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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5章 漫漫长夜

    府中人也没人认为他瞎说,因为英国公的嘴上真的鼓有一只水泡,看来这股邪火上的不算小了。

    一个毛头小子,一做了尚书令便拿一位国公的手下开刀,李士勣只要一想起来,恨不得让人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这是怎么了,堂堂的英国公做事一向十拿九稳,算无遗策,也曾被陛下十分的倚重啊。

    难道一遇到高峻,脑筋竟变得这样不堪、昏招连连、让人弄得跟头把式!

    ……

    太子在翠微宫,与皇帝在一起。

    按着父亲的大政方针,李治一直在坚决地支持尚书令的主张。但这次的事连太子也有些意外,意外于高峻的行事坚决和果断。

    但皇帝对近期的几件大事的处置依然很简单,对尚书令的建议都是很快地同意了,因而李治认为,事情还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父皇,尚书令此举,用意我倒清楚,削弱一下英国公在辽东的力量未偿不可。但儿臣担心此削彼涨,尚书令的这个举动,就比他在朝中安插多少名亲信还吓人啊。”太子笑着说道。

    皇帝道,“尚书令嘛,一个‘令’字可不是乱加的,总是捻个蚂蚁、挠个痒痒如何立威?再说英国公也欠整!”

    为打消太子的疑虑,皇帝吩咐在翠微宫赐宴,父子对酌、好好地聊一聊,“依朕看,高峻可不是一个行事莽撞的人,他的细心与谨慎远超一般人所见到的。”

    李治问道,“父皇,怎么讲?”

    皇帝饮了一盏,与儿子说起了上次问高峻的一件事:

    在吐蕃的西南面,隔着大山,此时正有个幅原辽阔的戒日国,这国乃是孔雀帝国崩溃后重新统一起来的。

    听说戒日王——曷利沙很会打仗,定都曲女城之后,曷利沙很有些向化大唐之意。

    从贞观十五年起,曷利沙便遣人出使长安,带来过火珠、郁金香、菩提树等贡品,表示出要进一步强化唐、戒两国关系的意愿。

    前些日子,大唐皇帝派右率府长史王玄策,率三十人的使团出使戒日国,并降玺书进行慰问。

    皇帝上次在高峻、苏殷到翠微宫来时,曾经问过高峻对此事的意见,当时高峻以不了解此国为由,什么话都未讲。

    太子道,“父皇,这就能看出高峻的谨慎?”

    皇帝摇摇头道,“远远不止这些,因为在一天后,赵国公便到翠微宫来见朕了。”

    长孙无忌是皇帝的舅子,因为皇后的原因,也因为他一直以来所建的功勋,长孙大人一直深受皇帝的倚重和信赖,说话也不隔心。

    有时候长孙大人急了眼,当面揭皇帝短处的事也有过。

    三言两语过后,长孙无忌便谈到了对联络戒日帝国的意见。

    赵国公说,戒日国与大唐中间,隔了一个与长安交好的吐蕃,如今我们隔了吐蕃的崇山峻岭、再去结交更远的戒日国,总有牵制吐蕃的意思在里面。

    将来交好了戒日国,有可能疏远了吐蕃,而戒日的力量我们一点也借不上啊。赵国公说,硬要借也可以,但须越过吐蕃才行。

    但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长孙大人说,“远交近攻之法,用在强大的吐蕃身上,就有失陛下一向的平衡之道啊。”

    皇帝对太子道,“朕在听了赵国公的一席话后,自认为与戒日国的交往方略是有些草率了!但朕也是个人,也想文治武功让世人认可,”

    太子问,“那这与高峻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笑道,以朕对赵国公的了解,他本不擅长此类问题的分析。但他偏偏在朕问过高峻之后、便跑过来说这番话,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皇帝分析,其实高峻在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便有上述的想法。

    但他当时不说出来,那一定是担心:他与吐蕃首领松赞的结拜一事,会令朕不大信服他所持的观点。

    同时,高峻又不想隐瞒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于是便拐个弯子、求赵国公跑过来陈述了。

    皇帝道,“朕从这一件事情上,一是看到了高峻的慎重,二是看出此人在大事上没有私心,三嘛……此人的目光远非李士勣可比。”

    “而尚书令釜底抽薪、换掉辽州都督李志恩之举,在朕看来只是与上次掀英国公一个跟头很是类似了!”

