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皇上提出的“三角区域振兴”计划,孙元化和熊廷弼叹服皇上雄心之余,并未盲目赞同,而是从各自角度提出疑问和不解。
孙元化拧着眉起身拱手,首先发问:“皇上,神宗朝至今,各级官吏缺员严重。虽然光宗及本朝进行了补缺,但实际缺额依然较大。而且突然大规模补充官员,势必在朝堂上引发争夺职位的风波。先皇光宗曾因此与朝堂诸公不睦,诸公亦对此多有不满之言。
另外按照国朝惯例,官员的派遣地点及名额,需要按照籍贯和所在地举人数量等进行综合考虑。光宗因补缺之时强行安排职位,就与吏部发生了极大冲突。不知皇上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官员能力高低又该如何考量和评价?毕竟这是个大计划,不容有失。”
孙元化刚说完,熊廷弼捋捋胡子轻咳一声,也起身拱手道:“皇上,老臣久在边关,与各级官员均有接触,老臣以为孙教喻所言实乃国朝之痛。大规模补充官员,必定打破原有平衡,由此甚至会带来地方政务的动荡。老臣亦请皇上细细思量。
另国朝任命官员之时有南北选之例,回避本省之传统。此举虽能减少徇私舞弊,但却因所派官员不通政务,因而赴职之初,工作开展困难重重。
本地胥吏因外来官员政务不通不晓民情,常常挟制主官刁难索贿、依仗强豪监守自盗、欺压百姓敲诈勒索、操纵司法徇私舞弊等,尤以操纵司法借诉生财为甚,百姓深恶之。
当前国朝之地方困境,并非单单官员之能力高低,或政令是否切合实际能解决。地方胥吏早已成地方一害,此制不改,恐成日后大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以上两点不能得到确切改变,老臣认为‘三角区域振兴’应当缓行,贸然施行恐有大忧。若依旧规能履新政,则新规可以静待时机。皇上,三思啊。”
两人的肺腑之言,让朱由校感到很满意:实干派的官员就是不一样,不但直接切中要害,其举一反三的能力,朝堂上的那些嘴炮是远远比不上的。科学院秘书处的政务改革效果,目前看来还不错。明朝的官员不是没有能力和见识,只是之前花太多心思在党争之上了。
朱由校拍拍手掌开心地咧嘴一笑:“好,两位教喻所言,甚合朕心。朝廷里不缺心里明白的人,但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喜欢把这些弊端藏着掖着。朕既然决定改革,就不会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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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快步走到书桌旁,示意傅山、孙元化和熊廷弼也一起过来。他拿起一摞纸张,往三人面前一放:“朕这两个月除了处置大同城内大小事务,其余时间也没闲着。朕草拟了一份官员任职的新流程出来,诸位可以看看。”
三人急忙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中,以留都南京之官员先行补缺的做法,符合国朝惯例。其余如择优录取,特例入仕等也符合以往实情。让三人感到比较新奇的是:
官员就任之前,必须在科学院秘书处进行挂职锻炼。并根据实际政务处理能力的高低划分职务,让官员具备基本的政务处理能力。彻底改变以往读而优则仕,实际中却多有高分低能之弊的传统制度,并减少官员被当地胥吏蒙骗和利用情况的发生;
针对旧有胥吏制度,进行全新的皇家公务员等级划分制。胥吏根据实际能力高低,进行等级划分并给予对应的福利及俸禄。经过国考之后,胥吏可以有机会胜任正六品以下的官职,并解除之前胥吏不能参加科考等不合理限制。
傅山因为常年陪同在皇上身边,所以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伴读书僮的实际权限,远远超过了在朝的诸多一品大员,只是傅山从来不屑利用而已。他对于文中如挂职锻炼,皇家公务员及国考等新名词更有兴趣,对于官职等则兴趣寥寥。当官那有在皇上身边有意思。
孙元化和熊廷弼则不同,两人久历官场,一眼就看出皇上的勃勃野心。皇上这招虚干强枝,是要把基层之中实际进行政务处理的低级官吏,牢牢控制在皇家手中。
新法,将地方行政主官过度集中的权力,进行适当的分化。并在潜移默化中,将科学院秘书处的办事方式贯彻下去,以便形成全国统一的行政处理方式,大大降低行政成本和阻力。
如此一来,朝廷上那怕出现再激烈的党争,对于地方的影响都将会降低到最低。而不至于出现以往,地方主要官员倒台后,下面的官员及胥吏也跟着倒霉的情况。皇上的目的,是将政治斗争影响的范围尽量缩小,让高层争斗不影响国朝实际政务的进行。
孙元化和熊廷弼对于党争都有很深的认识,因此对于皇上的做法,虽然没有拍手叫绝,但也认为可以实行。两人又详细询问了新法的一些细则后,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谁来约束地方胥吏这一问题上。新法倒是限制了地方主政官员,可没有提到怎样约束胥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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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听到两人的疑问后淡淡一笑,喝了口热茶才慢慢说道:“科学院里的所有工匠,现在都已经按照等级工制度划分了等级。如此,奖惩就有了根据和处理准则。
胥吏作为国朝最基层的政务实施者,自然也有相对的量化标准。额,量化标准和工匠的等级工制度差不多,是一套最基础的评分标准。这在方案的最后有详细解释,你们先看,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这毕竟只是草案还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改进。
