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等着我,”抄写室是个神圣的地方,或者说,不太适合小孩子进去玩耍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皮屑、白垩、锋利的刻刀与有毒的矿物粉末,凯撒对卢克莱西亚说,“我马上就和他们一起出来,然后我们一起用餐。”按照15世纪的教规,修士们与教士们每天只用正式的一餐或是两餐,但对医学有着深刻研究与造诣的皮克罗米尼主教早就发现了在孩提时及时地补充食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在孩子的时候需要忍饥挨饿,即便能够成人,也会显得瘦小、佝偻以及迟钝,所以在他这里,只要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和孩子都能受到额外的照顾。像是博尔吉亚,洛韦雷以及美第奇,更是愿意什么时候吃东西就能吃到东西,皮克罗米尼宫里从不缺少肥美的火腿,雪白金黄的面包和新鲜的蔬菜和浆果。
孩子的手尚且软弱无力,就算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时常用抄写经文的借口打发他的三个学生,但对于他们来说,抄写仍然只是一种练习的方式。背负着三个显赫姓氏的孩子永远无需担心会缺少墨水与纸张,但皮克罗米尼主教虽不崇尚过分节俭,但对毫无意义的抛费也没有哪怕一点兴趣,他让他的学生们用一些废弃的羊皮纸练习抄写、绘画——这些羊皮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佛罗伦萨来的,美第奇家族从很早开始就在收罗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学典籍,其中一些因为涉及到多神崇拜而不得不被销毁,简单点来说,就是用浮石将羊皮纸上原有的字迹磨去,然后在上面写上新的文字。
这项工作朱利奥几乎是一边惋惜一边完成的,如果在最初的时候,他对这个时代仍然只有字面上的了解,在福利尼奥之后他可算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它的愚昧、冷酷与残忍,他没有试图留下些什么,或许换了一个美第奇,他会认为这没什么,但雪崩的时候,每片雪花也都会觉得自己无辜——他身边传来了一股温暖的松树香气,约书亚正在尝试着调制金色颜料,主要用材是树脂与金粉,真正的金粉,在手抄本里,这种珍贵的颜料被用来描绘圣人脑后的光环,天使与羽翼,以及从云层之上投射下来的光线,还有圣人的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等重要的地方。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有孔雀石、绿松石、朱砂等矿物粉末调制而成的五色墨水。
这些普通的画匠梦寐以求的珍贵颜料也是他们的练习材料,相对于即便磨掉了一层但涂抹上白垩之后仍然可以绘写的羊皮纸,皮克罗米尼主教对这个倒是很固执,他认为错误的质地与颜色会造成意识与认知上的错误,在年少时形成,等到他们需要真正地抄写一本圣书的时候就难以改正其中的错误了。
这也是卢克莱西亚手中那本“快乐王子”的来由。在15世纪,很少有人会去真正地关切与援助那些贫民,或者说,他们认为,一个人的灵魂比他的躯体更重要,他们宁愿施钱财让一个可怜人得以完成临终祭礼,也不愿意在他死去之前为他雇请医生,购买药草和食物——或许也只有皮克罗米尼主教能够接受这样的思想,虽然朱利奥在写出这个故事之前,已经修改了很多地方,他删除了嘴脸丑恶的市长与随从,增添了许多贫民在接受了不知名的礼物后对天主与圣灵的感激之情,更是篡改了结尾,在快乐王子那颗破碎的心与燕子的尸体被天使捡拾回去之后,让当地的主教听见了天使的声音,为他们重新塑起了巨大的雕像。
朱利奥不知道的是,在他诸多读者之中,最为年幼的卢克莱西亚反而是最能了解他的,她没有看见贫民对天主与圣灵的赞美与祈祷,也不曾关心他们的新雕像有多么巨大美丽,虽然快乐王子与燕子最后能够进入天堂让她得到了一丝安慰,但她还是不免为他们的善行不为人知,不得回报而感到悲伤,那些受了恩惠却薄情寡义的人更是让她气恼不已。
在等待着兄长和朋友出来的时候,她又从罩袍里拿出手抄本看,这本手抄本一看就是专门给幼小到还不能认得太多字的孩子看的,图画占据主题,下方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这是她看的第几十遍了,却还是那么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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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罗米尼宫是一座灰黄色的三层建筑,从上方俯瞰,如同一个空心的四方格子,这也是那时候大部分建筑的特色,在兼具起居与学习场所的同时,它还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路易吉博尔吉亚在修士们的带领下穿过了光线暗沉的门廊,穿过会客室与祈祷室