    他说,“你要知道,朝堂上有好多的事,是不便由皇帝或太子直接提出来的,比如换下李志恩,以什么理由?但一个尚书令,如果没有这点作派,又怎么能使政令畅通无阻呢?他也就不配再坐到尚书令的位子上了。”

    李治道,“儿臣这才意识到,父皇为什么许久不任尚书令的原因了。能够做到高峻这样的,在大唐历任宰相中也很少见。”

    父子俩你一杯、我一盏,又说到了尚书令的问题。

    “唐因隋制,以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共议国政,称之为宰相,但后来,以朕曾为尚书令,臣下避而不敢居,于是以左仆射为尚书省长官,其实,”

    皇帝说,“这只是个托辞罢了,真正的原因是尚书令品位太高,权势过于的重啊,朕无合适人选,绝不轻易授人。”

    李治在琢磨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自周以来,‘辅弼天子’一直是历朝设置宰相的一条不刊之法。一个好宰相乃是天子的膀臂。但相权坐大、炙手可热的权势又触犯了‘仆大妨主’的天条。”

    太子道,“是呀,远的不说,前隋的尚书令杨素,便导演了的皇位易主的事情。若非他居位弄事,前隋也不会这么快亡掉。”

    “你读过后汉书,后汉尚书令的权力几出皇帝之右,当时的三公、列卿车马行于道路,遇到尚书令车驾均须回车避让,不得卫士传呼不敢过去。尚书令权重如此,朝政又岂能不出大事!”

    太子道,“隋代尚书令统领六部事务,权兼议政、执政双重角色,在三省宰相中地位独尊,被称为‘真宰相’,而如此重职,也真是不能轻易予人。”

    高祖起兵攻占长安,扶立隋帝杨侑时,曾自任尚书令。

    次年,高祖被晋为唐王,又以长子建成出任尚书令。

    立国后,建成被册立为皇太子,便由秦王继任尚书令。

    这样,父子三人相继垄断了尚书令职位,始终不肯将此职授于异姓大臣。

    这种做法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唐初尚书令的地位得到了强化。其实,这是一种假象,皇族亲任尚书令的背后,隐含着削夺尚书省权力的意图。

    太子李治联系此后尚书令虚置多年的事实,不难明白这中间的奥妙。

    而表面上所说的,因避讳皇帝曾亲任其职、而不委任尚书令的说法也是靠不住的。

    自古子避父讳、臣避君讳。

    高祖既已做过尚书令,贞观皇帝身为儿子就该依礼避让、不再出任。事实上皇帝在秦王时便继任了父亲曾担任过的尚书令,岂不有悖礼制?

    贞观朝,几乎是在尚书令被虚废的同时,左右仆射也失去了昔日想当然的宰相资格,仆射必须加衔、方可行使宰相职权。

    比如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之衔,这样才算作是宰相了。

    皇帝道,“尚书省在三省之中独领风骚,不可不抑!因而自高祖以来,一向是将枢密事宜悉委于中书省,而八座之官仅仅是按着议定的章程、去执行而已。”

    八座之官,指的是尚书省左、右仆射,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尚书。

    “正如父皇所言,我们一直在抑制尚书令之权,又许久不设此职了。那么高峻的出任,是否意味着父皇已彻底看准了此人呢?”

    贞观皇帝又饮了一杯酒,寻思着这句话该怎么说。

    向来是君强则须宰相弱,而君弱则须宰相强,两者都强则势成水火,都弱则万事不举、朝纲不振。

    太子仁孝有余、而决断不足,这才是他立意要重新委任尚书令的原因。

    但皇帝怎么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来呢?

    “嗯,朕几乎已经看好了!此人每次行事,都甚合朕意……朕相信,一个人要刻意地去装,不可能事事装的好,但高峻自出道以来的所行,事无大小,朕至今竟然都是满意的!”

