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远以后,林金荣对坤格说:"你知道吗,我认为这对他来说根本没差多少,他本来就是个喜欢东晃西晃和丢三拉四的人。"
"他那拍肚子和悠哉悠哉的模样,让我联想到庄子。"看着亨利摇摇摆摆、边走路边说话的疯样子,让林金荣和坤格笑了好一阵。
"好啦,上路吧,"坤格说,"等我背累了这个大背包,再来换你背。"
"现在就给我吧,我喜欢背重东西的感觉。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背重的东西。来吧,老兄,给我吧!"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畅谈。t们谈到文学,谈到山,谈到女孩,谈到普琳丝,谈到诗人,谈到日本,谈到各自过去的冒险,而林金荣突然意识到,疯莫利忘了把曲轴箱油放光,其实是美事一件,否则,林金荣就没有机会在这蒙福的一天听到坤格的许多高见了。跟坤格一起登山,让林金荣联想起几个儿时的玩伴,一个是麦克,因为他就像坤格一样,总是喜欢走在前头;一个是琼斯,因为他就像坤格一样,眼神总是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一个是邦珀,他常常会提醒林金荣小心这个那个("这里水会很深,让我们到下游一点的地方再过溪吧。"),而且像坤格一样,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极其严肃。看着坤格走路,林金荣也仿佛看到了儿时的坤格在清迈东部森林里漫游的样子。他走起路来的方式就跟他说话的方式没两样。从他后面,林金荣可以看得见他走路的时候,脚尖是微微向内弯而不是往外翘的,但等到要攀爬的时候,他的脚尖就会翘得像卓别林一样高,以增加脚和地面接触的面积。途中他们行经一个泥泞的河床,需要打一些浓密的低矮灌木之间穿过,四周还有若干的杨柳。一出河床就是山径的起点。那里有清楚的标示,而且最近才经山径清道队整修过。不过,林金荣们却在一个地点碰上了一块从哪里掉下来的大石头,挡在路上。坤格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了山下去。"林金荣过去也当过山径清道员,所以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随着他们愈爬愈高,双子湖开始出现在林金荣们下面,而突然间,在它清碧湖水的深处,出现了一些涌着水的洞口,就像一口口黑色的水井,它们就是湖水的源头。林金荣们还看得见一群群的鱼在游来游去。
"啊,这里真像是泰国的早晨,而在无始的时间里,我只是个五岁大的小孩。"林金荣很想坐在路旁,拿出小笔记本,把这里的样子记录下来。
"看看那边,"坤格说,"是胡杨树。它们让林金荣想起一首徘句……'那些黄色的胡杨,在谈论着文学的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你很容易就可以领略到日本俳句的精粹所在。写他们的诗人,都是用有如孩子般的清新眼光看世界,而不使用任何文学的技巧或眩人的字句。他们一面往上走一面创作徘句。路现在变得蜿蜒,路旁长满小树丛。
"那些贴在山壁上的岩石,"林金荣问,"为什么不会轰隆隆往下滚?"
"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够得上是一首俳句,美中不足是复杂了一点。"坤格说,"任何真正的俳句,都会简单得像一碗稀粥,与此同时,却又能让人历历如绘地看到它所描写的事物,就像这一首:'麻雀在凉廊里蹦跳,爪子湿漉漉的。'这是正冈子规写的,我认为是俳句中最上乘的一首。你看,它让你可以很鲜明地看到麻雀在地板上踩出来的泾脚印,而且虽然只有聊聊整语,却可以让你联想到才刚下过雨,甚至让你几乎闻得到泾松针的味道。"
"再念一首给我听吧。"
"好,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写一首。让我想想看……'下方的湖……由黑色的井洞喷涌而成。'不,干,这算不上是俳句,经营得太刻意了。"
"那你何不让它们自己涌出来呢?完全不要思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看看那里,"他突然高兴地喊道,"那些是羽扇豆,看看它们那些纤细的蓝色小花。那里还有一些红色的加州罂粟花。整片山坡简直就像被洒满了颜色。再上去,你就会看到一些如假包换的白松树,我保证你从没见过那么多的白松树长在一块。"
"你对于鸟啊树啊之类的事情懂得可真不少。"
"还用说,我一辈子都在研究它们。"
他们继续漫不经心地走着,又谈了更多有趣的话题。没多久,他们就走到一个路弯,而一过路弯,树荫就浓密起来。有一条急激的山涧出现在前方,溪水在布满浮藻的石头之间冲击翻腾,滚滚而下。溪上架着一株充当桥梁用的断树。他们走上断树后,就整个人趴了下来,把头凑在溪水里,喝了几大口,任由水溅在脸上,把头发沾湿。林金荣趴在那里整整一分钟,享受急激的清凉掠过脸庞的快感。
"你真像是在替雷尼尔麦芽酒打广告,"坤格喊道。
"我们坐下来享受一下这里的风景吧。"
"老兄,你不知道我们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好吧,反正我还没有觉得累!"
