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尚不到卯时,天色只是稍微放亮一些,车队诸人已经把马喂饱套好马车,简单用过昨晚备下的早饭以后便按照顾仙佛昨夜的吩咐各来到各的位置上整装待发。
卯时刚刚一到,顾仙佛所在的马车便传出一声低沉的号令,顿时整个车队迅速运转起来,井然有序地朝前驶去。
车队还是昨天的车队,只是细节却变化了许多,除了收缩在马车周围的文人以外,不管是监察院的谍子还是西凉卫,腰间佩刀卡簧都已打开,箭袋已经从后背摘下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监察院谍子的硬弩也都填满了弓箭,遇到险情之时便能第一时间泼洒出去一波箭雨。
而那些顾府内豢养的清客武人,相对来说则轻松许多,或是低声闲谈或是环视周围,这些人最差也是玄字水平且各有各的绝学,他们当然不会把区区马贼放在眼里,这也是顾仙佛把他们放在外围的主要原因,让他们亲自扛过马贼的第一波冲击,想必会把这种轻视去掉大半。
顾仙佛的马车外部与其余马车并无有多大区别,但是细观之下却不难发现,顾仙佛所乘坐的马车压过去的车辙却比其余马车要深上几乎一倍,替顾仙佛拉车的两匹墨雪驹虽然神态还算轻松,但是四蹄上的肌肉却是一直饱满紧绷的状态,原因无他,顾仙佛这辆马车外面虽然是普通木材,但是内层夹板之中却是实打实的军器司秘制铁板,而且铁板分为两层,中间又以水银减震隔离,别说一般的刀剑,就算是抬两架床弩来,三箭之下也射不穿这辆坚固的马车。
马车内,顾仙佛舒服地半躺在裘皮之中,坐在他对面的却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婢子海婵,而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穷酸书生陈珏。
顾仙佛看了陈珏许久,终于开口道:“你真的想好了?”
陈珏默然点头。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婉转劝解道:“太守可是个不小的官帽子,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爬不到这个位子上,你也算个为官之人,应该知道一郡太守的份量,想想我大乾之中一共才有几个太守?灭门的县令抄家的太守,这句话虽然有些言过其实的捧杀之嫌,但是也足以从侧面说明太守这一位子的吸引力,这可是天底下多少书生趋之若鹜的一张椅子啊。”
陈珏抬起头,轻声道:“敢问王爷,若是没有子奉,王爷是否早就已经有了这太守位子的人选?”
顾仙佛也不隐瞒,直言不讳道:“原本是有的,在西凉有一士子名为严凤池,出身自太平郡严家,但是现在已经与家族近乎决裂孤身一人赴凉来施展抱负,走的是法家一脉,为人虽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该有的本事却一分不缺,我把他压在一边陲小县之中五年之久,想来把他也打磨得差不离了。”
陈珏温和笑了笑,徐徐道:“这不就是了,这顶帽子该是严兄的那便是严兄的,子奉抢不来,自小子奉虽然贪婪,但是好歹知道自己有吃几碗饭的肚量,所以这些年虽然活的苦了些,但幸好没如大多数一朝富贵的穷酸书生一样撑死在床上。子奉是有几分歪才,但是子奉却不是戴官帽子的料,擅长替人出谋划策但却不能自己站到台前,归根结底,子奉还是没有服人的本事,所以,子奉斗胆,请王爷收回成命,子奉愿一生侍奉王爷左右,只要能施展心中所想胸中所学万分之一,子奉此生无悔矣。”
说着,子奉跪倒在马车之中上身挺直,垂首的同时双手行礼举过头顶。
顾仙佛摇头而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就咱们两人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既然你不识抬举我还能说啥,你不要这顶官帽子正好,我还能拿这顶帽子多卖几两银子。”
听到顾仙佛调笑的语气,陈珏这才心中长出一口气,收回那副紧张的姿态恢复到原先的坐姿。
顾仙佛笑了笑,道:“行了,既然你决定了要跟随在我左右,那我今日就不与你讲些青林郡的风土人情了,闲来无事,便与你讲讲西凉的王、周、杨、张四大族,算是在这路上逗闷子了,别看外面的人们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咱俩在这马车里啊,可是闲得很。”
陈珏求之不得顾仙佛此语,再次行礼道恭敬道:“子奉洗耳恭听。”
顾仙佛瞪了陈珏一眼,眼看陈珏收起双手才哼了一声,徐徐开口说道:“要说这西凉四大族的名号,估计你在大乾也听过不少,这四大族在西凉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少不了要和这四大族打交道,今日咱便大体说说这四大族。”
