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钺此时难得了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整个御书房中,若论揣测天心,祁钺自问不是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的大长秋和龙虎山上下来的张无极的对手,但是若轮到对皇帝雄心壮志与策略谋划的揣摩,自从顾淮走后,祁钺自问世间再无出其右者。
但也正是因为祁钺在赵衡开口的一瞬间就读懂了赵衡的意思,此时心情才各位沉重。
这哪是什么后手,这分明是最恶毒的绝户计啊。
陛下与其余三人都在望着自己,祁钺此时也不好装聋作哑,在心中略微斟酌一下语言,方才拱手缓缓道:“回陛下,老臣一介凡夫俗子,虽有才名却无才实,陛下天心难测谋略超俗,老臣只能依据猜测略说一二,若是与陛下心中所想南辕北辙,还望陛下不要挂怀。”
赵衡今晚的脾气似乎特别好,面对祁钺明显的推之词眉头也没有皱,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祁钺继续说。
眼看着躲不过去,祁钺在心底苦笑一声,只好换了一个婉转的角度徐徐说道:“顾相在朝堂之中门人无数弟子遍地,若非顾相授意,怎得会有那么多人位于朱国公鞍前马后,这些朝臣虽领的是国家的俸禄,读的是圣贤的训诫,但是结党营私起来,却不比任何人差,座师的一个命令,赴汤蹈火也能去得,可怜这朱国公,真当自己是大乾第一明臣,却连这最简单的捧杀都没有看出来,也或者是他看出来了,但是依照他现在地位,却也身不由己了,骑虎,下不得……”
赵衡抬手打断祁钺的叙说,他自然能听出祁钺这番话的深层次劝诫意思,只是他注定也不可能采取一辈事一辈了的宽容态度,顾家老少两辈是一整体,自然不可能死人吃苦活人享福,所以赵衡面无表情地看了祁钺一眼,吐出一句话:“朕过几天会下一道旨意,让太子代朕去北方巡边,同时太子会带去朕的另一道旨意,北原军分出三分之二,向西部移动至凉州附近。”
刘苍城这才明白陛下图谋为何,瞬间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陛下不可啊,整个西凉唯一东北那半郡土地算是最肥沃,十之八九的西凉百姓也是靠着那半郡土地养活,若是这半郡土地被北原军占了去,那西凉百姓端的是再无活路了啊,老臣也是见惯生死的人,西凉百姓死活老臣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若是这些西凉蛮子铤而走险,那么……那么顾大哥的半生心血,就都付之东流了啊陛下,还望三思啊陛下。”
赵衡坐直身体,死死盯住跪倒在地的那个白发老将军,一字一顿说道:“刘老将军,顾大哥的谋划我知道,但是不知刘老将军有没有想过,那群不识好歹的西凉蛮子,就算真被我大乾给心悦诚服地收下,这两百多万人,能做什么?除了拿半郡土地,整个西凉偏僻荒芜,秋收的粮食少的可怜,若是真收下了这两百多万人,大乾就多了两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口,任我大乾再鼎盛,也会被这个西凉,给慢慢拖垮。”
刘苍城以额触地沉默不言。
赵衡长出一口气,道:“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西凉这二百万人,朕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饿死,当然,他们以后也不要想从大乾嘴里扣出一粒粮食。只要西凉一日不反,那么盐、铁、药这三项,每年供给西凉的数量,全部翻倍!翻倍不够翻三倍!西凉蛮子若想活下去,东边有大片肥沃的草场,有数不尽的羊羔马肉,有整片整片的肥沃土地,只要他们能拿下来,拿下多少朕就赏给他们多少,到时他们想吃粮食,拿兽皮兽骨、拿草原蛮子、拿弯刀强弓来大乾换,就算他们能把我大乾的种粮都换走,朕也绝无二话!”
祁钺慢慢把刘苍城扶起来坐回椅子上,刘苍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模样像是老了十岁。
赵衡确实给了西凉蛮子活路。
但这条所谓的活路也必须拿人命趟出来。
张无极喟然长叹,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御书房内一时间陷入沉寂,寂静笼罩在君臣五人心头,一时间寂静的有些压抑。
不起眼的邓南风轻咳一声,小声说道:“陛下,顾相已去,关于顾相谥号以及葬礼等诸事,陛下看怎么安排合适?顾相走了十余天了,一直不发丧不出殡也不是回事儿啊,天下百姓都看着长安呢,顾相的死讯瞒不住的啊。”
赵衡整理衣襟,徐徐说道:“朕本来也就没想瞒住天下人,顾大哥一生为我大乾操劳,若没有顾大哥,也就没有今日大乾,圣人云:生尽孝死尽哀。顾大哥虽没有裂土封侯,但是当年也被朕拜为帝师,葬礼、墓地均按照王侯规格来,于三日后发丧,到时朕率领文武百官一同前去参拜,列位以为如何?”