,迎面而来的就是绿意盎然的中央庭院,庭院中有溢水池与水渠,路易吉在经过的时候深深呼吸,水汽中带着岩石的阴寒气息,也没有硫磺味,表明这里的水源不是来自河水,而是来自地下,很深的地下,如果要攻打这里,依靠在水源上做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比修士们更早地看到了坐在壁龛里的卢克莱西亚,路易吉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比起其他人,从他的心底溢出的不是赞叹与温柔,而是拂之不去的恶意……引领他的两个修士到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书房外,才发现前来拜访的客人突然不见了。
卢克莱西亚低着头,已经接受过圣殿骑士训练的路易吉脚步轻捷无声,但无论如何吗,他也是无法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起来或是容许光线穿过的,这导致他的第一击竟然失了手——卢克莱西亚在发现光线骤然一暗的时候就猛地从壁龛的石凳上滑了下去,她的罩袍被高高拉起,柔嫩的皮肤被粗糙的石头擦伤,但她终究还是一个博尔吉亚,在跌落下去的同时,她看见了来人的尖头鞋和紧身裤,在皮克罗米尼宫全都是修士与教士,她的乳母与侍女又都是女人,谁会穿着世俗的服饰不经通报进入宫内?在路易吉迅速地抓住她的同时,已经无法遏制她放声大叫。
在看见自己与地面的距离——绝对不是八岁的凯撒能够制造出的距离时,卢克莱西亚进一步地尖叫起来,幼儿的尖叫声充满了可怕的穿透力,路易吉马上听到了从各处而来的脚步声。但最快的,还是正在抄写室里的三个男孩。
在卢克莱西亚大叫起来之前,凯撒还在督促着朱利奥修改画本,嗯,没错,15世纪的私聊、逼修与催更,全都是因为卢克莱西亚,朱利奥一点也不怀疑,若是有需要,凯撒也不介意成为《危情十日》中的偏执症患者,将作者的腿敲断,施加酷刑,直到他愿意不断地写出让卢克莱西亚满意的东西……在听见第一声大叫的时候,他们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猛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跳了起来。
凯撒眯着眼睛,抄写室虽然明亮,室内与室外仍然有区别,他冲出去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匕首握在了手里,小博尔吉亚没有与劫掠卢克莱西亚的人交涉的意图,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只有八岁,一个成年人,更正确地说,一个老练的刺客,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威胁,他所要做的是拖延对方的行动。
路易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异母弟弟,他咧嘴而笑,将还在尖叫的卢克莱西亚扔在左肩,一个转身,粗大的右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凯撒握着匕首的手腕,他故意缓缓用力,让对方可以清晰地听见皮肉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对于另一个孩子的攻击,他更是毫不在意,一个瓦罐而已,它在路易吉的脚下碎裂,从里面爬出了一条毒蛇,在路易吉反应过来之前,毒蛇的尖牙就穿透了他的紧身裤,刺入他的皮肉。
路易吉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他敏捷地将毒蛇踩死,又将卢克莱西亚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拔出了腰间的西班牙短剑,刺向约书亚。
这时候,朱利奥也已经来到了约书亚的身后,他手持着一本正在燃烧的书籍,猛地向路易吉掷去——而路易吉只略微歪了歪头,但就在他以为自己顶多只会损失掉几根胡须的时候,那本书籍竟然几近于爆炸般地在他的耳边迅速地燃烧了起来,巨大的球状火焰将他的半个脑袋包裹了进去。
赶来的修士与教士们看到得而就是这一幕,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命令下,他们熄灭了火焰,将满脸爎泡的路易吉搀扶了起来,拜朱利奥与约书亚所赐,皮克罗米尼主教身边的人已经很擅长治疗烫伤与烧伤了,他们匆匆忙忙地把路易吉挪到水渠边,又嘱咐厨房送新鲜的鱼皮来。
皮克罗米尼主教不关心路易吉,这个博尔吉亚的名字他在罗马时就有所耳闻,一只野兽而已,他的意图主教也能猜到,虽然慑于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他不能严重地伤害或是杀死他的异母弟妹,但一些点到为止的教训与“指导”却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缓步走到四个孩子面前,视线首先落在了那柄被伪装成大十字架的匕首上:“武器?”在博尔吉亚不自然地看向另一侧的时候,他转向那条毒蛇:“剧毒的膨颈蛇?你不担心它会咬到卢克莱西亚吗?”