你二人之前有言,说大规模补充官员容易造成朝堂诸公不满,这是实情,所以这套制度会首先在大同、成du和泉州三地试行,用以检验实际效果并形成一套新的运行机制,等待时机成熟后会在全国推广。毕竟边关、内陆和沿海,还是有各自不同的情况,不能一刀切。
你们担心的谁来监管胥吏一事,不用过于忧虑。朕的东缉事厂,就可承担此责任。以后东厂的主要职责将从监管朝廷官员,变成对于全国胥吏的监管和控制。而锦衣卫则主要对东厂形成监管。”朱由校说完又轻啄一口热茶,笑吟吟地看着三人。
孙元化和熊廷弼如何不知,皇上是要借此掌控全国,以改变往日,上不知下下不通上的状况。而且随着厂、卫的权力远离京城,在京城呼风唤雨的东厂和锦衣卫,怕是真的要开始衰落了。但东厂和锦衣卫,就用来监视胥吏?这不可能吧…
皇上还借此向大臣发出信号,太监,朕已经收拾了,对于群臣的监管也放松了,不要对新政设置过多障碍。否则,厂、卫随时可以再掀波澜。
如此想来,年中皇上派魏忠贤和骆思恭,去南京核查假钱一案,应该就是为此埋下的伏笔。派两人去江南秘密收集诸公的某些证据,只怕这才是皇上的真实想法。怪不得一个简单的假币案,魏忠贤和骆思恭愣是查了快一年都没回京述职。
而在萨尔浒之战中畏敌不前,因此受人非议的李如柏在天启元年(1621)自杀以明志;同年,在铁岭之战中拥兵不援的李如桢下狱论死,自此辽东将门灰飞烟灭。如果现在不在经济和地方主政人员派遣上加入皇家的影响,只怕日后将会出现一个新的辽西将门。
皇上现在以承德第二分院作为支点,并以京城为援。不仅可以威慑蒙古,更可以掐住辽西的命门。有这个钉子在,朝堂诸公想要控制辽西军队的想法,就只能是一场梦。如果再控制住地方,便可以掐断辽西军队与朝堂的直接联系。大明的安危就有了更一步的保障。
孙元化和熊廷弼,想明白皇上改革的更深一层用意后,顿感后背阵阵发凉。这想法和手段…皇上真的才十九岁?难道京城传言,皇上掉进西苑后遇见了神仙的事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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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的朝堂经历不多,不会什么事都想那么深。但这个神童可不是只知道读死书的傻子,只略一思考后,他发现皇上的这个招术,应该是从“农村包围城市”这个事例中学来的。
这个事例皇上经常挂在嘴边,并毫不掩饰对于大背头谋略能力的崇拜。只是这个大背头究竟是何来历,皇上从来一笑置之。
皇上说过:在大背头的思维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实力不够就不要和敌人硬拼,应该从边边角角入手逐渐孤立敌人,等敌人变成一具空壳再一举拿下。
朝堂诸公如今占据了膏腴之地,控制了海内言论。贸然从江南之地展开新政,肯定困难重重。与其和朝廷大臣全力争夺江南,不如退而求其次,控制自己能掌握的区域。
四chuan历来不为诸公重视,因而与朝堂纠缠不深。此时正好借奢安之乱,四chuan出现权力真空的时候布局;虽然皇上并未彻底掌控宣府及周边,但控制了大同和独石口这两个咽喉要地,谁敢造次?;泉州是太师兼次辅史继偕统领政务,这老头可是铁杆的保皇派。
细细想来,这三角规划的中心区域乃大明腹地。计划成型之日,就是中原复兴之时。如此,大明内部铁板一块无人能撼动,西洋贸易为辅银钱不断,皇上方能拥有真正的话语权。
这招虚干强枝,用来对付朝堂诸公最合适不过…你们不是仗着有钱有粮,从来都是眼睛望天迈着螃蟹步嘛。嘿嘿,看皇上这口大锅铸成之日,拿你们清蒸还是红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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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元化捏着须根想了片刻,又发问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不明。厂、卫监督胥吏固然是好事。可究竟何人来领导厂、卫呢?”熊廷弼看着计划,正琢磨着还有那些需要改进的地方。闻听此言,也抬头看着皇上。对啊,刚才怎么忘了这茬。
朱由校潇洒地吐了个烟圈:“骆思恭勤勉敦厚,当年‘移宫案’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他定能不负朕之所托。至于东缉事厂嘛,朕以为,魏忠贤比较合适。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孙元化和熊廷弼闻言愣了片刻,见到皇上眉眼戏谑的笑容后,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也大笑起来:地方胥吏的种种手段,怎能逃过魏忠贤的眼睛?这阉货别的本事没有,吃拿卡要的手段可无人能及,而且手下还有一大帮人精通此道。
魏忠贤之前因为受贿而被免掉司礼监秉笔,如今为了重新得到皇上信任肯定玩命的干。只怕那些胥吏要倒霉了额。皇上这是以毒攻毒啊。
三人大笑之余,却发现傅山看着纸张发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朱由校轻轻敲了敲桌子:“大才子,想什么呢?”
傅山瞅了瞅手中的纸张又看了看皇上,心里疑惑不断:皇上如此大费周折的改革,最终目的是什么?说话向来三句不离钱的皇上,今天说了这么多,怎么没有一句说到钱上?这皇家公务员制度可要耗费不少钱啊,这钱从哪儿来?难道要增税?这…
“咳,皇上,小的敢问,这个三角区域振兴计划和新的皇家公务员制度,是否与税收有关?”傅山轻咳一声小心问道。孙元化和熊廷弼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的严重性,眼神中充满了忧虑。税改非同小可,民谚有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朱由校闻言一愣,随后微笑着点点头,暗叹道:与聪明人交谈就是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