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关于道士、秃驴和师太的冷笑话,引来四周一片吃吃笑声,尤以猛如虎笑得最为开怀,乐得见牙不见眼。白莲教早年在草原四处蛊惑淳朴的牧民,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因此他对任何宗教都没有好感。在他看来,和这些只会耍嘴皮的人讲道理,用刀剑最合适。
傅山和孙元化对视一眼,他们都已经猜出了皇上的意思。皇上这是已经出离愤怒,才会如此说话。皇上如果和归圆吹胡子瞪眼,反倒没事。看来今天这皇明寺里有人的脑袋会落地,但是想起他们在河北见到的民间惨状,他们觉得血洗皇明寺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归圆老尼眼中又惊又恐,脸上赘肉不停抽搐如同跳舞,胸口起伏的像个风箱。自她建立西大乘教以来,皇宫内外无不以她为尊,就连李太后都要敬她三分,何曾遭遇如此羞辱?
但老尼姑能把皇明寺发展成太后的香火院,还是有两把刷子。见她手结禅定印,低声吟诵了一段西大乘教经文后,脸色竟然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个气得快发疯的人不是自己。这让围观众人颇为感叹,这师太的脸皮可真厚…
归圆调顺了呼吸,到底还是忍下了这口恶气。干瘪的嘴角又挂上了标志性的菩萨微笑,缓缓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贫尼久居深山,一心礼佛。对于山外之事,向来敬而远之。皇上这边请,且饮一杯粗茶,休息片刻。”
归圆决定先将皇上安定下来,再催动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她对自己的口才向来很有信心。朱由校自然也明白这老尼的想法,反正也走累了,休息一下也好。顺便听听这个将死之人,是不是真的其言也善。有些事,他需要有一个确凿的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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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圆带领众人走了一小段路后,来到了一座很普通的庙宇面前。作为明朝太后的香火院,皇明寺并没有想象中的宏伟,仅仅就是一个四进的房子。山门也极为普通,连常见的镇宅石兽都没有。与同在石景山的元朝皇家寺庙清凉寺(注1)相比,实在难以引人注目。
进得山门后,就见不大的院落里,几棵苍翠粗壮的古树直冲云霄,显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渺小。参天大树背后,便是青砖黛瓦精巧细致的天王殿。大气之中能有这般细腻,倒是暗合太后的身份,令人不禁赞叹寺庙布局之妙。
朱由校踏入天王殿内四处看了看,又用力踩了踩地砖听了听响。便对归圆说:“朕虽不懂佛道之别,却也知佛家寺庙内第一重殿是天王殿,道家第一重殿乃灵宫殿。但据朕所知,西大乘教好像是以道家自居,其诸种宝卷中充斥道家思想和学说。
今天朕观这皇明寺第一重殿乃天王殿,实在觉得有些糊涂。西大乘教如此佛道不分,难免不令人心生揣测。师太,对此你有何解释吗?”
归圆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尖锐的提问,但这话出自皇上之口,也不免让她有些心虚。归圆抖擞精神,双手合十面目如常道:“皇上,西…”
“算了,朕不想听。你既然能创立西大乘教,想必早有一套说词。朕又不懂佛道的区别,你说了等于白说。”说罢,朱由校负手转身而去,登上二楼看钟鼓去了。留下瞠目结舌的归圆老尼在风中凌乱…
猛如虎笑得直打跌,傅山蹲在地上揉肚子;孙元化和沈百五一边捋胡子一边拼命捂住嘴巴;王大个乐得没了人形,拉着两个花枝乱颤的妹妹挤眉弄眼;周时纯干脆狠狠咬住虎口不让自己笑出声,他觉得在庙堂内如此放肆,实在大大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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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殿二楼,安放着李太后所敬献的铜钟,也称钟鼓楼。朱由校围着这口重达千斤,需要两人合抱的铜钟转了一圈,搓着下巴想了想,便叫傅山把钟上那些陪敬人士的名字记录下来,说话间神色很是严肃。
好容易喘匀气的归圆师太,见皇上对于这口铜钟态度恭敬,没了之前的放浪形骸。心里也不免有些得意,这口铜钟就是皇明寺最大的依仗,任谁也无法颠覆自己的地位。
归圆敛住嘴角微笑,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态,站在皇上身边耐心讲解这口铜钟的来历。然后加重语气地缓缓说:“皇上请看,这口铜钟的四周分别铸有‘敕赐顺天保明寺’、‘隆庆六年十月吉日’、‘大名慈圣皇太后李氏’、及佛文‘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
归圆说罢双手合十退到一侧,低头闭眼如老僧入定,完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她笃定皇上听懂了画外音,也相信这样的暗示足以让皇上收敛一些。这可是李太后亲赐之物。
朱由校根本没有理会归圆的暗示,冷笑一声说:“师太,你是在讽刺朕不识字吗?”