“先说王家,王家是这四大族中实力最大的一族。而且所涉领域极为庞杂,官、商、军三者均有涉猎,而且王家暗中还控制着两条储量丰富的铁矿,这在西凉几乎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王家族长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名唤王曲阳,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为人极其难缠而且近乎没缺点,王曲阳虽说已经六十一岁,但是他却是在三年前刚刚上任的族长,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老爷子身体那叫一个好,熬了八十多年就是不死,现在虽说八十三了,但还是精神矍铄走路带风,自从这王老爷子从族长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啊,身体反而更是硬朗了,估计一时半会更难死了。王曲阳膝下有两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尚可。”
“王家之后,其余三家实力各有千秋,所以没法像话本诗文里那样排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我就随便给你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周家,周家本部位于御蛮郡,听名字你也就知道了,御蛮郡离草原最近,所以周家也多出兵戈之士,在西凉军中有不可忽视的凝聚力,而且我早便知晓,周家一直在做着从草原到江南的走私买卖,虽说这一点不合大乾律法,但是周家确实会做人,再加上向草原倒卖的东西都有数,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动他,相反暗中还给了他不少帮助。周家现任族长名周左熊,年轻时在西凉江湖上有着极大的名气,是个实打实的天字高手,曾在年轻之时单枪匹马地挑过一个小宗族,枪枪毙命,亦曾单枪杀死两个天字的魔道老魁,有传言他已可问鼎小宗师境界,但是周左熊却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件事,他不解释旁人便也没有不知趣去问得,所以周左熊现在的真实境界到底是什么,还是个谜团,周左熊虽然是一族之长,但是性格却是极其豪爽,像游侠儿多过像族长,膝下有两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算是四大族里最好的。”
“说完周家,那就再来说说杨家,杨家可是真了不得,说杨家是‘西凉商贾之首’都不过分,这一家人愣是能在西凉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把买卖折腾得蒸蒸日上,子奉你说他们还讲道理不?不过这家子人啊,都是掉进了钱眼儿的主,各个只认钱不认人,这也算是杨家家风使然吧。杨家霸占着西凉通往大乾最东边的茶马古道接近三分之一的路程,也因此杨家拥有全西凉最大的马帮,前几年我看过一次,杨家的马是真好,做梦我都想给他抢过来啊,可惜这些年一直没找到收拾杨家的由头,杨家族长名为杨山河,别看是个气吞山河的名字,但也是个老奸巨猾两面三刀的主,杨山河在西凉比较出名,主要是因为他家大业大却又锱铢必较,一身破烂羊皮袄半辈子都不换,特别爱吃黄豆,见谁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豆塞给人家,你不接吧,还不行。杨山河膝下有一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尚可。”
“最后,咱们要说的便是这全西凉最可恶的张家了,张家是一心扑在庙堂之上啊,这辈子除了钻营都不想干别的事儿了,原本西凉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张家一位是张家外戚,就连那西凉盐茶道也都是张家的人,你说可恶不可恶,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张家控制的西凉盐茶道,所以与其他三家关系都不怎么好,张家族长名为张璟,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了不安分在家里抱孙子还整体往别的地儿跑,一心一意想着让他儿子屁股在往上挪挪,你说气不气人,再挪是不是要把我这顶阿莫自送给他儿子了?可想而知,张家与我顾家关系最差劲,咱们这次入主西凉啊,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张家,子奉你可得做好准备,好好搜集一下张家罪证。”
顾仙佛徐徐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嘴里干渴无比,便端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凉茶,平息一下嗓子的燥热。
陈珏直视着顾仙佛,目光坦然,道:“王爷若真把子奉当做心腹,还请直言相告;若是觉得子奉不足用,子奉现在便下车,不再碍王爷法眼。”
顾仙佛喝茶的动作一僵,但随即马上恢复正常。
把茶壶轻轻放下以后,顾仙佛沉默片刻,终于看着陈珏一字一顿道:“张家可以放一放,顾家是燃眉之急。”
陈珏如释重负,无声大笑。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