"你迟早会的,老虎。"
他们继续前进。在下午太阳的照射下,山径两旁的草坡就像是被镀了一层古代的金粉,虫子在振翅翻飞,风在被晒得一闪一闪的岩石上轻轻抚拂。有时,山径会突然转入一些有大树遮顶的阴影处,这时候,光线就会变得悠远。他们下方的双子湖,现在小得像个玩具湖泊,但湖底的孔洞,仍清晰可见;巨大的浮云倒影在湖心之中。
"有没有看见莫利?"
坤格凝神遥望了好一下子。"我看得到一小团尘埃在移动,那说不定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下午山径沿路的景色--从草坡上的岩石到羽扇豆的蓝色小花到那条轰隆隆的山涧和架在它上面的断树--都在在让林金荣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痛的似曾相识感,就仿佛,林金荣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来过这里--当时,四周的景色和今天一模一样,与林金荣同行的是一个菩萨同伴,而他们来此,为的是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林金荣很想躺在路旁,把一切给回忆起来。这里的树林让林金荣的这种感觉尤其强烈,因为它们就像是一个过世已久的亲人的脸,就像一个旧梦,就像一首遗忘已久的歌,就像是你已逝童年和已逝成年的黄金水恒岁月。而从他头顶飘过的那些孤独而熟悉的浮云,似乎也是在印证他的这种感觉。不时,林金荣脑海都会闪过一些往事的回忆。他开始流汗,并感到有睡意,很相茬草上躺下来睡一觉和做做梦。随着愈爬愈高,他们也开始感到累了,没有再交谈,看起来更像两个登山者。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后,坤格转过头对林金荣说:"这就是我喜欢爬山的理由之一。爬山的时候,你会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因为单靠心电感应——就像动物一样——就足以让你跟同伴沟通。"他们各自浸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坤格的走路方式,正如前面提及的,是一种步幅很大的大踏步,而慢慢地,林金荣也摸索出适合自己的步伐来。那是一种缓慢的、耐心的短步,速度大约是每个小时一公里。就因为这样,林金荣总是落后在坤格大约三十码后面,而每当他们想到一首俳句,就会用喊的喊给对方听。终于,他们走到了山径的顶点,接下来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下的路,有的,只是一片如梦似幻的绿茵地和一个漂亮的水潭。绿茵地再过去,是一望无际的大卵石。
"接下来我们就只能靠'鸭子'认路了。"
"'鸭子"是什么东西?"
"看到前面那些大卵石没有?"
"看型刚面那些大卵石没有?老天,前面连绵五公里都是大卵石!"
"看到那棵松树附近的大卵石上面的小石头堆没有?那就是一只'鸭子',是其它登山者所做的记号,也搞不好是我四五年前来这里登山时留下的,我不记得了。我们在大卵石之间前进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看看哪里有'鸭子'。跟着它们走,就知道路大约是怎么个走法。当然,即使没有'鸭子',我们也不用怕会迷路,因为林金荣们要去的台地就在河谷尽头那块大山岩的后面--就在那里,看到没?"
"台地?老天爷,你不是说,那上面还不是峰顶吧?"