归圆猛地睁开双眼,咧着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她完全想不到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关键的是,皇上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朱由校也加重语气道:“朕没有问你话的时候,最好把嘴巴闭上不要聒噪。师太这么大把年纪了应该清楚,没事找骂的,就是贱人。”说完便袍袖一甩‘登登登’地下楼而去。
归圆顿时满面血红,一口气差点没抽上来。哆哆嗦嗦的双手青筋毕露,额头的皱纹拧成了螺旋,乌青的嘴唇上下抖动似乎想要吐出什么脏话,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这让已经看好下刀位置,准备拔刀砍人的猛如虎很是不爽,心里暗嘲道:能在皇上的毒舌之下忍耐这么久,你也算第一个。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还能不能忍住,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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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代王谋反后,朱由校就敏锐察觉到,自己的改革,让之前一直老老实实的皇亲勋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现实利益的诱惑下,他们与朝臣正有意无意地结成同盟,妄图重演嘉靖登基的旧事。
自己在草原血战之时,他们也在暗中加紧布局。代王被镇压之后,他们迅速地把张道浚推上前台,妄图逼迫自己进一步妥协便是明证,或者说是一种示威。
当从汪文言口中得知,西大乘教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对高官显贵进行渗透。朱由校也瞬间明白,朝臣、勋贵和民间的反对势力,已经开始达成攻守同盟。
他们早已把黑手伸向了后宫,企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再采用多管齐下的方式,影响自己以后的谋划和布局,为其谋取利益。
张道浚先被拉入西大乘教,然后再被推出来顶缸,便是这连环计划的组成部分之一,为的就是削减京城中保皇派的力量。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暗中筹划建立科学院第三分院。于是自己便顺水推舟,将张道浚调离了京城的是非之地。
而向来只知道捞钱的西大乘教,为何要卷入皇家纷争,朱由校目前还想不明白,但肯定不是啥好事。朝臣勋贵结成的利益团体力量太过强大,自己眼下还无法轻易触碰。但收拾西大乘教,杀鸡给猴子看还是做得到的。
其后便有自己借口检验守备,对三大营发动了突袭。趁朝臣们的惯性思维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收回兵权这件事上的时候,干净利落地把西大乘教灭掉以绝后患。并发出最强烈的警告,伸手必被抓,露头必被打,皇上的钢刀不是摆设!!!
对于西大乘教这种妖教,朱由校本就厌恶至极。他根本不会在乎什么李太后,也不会在乎什么太后的香火院。但他也不会贸然大开杀戒,给朝廷里的人以借口。既然要杀,就要杀个干净,杀个彻底,还得让那些人捏着鼻子承认,皇上杀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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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煞白的知客僧,双手颤抖地端上一杯茶,金黄的茶水从“乒乓”作响的茶杯里洒了一桌。朱由校撇撇嘴示意没什么,知客僧便逃也似的溜之大吉。任谁被两把钢刀架在脖子上煮茶,都会吓得手脚哆嗦。没当场尿裤子,就已经算心里素质极佳了。
朱由校吹了吹茶沫子,极没形象地大喝一口赞了声好茶,便似笑非笑道:“归圆师太,不知道你听过一句话。出来混的,错了就要让,挨打要立正。”
虽然皇上的跳脱思维,已经让归圆应顾不暇心生疲累之感。但皇上此言却好似冷水泼头,归圆立刻清醒了不少,双手合十腰身半弯道:“皇上,贫尼不曾听闻这句话。贫尼愿闻其详。”
朱由校搓了搓嘴角,眼神戏谑地说:“石景山乃佛道清修之地,你却给来此诵经礼佛求道问仙的贵族女子提供面首。这是何意?你可别告诉朕,是你芳心未泯,那多恶心。”
归圆心中惊诧莫名却不敢抬头,只是急急说道:“不知皇上何出此言?我皇明寺乃太后香火院,怎会有如此之事?”仓促的言语中,分明已经有了几分恐慌。
朱由校嘿嘿一笑:“那个太监见到朕,敢不行礼两丈开外就下跪?而且下跪如狗吃屎,恨不得把脸全遮住。宫里的太监何时这么没有规矩了?你以为朕真的眼瞎了吗?”