    他没有说的是,趁着自己身体尚健,对尚书令高峻的考察自然可以接着进行下去。

    大事须及早,这也是他急着委任尚书令、而退身至翠微宫的原因。

    如果不幸、在接下来高峻被他发现品行不端,那么,哪怕是坐镇在翠微宫中一年、两年都不问朝政,皇帝相信也没有谁、能够有本事翻出他的手掌心。

    万一自己看错了人,总有时间来纠正。

    万幸自己没有看错人,不是也更有充裕的时间、让年轻的尚书令进一步成熟起来?并且让太子成就古往今来、君臣同心同德的一段佳话。

    那么,盛世有凭!

    太子说,“那儿臣便按着父皇先前所说,与尚书令绝不相疑。”

    皇帝道,“至少你直到眼下,也仍该这么做!”

    父子两个已许久不曾这样推心置腹地长谈过了,而且今晚皇帝的酒量相当的不错,他自己已喝进去了两坛。

    “尚书令前日刚刚做了一件事,你可知是什么?”

    李治不知皇帝说的是哪一件,高峻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可真多了去了。他摇头,期待皇帝别卖关子、直接说下去。

    皇帝平静地说道,“他将自己的七夫人休掉了。”

    “哦?!”李治果然不知,“是以的什么理由?他的七夫人儿臣是知道、也见过的,很娇俏的一个人,也很是伶俐,而且与尚书令的九夫人正是亲姐妹,什么原因呢?”

    “呵呵,东阳来过翠微宫,向朕说,尚书令的这位七夫人参与了东市斗犬、还无偿圈占了子午谷山南的一百七十亩地!”

    李治一时没有说话,这种事在大臣家眷之中都有,高峻是不是对自己的如夫人太狠了?

    不过,尚书令这么做总是好事,父皇所讲的“开六部之风”,也真有了着脚之处了。

    还有一个令他暗自舒了口气的、不能与皇帝明说的原因,就是武媚娘没有按着“出放诏”出宫的事情。

    直到现在,李治也不能确定,那次下雨时皇帝口谕、令武媚娘可以宿在太子别宫的用意,到底是指的雨日那一时、还是长期有效。

    他总是觉得,皇帝那次的雨中口旨,是雨天的情势所然、是短期的。

    可他又不敢打听、也不愿相信,而且他同这位女子的关系已不可逆转了。

    而促成武媚娘留下来的,恰恰是高峻的这位七夫人背着尚书令做的!

    现在七夫人已经离开长安了,那知情的人就几乎没有了。

    除了那个“武婿娘”。

    四名偷偷远赴夏州的、不中用的太子东宫内侍,几乎就坏了太子的大事,他们四个人连一个劈柴的宫人都摁不住,还真不如不去了。

    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皇帝兴致盎然,本来还想与太子聊一聊高峻奏请将邓州分州一事。

    这件事被高峻说的煞有介事,又是宽乡窄乡,又是北边好了、南边少了,但皇帝猜出尚书令在奏章中的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均田制受到的困扰。

    高峻很聪明,没有直接提出这个问题,但皇帝也不傻、不会不知道与岭南山岭、水文、林木相近的,绝非首推邓州,黔州、郎州、辰州等地比比皆是。

    皇帝离着邓州也不远,只须派个人过秦岭、到邓州打听一下也就清楚了,那里最大的问题乃是程刺史圈地。

    但圈地这个事绝非程刺史一人在做,朝中大有渐演成风的趋势,王公、大臣、公主都有。

    皇帝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处置、从何处入手,高峻恰在上任后提出来了。

    且此事的处理很有借鉴之处,叫作“收蛋赶鸡”之法。你圈好了地方下了蛋,我只须吏部一纸公文让你腾腾地方!哼哼!

    而且高峻的奏章还让他记起了忽略许久儿子——顺阳王李泰,他的处境并不好,居然也与这个程刺史有关。

    但皇帝不认为、李泰的事也是高峻上呈奏章的原因,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有过什么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