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二在夜里醒来了,帐篷里闷热而又潮湿,听着头顶上时不时飞过来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不厌其烦的法王干脆起身走出了帐篷。
夜色中,一阵阵的蝉鸣时起时伏,灯火在不远处随着夜风微微摇晃,这是个令人难免心情烦躁的酷热仲夏夜。
守在帐篷外面打盹的仆人听到了声音勉强睁开眼,看到国王就站在面前,立刻手忙脚乱的站起来伺候着。
路易十二示意仆人不要惊动其他人,然后披上了件薄袍子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这已经与那不勒斯军队交战后的第三天,路易十二并没有在转天就急着再次发动进攻,因为斥候向他报告那不勒斯人在法军展示撤退之后也紧紧忙忙,甚至是慌慌张张的退出了之前的阵地,然后沿着阿尔诺河南岸一条叫瓦什拉的支流向动撤退了下去。
这让路易十二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他招来了他的将军们,虽然首战出乎意外的失利了,可路易依旧相信他的将领们的能力,而且他也没有申斥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如同他私下里对身边的贴身侍从们说的那样“如果你们或是我自己出于他们的位置,或许会败得更惨些,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资格谴责他们呢。”
国王的信任当然让将军们十分感激,不过虽然如此,却并不能阻止他们在关于那不勒斯人的意图和去向上产生很大的分歧。
法军将领们俨然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认为那不勒斯军队在经过一场战斗后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是很显然也意识到了双方在兵力上过于悬殊的差距,所以他们趁着法军刚刚撤退时趁机退出阵地,然后准备改变战术,与法军展开一场拖延时间的游击战。
而另一些将领却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那位那不勒斯女王应该是有这么什么阴谋的,之前异乎寻常的正面与法军战斗是这样,现在在占了上风后却又出人意料的撤退也是如此,只是那不勒斯人究竟在酝酿着什么计划,他们却一时间说不出来。
这两种意见让法军将领们自然而然的对法军下一步该如何做出现了分歧。
一方认为不能够给那不勒斯人喘息的机会,否则他们很可能会对包括比萨和蒙蒂纳的围攻战带来很大的麻烦。
而另一方则坚决反对继续和那不勒斯人纠缠下去,因为那样可能就会上了敌人的当。
“立刻一举拿下佛罗伦萨,那里才是这场战争的关键,只要佛罗伦萨投降,罗马忒西亚公国就会被分成不同的几块,整个战局就会对我们有利,”有将领向法王提出了这个建议“佛罗伦萨是罗马忒西亚公国的中心,一旦攻下这里,他们势必会无法相互联系,这对我们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这个建议显然打动了路易十二,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当要做出决定的时候,路易却又犹豫了。
从军事上讲,首先攻下佛罗伦萨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甚至也是唯一的选择,但是路易十二却要想得更多些。
那不勒斯女王箬莎·科森察·阿斯塔玛拉在占领了罗马后,以罗马征服者的姿态再次出征,这个之前有着截然不同变化的身份更多彰显出的是一个站在正统地位,保卫罗马世袭领土的身份。
这个举动无疑把法国人放在了入侵者的身份上,这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对如今四面皆敌的路易十二来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除非他也能迅速进入罗马以证明自己对这片土地拥有合法合理的宣称权,否则不但那些已经向他宣战的敌人,就是之前已经征服的城邦都可能会对他产生三心二意。
“那个女人真的很厉害。”路易感觉着略显热烘烘的夜风吹在身上,无奈的低声自语了一句。
这就是政治,很多时候一个纯粹的军事行动一旦掺杂上政治的原因就变了味道,就如同一道完美的菜肴添进了什么恶心的佐料,会彻底怕破坏整道菜的味道。
他知道箬莎应该正是因为很清楚他如今的处境,才会主动撤退而不顾佛罗伦萨,因为对路易十二来说,现在首要的目标是她这个那不勒斯女王和她的军队,而不是佛罗伦萨。
只是如果继续向那不勒斯军队追击下去,会发生什么却又让路易十二感到担忧。
法军已经逐渐远离了海岸线,虽然从热那亚到佛罗伦萨一路上有法军保护着后方的补给线,但是激烈的战斗对给养的消耗是相当可观的。
路易已经下来必要时候在当地征缴补给,这对原本想在意大利建立个好名声的法王来说多少是个打击,但是从之前夏尔仑给他带回来的消息看,从法国通往热那亚的海上交通线同样受到了来自热那亚流亡贵族们的袭击,他们从撒丁岛上派出的舰队不止一次的袭击运输船的行动严重威胁着法军的补给线。
这让路易十二不得不谨慎的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声马嘶从不远处传来,然后路易注意到似乎有什么人急匆匆的向自己帐篷走去,稍后那人就又急匆匆的出来,在仆人的带领下向他这边走来。
“陛下,从米兰送来的消息!”
