个,他早就知道。
“你要把女王送到哪去?”
摩尔人好像终于动了心思,他闷闷的问了句,又不由自主向楼上看了眼,幽幽的说:“如果没有菲利普,她是那边也不回去的。”
“他配不上她。”
对汤戈马达的话,摩尔人只是微微耸耸肩膀,没有回答。
“想要把他们都送走可不容易,之前这么做过一次,斐迪南勇应该已经有准备了。”
摩尔侍卫看了眼牧师,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汤戈马达没有再和摩尔人说话,他绕过挡在路上的摩尔人,向楼上走去。
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听到了上面胡安娜与人说话的声音。
她的声调听上去很欢快,丝毫没有被软禁后应有的愤怒或是沮丧。
只是似乎一直都只是她一个人在不停的说,却没有人回应。
汤戈马达回头看了眼背对他的摩尔人,然后无奈的摇摇头,迈步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堡垒的二楼左右各有几个房间,中间则是一大块空地。
胡安娜这时候正站在放在空地中央的大床旁边。
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弥漫在整个二楼,汤戈马达暗暗皱下眉梢,然后才迈步走了上去。
听到声响立刻回过头的胡安娜看到汤戈马达时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过她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还向前几步挡在牧师与大床中间。
“陛下,您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伤害到亲王了吗?”
汤戈马达的话让胡安娜瞬间一愣,她身子微微颤抖的盯着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在她记忆里,这个人永远是那么阴沉又令人畏惧。
现在的他,就更令她感到恐怖了。
“告诉我,您真的打算救您的丈夫吗?”
牧师一边问着一边缓缓走向胡安娜,看到她脸上露出的迷茫,汤戈马达继续说:“那么您想过该怎么救您的丈夫吗?”
“该怎么救?”
“其实有一个机会您错过了,还记得在托雷多吗,在那里有人曾经许诺过可以治好亲王的病,但是却被人破坏了。”
“我记得,”胡安娜一下子激动起来,她顾不上对这个牧师的恐惧,在床前焦躁的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看着汤戈马达“是那个公爵,他叫什么?”
“罗马忒西亚公爵。”
“对,就是他,那个罗马忒西亚公爵,他说过可以治好菲利普的病,”胡安娜紧张起来“但是他现在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汤戈马达摇摇头,看到胡安娜似乎要发怒的样子,他就说:“要找到公爵并不难,可他是您父亲的敌人,所以陛下不会允许他为你的丈夫治病。”
汤戈马达的话让胡安娜不禁一呆,发自内心对斐迪南的畏惧在这一刻让她不禁有种似乎要窒息的紧张。
对父亲的恐惧和对丈夫的痴爱,同时煎熬着这个年轻女人那原本已经无比脆弱的神经。
看着胡安娜的身子不易察觉的颤抖,汤戈马达又向前一步,在距她很近的地方小声说:“当初正是国王强迫你们回到的巴利亚里多德不是吗,对他来说菲利普活着会给他带来太多麻烦的。”
胡安娜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惊恐的看着汤戈马达,似乎被他的话吓到了。
看着脸色苍白的胡安娜,汤戈马达又向床上用帷幔挡着的那个散发着臭味的身影瞥了眼,然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霎时,这叹息如同巨大的铁锤狠狠的敲在了胡安娜已经变得完全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心头。
…………
天际飘过了朵云彩,在地面上投下一阴影。
接着这阴影变得越来越大,原本晴朗的天空中也变得阴云密布。
一声沉闷的雷鸣从远方滚滚而来。
吹过的风中带着明显潮湿的水汽。
终于先是大滴大滴的雨点,然后是逐渐细密的雨丝,接着如倾盆般的雨幕在短短瞬间覆盖了整片天地。
就在这漫天大雨中,一匹马冲破雨幕,在地上溅起无数泥浆,向着巴利亚里多德狂奔而去。
斐迪南并不知道,当他认为自己已经听到了足够多的坏消息之后,还有让他更加震惊的事情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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