“已经去掉过毒囊了。”约书亚小声地说:“我只是……想要拖延时间。”
“考虑的很周全,就是没想到一个被激怒的敌人会不会愿意给你解释的时间。”皮克罗米尼主教讽刺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嗅了嗅,“硫磺粉末。”他看向最后一个孩子:“你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很好,我看到了。”
朱利奥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抱歉,老师。”
“一群傻蛋!”皮克罗米尼主教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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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吉的眼睛和耳朵都受到了伤害,博尔吉亚与皮克罗米尼回罗马的事情也只得拖延下来,听说那个傻大个在自己的房间里抱怨诅咒不休,就连卢克莱西亚也不由得撅嘴,事情原本就是他挑起来的,他倒表现的活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皮克罗米尼主教在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整件事情的过程,主教可以在凯撒的面前承认自己确实偏爱朱利奥,但在路易吉与他的学生之间,他又毫不迟疑地站在了学生这边吗,故意装作不知道来人也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孩子,将这个粗鲁的使者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逼的罗德里格不得不让他的心腹米盖尔日夜兼程策马奔至皮恩扎,为他的大儿子收拾首尾,皮克罗米尼主教还极其不客气的索要了一笔医疗费用,住宿费和食水费用,还有弥撒和蜡烛的款项,因为路易吉在主面前行凶,亵渎了圣灵,为了洗脱他的罪过,几台大弥撒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唉,虽然说,皮克罗米尼主教在诸位神职人员中算得上廉洁自持,但在恫吓、敲诈与罗列罪名这方面,他也是毫不逊色的呢。
十月底的时候,他们必须回罗马了,1484年是多事之秋,1485年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皮克罗米尼主教也不希望宁静的皮恩扎沦为刺客们的狂欢之地,当初的庇护二世,他的舅舅在皮克罗米尼宫落成后却从未回来居住过,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路易吉脸上的烧伤和烫伤几乎痊愈了,就是那被烧毁了一半的蓬松头发还没有那么快地长回来,他像早期的修士那样将所有的头发剔光,只是这样的发型不但没能让他显得圣洁,反而让他变得更为粗蛮凶恶。
他想要报复,但有皮克罗米尼主教和米盖尔在,根本不可能。
不过凯撒、朱利奥与约书亚都受到了来自于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惩罚,这让他们在回到罗马之前都安静的不像是个博尔吉亚、美第奇和洛韦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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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伦佐美第奇也从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信件,与他派去的修士们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给出的回应是一笔丰厚的款项(给主教的),还有一个武术教师。
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和佛罗伦萨的大部分人那样,穿着奢华——他的外套以白色的毛呢为主,镶嵌着朱红色的宽边,有着燕子一般优雅的前襟与后襟,腰间束着华美的银腰带,褐色的紧身裤与靴子,衣袖上银色的扣子从手腕一直扣到手肘,丝质的内衣从翻开的领口露出来。能够表明他武术教师的部分只有腰带上悬挂的武器和覆盖了双肩与胸口的皮甲,黑色的小牛皮,用绗缝的手法与柔软的天鹅绒缝合在一起,在表面形成菱形的格子,线与线交错的地方钉着黄铜的纽扣,固定的带子在脊背上形成一个倾斜了四十五度的十字。
“你好,”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朱利奥一会,然后他说:“朱利奥美第奇,我是你的武术教师,嗯……你可以叫我‘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