一个没有戴帽子,胸前的衣扣也都全部敞开,露出里面汗渍淋淋样子的男人向路易十二匆匆行礼,虽然这种打扮实在有些失礼,不过看着他那急匆匆的神态,路易十二顾不上追究他的粗鲁立刻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封桶。
拆开蜡封就着火把看到密信内容的路易十二脸上闪过的一丝震惊没有逃过身边侍从的注意,这让他对密信里说了什么更是感到好奇。
“奥地利人已经包围了米兰,”路易十二把密信交给身边的人,他急躁的来回在原地转着,时而停下来时而又用力攥下拳头“马克西米安那个小偷,又在使用那些卑鄙伎俩了。”
听着国王的话,侍从略有同感的点点头。
对法国国王来说,皇帝马克西米安是个既难对付又十分讨厌的对手。
从蜘蛛王路易十一开始,每当法国人试图向意大利伸手的时候,马克西米安都会在关键时候跳出来搅了好事,从路易十一到查理八世,再到如今的路易十二,马克西米安就好像条讨厌的蛇般纠缠不清,处处和他们为敌。
现在,马克西米安再次施展故计,趁着路易十二在罗马涅陷入战事的时候趁机出兵米兰,这让路易十二有种似乎再次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疼痛和愤怒。
“必须彻底击败和打破那个所谓的神圣联盟,否则只会和以往一样再次陷入僵局。”
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的路易十二命令把将军们叫醒,尽管知道这个决定其实并不符合自己的本心,但是在这种时候他却不得不做出个选择。
“寻找那不勒斯军队,和他们进行决战。”看到当自己说出这话时将领们神情各异的样子,路易十二却不给他们争论分辩的机会,紧接着就下达了新的命令“我要立刻知道他们的下落,我要知道那个女王正在做什么,还有我要让她知道我在寻找她。”
看到国王坚决的样子,原本还想表示反对的那些将军们沉默了,他们知道与查理八世相比或许这位国王不是一个优秀卓绝的统帅,但是他有着比查理八世更加坚韧的性格,这从他在继位不久就两次入侵意大利就可以看得出来。
法军迅速行动了起来,大批的斥候被派出去寻找那不勒斯军队的下落,同时被命令向当地征收补给的法军也变得更加暴躁了。
他们在一些村庄里大肆搜刮粮食,蜂蜜和葡萄酒,对于敢于反抗的村庄,原本按照路易十二的命令还多少有些克制的法军士兵开始残酷的予以镇压,有些地方吊死了几个不肯合作的村民,并烧毁了不少的房屋,一时间佛罗伦萨远郊的乡村里浓烟滚滚,一片哀嚎。
法军在阿尔诺河下游的行动并没有能瞒住箬莎的眼睛,事实上法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让箬莎在感激亚历山大在罗马涅打下的基础的同时,也对他那异乎寻常的关注情报的举措由衷的感到佩服。
在以往即便有人对情报在战争中的作用十分重视,可却都没有像亚历山大这样近乎执着认为这种看似枯燥的东西会在战争中起到那么大的作用,以至为了这个他甚至还专门建议箬莎在她的军队里设立了军事侍从这个职务,然后把一批看上去更像学生而不是士兵的军人塞给了她。
一开始,箬莎完全是出于对亚历山大的信任才使用这些人,不过现在她倒是觉得这些人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而亚历山大对这些人的原话则是“盯紧他们,不要让他们出事,也别让他们给你添麻烦。”
箬莎没有辜负亚历山大的信任,她很好的保护了这些人,同时也多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些帮助,正如亚历山大说的那样“这些人现在只能做这么点事,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创造奇迹,可现在他们只要带上耳朵就可以了。”
“路易已经做出决定了?”箬莎看着斥候带回来的消息捉摸着,她有时候觉得有些累,和巴伦娣与卢克雷齐娅的身边有值得信任的帮手相比,她显然要自己担负着更多的责任,这固然让她觉得这是亚历山大对她的信心,但是却又不能不承认这给她带来的压力也是难以形容的。
“陛下,法国人是在寻找我们进行决战。”
一个将领有些担忧的说,以3000人对付法军主力,这在很多人看来显然是有些疯狂的,虽然首战的胜利大大鼓舞了那不勒斯人的士气,可将领们却都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巨大威胁。
所以当箬莎下令主动撤出阵地的时候,很多那不勒斯军官都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给我2ampnspampnsp天时间。”箬莎突然对那些将领们说“我要你们用一切办法为我们的军队争取到2天的时间,2天之后一切就会有改变了。”
箬莎的话让将军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陛下,请原谅我的无理,”一个和那些“学生兵”一起站在帐篷角落里的年轻军官鼓足用勇气走了出来,他的声调有些古怪,显然并不是本地人“如果您能向我们多提供些消息也许我们可以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否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该如何为接下来的作战提供帮助。”
“士兵,你叫什么?”箬莎饶有兴趣的看了眼这个年轻军官,她之前就注意到这个人是那些学生兵中颇为活跃的一个,现在她倒是想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如他表现的那样有些真本事。
“我叫奥摩,陛下,我的哥哥是卡丘利察的库拉什,我们都在博洛尼亚大学求学。”年轻军官有些紧张的回答着。
“哦,我知道了。”箬莎先是点点头,她没有理会年轻军官望着她的眼中露出的炙热情愫,那对她来说很熟悉,不过却也是最容易忽视的,然后她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你说你有个哥哥叫库拉什?”