邓南风心底暗暗琢磨,反正顾相人已经去了,这时候规格破例提高一些也是无妨的,便俯身沉声道:“陛下英明,老臣对此决定无异议。”
赵衡目光扫过其余三人,问道:“你们三位呢?”
三人此时罕见达成一致,俱是俯身回道:“臣附议。”
赵衡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那么接下来咱们老几位谈谈最关键的,顾大哥的谥号,格外看由什么来合适?”
此言一出,御书房再度寂静下来,哪怕是在身后伺候的大长秋也不经意间把自己呼吸放缓三分。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重要,一个谥号基本就可以对一个武将文臣的一生做一个盖棺定论。天下读书人的追求莫不是“死谥文正”,但是从古到今,真正被赐予“文正”这个文人冠首这个谥号的文臣,寥寥无几。
顾淮一生丰功伟绩,从定天下到平天下再到治天下,按照道理来讲,文正这个谥号他应当是担得起的。只是在御书房里的这四位还摸不准陛下的意思,自然不敢在这个慎重抉择上轻易开口。
赵衡也不催促,靠在椅背上掐着佛珠老神自在,任由御书房里这份宁静继续下去。
刘苍城抬头欲言,祁钺却未卜先知一般提前抓了一把他的衣角,刘苍城心有所感,又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御书房里依旧只有这几个人的轻微呼吸声,赵衡不得不开口道:“看来这个问题对老几位来说确实不是一个简单问题啊,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朕也有些饿了,周内寺,去御膳房要几碗面过来,待朕与这老几位用过饭之后,再一块儿考虑这个伤脑筋的问题。”
大长秋唱了一声诺,便转身寂静无声地朝门外走去,门外当值的小内寺听到这番话之后不敢怠慢,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朝下一个内寺跑去。
望着大长秋颤巍巍的身形出门,刘苍城低头嘟哝几句:“本以外来到这御书房能吃些山珍海味,没想到还是吃这清汤面条,上次吃的是什么来着?反正也不是啥金贵的东西。”
刘苍城嘟哝的声音不大,但是御书房本来就不大现在又是寂静无声,这句抱怨自然被赵衡听到耳朵里,赵衡“大怒”一拍桌子,道:“刘苍城,面还没吃到嘴里就嫌弃御膳房做的不好吃啦?朕赏赐的面条还没有谁说过不好吃,你还有脸提上次,上次御膳房送来的春卷,你自己一人吃了半锅,害的朕都没吃饱!”
刘苍城被赵衡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好久最后闷声闷气憋出一句:“老臣说不过陛下,还吃不过陛下啦?!”
此时赵衡反倒一时语塞,指着刘苍城半晌你你你,却你不出下文来。
不过被刘苍城这无意间一闹,御书房里这先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刘苍城就这一点好,虽然心眼直说话冲,但是却不记仇,别说没有隔夜仇了,隔半个时辰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邓南风乐呵呵地打圆场道:“诗中云‘廉颇老矣,尚能饭’,刘老将军不输廉颇矣,有这么一个老将军坐镇,是我大乾军中儿郎的福分,也是我大乾百姓的福分啊,刘将军,等会儿面来了,可要多吃几碗,争取说不过陛下要吃过陛下啊哈哈哈。”
刘苍城睥睨了傻乐的邓南风一眼,意气风发道:“这还用你说?老子的胃那可是铁打的,十几年前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时候,打仗没人能抢过老子,喝酒没人能喝过老子,就连吃饭,老子也是军中第一。不说老子当年一顿饭吃三斤半熟牛肉的壮举,就连你一口也吃不了的的东西,只要能充饥,老子一口气也能吃他个半斤八两。”
邓南风来了兴致,抚须而笑道:“刘老将军,邓某虽说不是好吃之人,但是要说这天下的吃食,也吃过不少,敢问刘老将军,什么东西邓某没吃过,刘老将军却能一口气吃半斤?”
刘苍城瞥了一眼邓南风,没好气道:“马尿你喝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