朱由校转头对猛如虎说:“回京的时候,把那些太监都带到科学院。审问清楚后,切掉身上不该有的东西,然后都送到大理寺监狱去。那儿的好汉,想必很喜欢这种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家伙。对了,记得多送几罐猪油进去。”
猛如虎“嘎嘎”笑道:“皇上放心,小的会亲自动手。”说罢,阴测测地看着跪在屋外的假太监,舔了舔嘴唇。跪在地上的几个小白脸顿时莫名感觉,裆下漏风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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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归圆还是硬撑着死不认罪,朱由校用脚踩了踩地面说:“如果朕没看错的话,天王殿和你这茶室里所用的地砖,都是产自苏州陆慕御窑的金砖。‘敲之有金石之声,断之无孔。’
这金砖取材自太湖之泥,经掘、运、晒、椎、浆、磨、筛七道工序后入窑烧制,之后还要经过桐油浸泡成色。前后共需720天才得砖一块。因此民间有‘一两黄金一块砖’之说。
即便在皇宫里,也只有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才铺上了如此贵重的金砖。师太,你就跟朕说说,对这逾制大罪,你是怎么想的。不着急,把借口编的尽量完美一些。记住,不要牵扯太多人进来,朝廷的官本来就没剩几个,再杀就没有了。”
归圆轻出一口气,神情松缓了不少,不急不缓道:“皇上,此乃李太后恩准之事,贫尼这里还有万历先皇的圣旨。贫尼这就请圣旨出来。”
朱由校嘴角一翘:“朕就等着你这句话。你到了黄村寺后,就四处宣扬说吕牛乃天顺(英宗)皇上的皇姑。朕问你,天顺皇上的圣旨呢?这么重要的东西,不会找不着了吧?”说罢,朱由校对傅山伸了伸手,傅山立刻递了一本小册子过来。
朱由校把小册子狠狠砸到归圆脸上怒骂道:“你淫秽贵胄,矫枉逾制,欺瞒皇上不算。朕这里还有加入西大乘教后贡献全部家产,最终冻饿而死在北直隶的3789个冤魂的名单,他们都等着向你索命。来人,把汪文言带上来。”
归圆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凭皇上呵骂,依旧一副高人姿态,但眼神中却渐渐有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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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青衣的汪文言被带上来后,朱由校指着归圆的鼻子道:“此人是你西大乘教在北直隶蔚州的管事,这里还有你的亲笔任命书。下面的事,让他来说。”
汪文言跪在地上,看了看归圆拱手道:“皇上,小的之前奉归圆之名,在蔚州搜索东大乘教余孽。找到踪迹后,便通知了蔚州总领,于是总领便亲自率人前来绞杀。小人不知其中内情,只是奉命办事,望皇上明察。”
朱由校起身踱步到归圆面前冷笑着说:“比起汪文言的事,朕更想知道。为何朕前脚到了南岭庄,你的杀手后脚就跟来了,还和朕的皇家卫队死命相搏。说说吧,你为何要行刺寡人?或者说,你受何人指使,行刺寡人有何目的?”
猛然听到此事,归圆脸色骤变,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她急忙跪倒在地,慌张地说道:“皇上,我西大乘教向来与东大乘教不睦乃实情。但贫尼绝无行刺皇上之想法和举动。”
说罢恼怒地一指汪文言:“皇上,定是此人心怀不满,故意设局引诱。望皇上明察。”
正在此时茶室外传来法螺号响,殿外比丘尼纷纷跪拜于地,口中连呼:“恭迎九莲菩萨。”檀香袅袅之中,一个女子出现,身上的盛装遮挡住了门口的阳光。
傅山等回头一看,急忙拉着边上犯傻的其他人跪拜在地,口中连呼:“臣等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还请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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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迎着阳光,眯着眼睛细细一看,那面带喜色的女子,不是皇后张嫣又是谁?九莲菩萨?什么东西…只微微一想,又看了看归圆老尼眉眼间的得意之色,朱由校脸上顿时变成了骇人的黑红色,虽然心中怒火万丈,却浑身冰冷手脚发抖…
终于明白了,老成持重的叶向高和韩爌,为何硬着头皮也要安排张道浚领兵,也从不敢明说,朝廷内的暗潮到底是什么,原来事涉后宫。而张嫣偏偏又极得自己信赖,两人为了大局着想,根本不敢有所忤逆。张嫣啊,你为何要加入西大乘教?怎能如此愚蠢!!!
自己精心谋划了一切,为的就是从西大乘教入手,狠狠敲打朝堂里的那些王八蛋,掌握朝廷主导权。眼看即将成功之际,却化成了一滩污水。朱由校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得干干净净,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栽进了椅子里。
归圆师太你好毒啊,为了给西大乘教找到最大的靠山,不止用上了面首这招,还给我下了个套。让我自作聪明的以为,那些面首与贵族女子淫秽,而我偏偏还钻了进去,坐实了此事。如此一来,皇家的声誉就尽握你手,任谁也没法再动你分毫。朕,认输…
张嫣弯腰行礼后,心里的喜悦就冻在了脸上,因为她看见,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皇上,忽然变得苍老了许多。而且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愤怒和不解,最后变成了轻蔑…
朱由校眼神呆滞地坐了片刻,双手一拍椅背站起来。他慢慢走到张嫣身边,声若寒冰地说:“既然皇后如此喜欢皇明寺,那不妨再留几日,也好向归圆师太多请教请教佛法精妙。今日起无朕旨意,皇后不得擅自回宫,领旨退下吧。”
张嫣身子一震,嘴巴僵硬地说道:“臣妾领旨”。将近一年独守空闺日子,经历的无数煎熬、担忧和期盼,如今变成委屈的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张嫣感觉心中被深深扎上了一根刺:皇上没有用‘我’,而是用的‘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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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元朝称大天源延圣寺,明朝重修后称清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