“是的陛下,卡丘利察的库拉什。”奥摩有些激动的回答。
“我想我听说过你哥哥的名字,”箬莎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很快你就可能要见到你的哥哥了。”
奥摩有些意外的看着箬莎,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无理才赶紧垂下了目光。
“请注意各位,这就是我要你们给我争取2天时间的原因,”箬莎向那些还没明白过来的军官们说“2天之后,我们要和路易再次交战。”
佛罗伦萨城外,路易·德·波旁恼火的盯着不远处的城墙。
他站着的这个地方距离城墙很近,近的几乎只需要一支上好的长弓就可以威胁到对面的敌人。
可就是这个距离,却让他怎么再也无法向前一步了。
城墙上飘扬着法兰西的旗帜,这看上去似乎是个好消息,可德·波旁公爵知道那面旗帜之所以能一直矗立在那里,是因为双方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去拔起来。
法国人在上午的时候终于从那个缺口登上了城墙,经过一番出人意料的激烈战斗,法军把佛罗伦萨人从城墙上赶了下去,然后把自己的旗帜树了起来。
那一刻德·波旁公爵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彻底击败城里的佛罗伦萨人了,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只是德·波旁公爵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要比他想的麻烦了些……
首先占领城墙的法军还没来得及向城内渗透,就出人意料的遭到了来自城内的炮击!
之前已经已经被堵死的街道和小巷成了另外一道城墙,护卫队从这些地方向着那些大多只带着近战武器的法军展开了攻击,火枪和硬弩射出的箭雨弹丸毫不吝惜覆盖了没有向内的墙垛保护的城墙上几乎每一个可以看到的角落。
一时间法军士兵纷纷中弹,而之前当城墙即将被攻陷时就被毫不犹豫扔下去的火炮,这时候正躺在城下的废墟里,完全没有机会成为法军的战利品发挥出丝毫的威力。
纷纷涌上城头的法军成了靶子,因为没有掩护,他们不得不拥挤在一起,或是干脆趴在靠里面的地方不敢抬头,到了后来他们干脆从缺口向外退去,把完全暴露在敌人枪弩射程内的城墙让了出来。
德·波旁是在几乎要跟着爬上城墙的时候被那些退下来的士兵逼着退下去的,他看着城头上孤零零树立在那里的旗帜,不禁恼怒异常。
只是在连续派人两次登上城墙,又两次被几乎完全射杀在城头后,波旁公爵不得不改变了策略。
“用火炮把城墙完全轰塌。”公爵下达了命令“既然他们堵死了城门,那我们就自己开一道门。”
原本还为自己的幽默想要放声大笑的公爵,看着城墙上那已经被攀登的士兵踩踏得如同个裂开嘴对着他发出讽刺大笑的缺口,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火炮缓慢的向前移动着,为了能准确的击中缺口地方,波旁公爵让炮兵尽量把火炮向城墙靠拢,当站在火炮旁看着漆黑的炮口逐渐瞄准了目标后,路易·德·波旁公爵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他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了,路易·德·波旁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日落前攻入佛罗伦萨。
“7分药,”一个满脸熏黑的炮手对副炮手喊着,看着用有着刻度的漏斗添进药槽的引药,炮手舔舔嘴唇看了眼旁边难掩兴奋的公爵“大人,您稍微离远点,这声音可是够受的。”
“不,我就在这看着。”波旁公爵固执的说“好了,做好你自己的事吧。”
炮手无奈的耸耸肩,在又一次测算了下距离后,拿起火把点燃引线。
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立刻飘来,波旁公爵却用力吸了口。
一声巨大的轰鸣响起,地面的震颤让公爵身子一晃,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
然后,波旁公爵就诧异的看到,除了第一发炮弹准确击中城墙缺口,又砸下了一片砖石之外,伴随着接下来的炮声的,是一枚枚的落在法军队列里,炸得血肉横飞的炮弹!
顺着炮声,波旁公爵扭过头去,随即他看到了从远处田野里涌出的一片身影。
布萨科的博洛尼亚第六团,在这个时候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