"当然还不是。等我们爬到了台地,再爬上一片岩屑坡和爬过更多的山岩后,就会去一个不比眼前这个水潭大的高山湖泊,之后,再来一趟一千英尺几乎垂直的攀爬,我们就会到达世界的最顶部。到时,整个曼谷都会在你眼底,甚至可以看到部份的大海,而风则会直接灌进你的裤管里。"
"哦……那需要多久时间?"
"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就在人夜前到得了上面那片台地。我虽然叫它台地,它事实上不是台地,而只是"高山间的一片岩棚。"
但林金荣觉得,山径尽头的这个地点就已经有面漂亮的了。林金荣说:"老哥,你看看这四周--"这里是一片如梦似幻的绿茵地,一边的边缘长满松树,有水潭,有清新的空气,有滚滚的金色浮云……"我们何不干脆就在这里过夜?我认为我看过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
"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这里漂亮固然是漂亮,但等到你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却说不定会看见有四十个高中老师在附近煎培根。但在上面的台地,我却可以用脑袋向你保证,你绝对不会看到半个人。就是有,也顶多是一或两个登山者。但在这种季节,我不认为会有其它的登山者。另外,你知道随时都有下雪的可能吗?如果我们今晚睡这里,而又碰到下雪,你和我就会玩完。"
"好吧,坤格。不过让林我们先休息一下,喝点水和欣赏一下四周的景色吧。"他们都累了,但心情仍然高昂。他们摊开四肢在草地上躺了一下,然后继续进发。几乎草地一结束,大卵石就开始了。自踏上第一块大卵石以后,他们唯一的动作就是在大卵石与大卵石之间跳跃。两旁是高耸的峭壁,就像河谷的两面墙。一直到大山岩的下面,他们都会是在大卵石之间移动。
"大山岩的后面有什么?"
"有长长的草,有灌木丛,有零散分布的大卵石,有漂亮的山涧,有参天大树。还有一块比艾瓦的房子大两倍的大卵石,它斜靠在另一块同样大小的大卵石,形成一个凹进去的空间,可供我们夜宿。在里面生个营火,热力就会从岩面反射回来,无比暖和。过了那里,就不会再看到草或树木,那时,我们就差不多在三千米高了。"
因为林金荣脚上穿的是网球鞋,所以在大卵石之间跳跃易如反掌。但过了一会儿以后,林金荣才注意到坤格的跳跃姿势有多优雅,简直就跟从容漫步没两样,有时他还会故意在半空中把两只脚剪一下。林金荣跟着他的每一步跳了一下子,但不久就发现最好还是按照自己的韵律和挑适合自己的大卵石跳。
"在这一类地点攀爬的秘诀就像禅,"坤格说,"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像跳舞一样往前跳就可以。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甚至比在单调乏味的平地上走路还要容易。你在每一跳之前固然都会有很多选择,但不要犹豫,只管往前跳,然后你就会发现,你已经落在下一块你没有经过刻意选择的大卵石上面。这完全跟禅一样。事实果真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他们没有再谈太多的话。林金荣的腿部肌肉开始累了。他们花了几小时--大约三小时--才爬上了那个长悠悠的河谷。时间已届下午的尾声,日光渐渐转为琥珀色,而巨大的峭壁阴影也开始斜曳在河谷里那些干燥的大卵石上。但这些阴影不但没有让林金荣害怕,反而再一次让林金荣心生那种似曾相识之感。"鸭子"都是被安排在最显眼的地方,它们通常都是由两片扁平的石头迭在一起构成,有时最上头还会有一块圆形小石头,当装饰之用。这些由先前登山者所留下的记号,其目的是让人在巨大的河谷里往上爬的时候,可以省去一或两公里的路程。往上走这段时间,那条轰鸣的山涧一直跟在他们旁边,只是宽度愈来愈窄、水声也愈来愈细。现在林金荣已经看得见,这山涧是从河谷顶部那块大山岩(现在离林金荣们约一英里远二个黑色的大凹口上流出的。
背着一个大包包在大卵石之间跳来跳去,要比想象中容易许多。只要你抓得住韵律,就不用担心会踩空摔倒。每次往回望,他们身处的高度和远方群山环绕的地平线都会让林金荣张口结舌。刚才他们歇过脚的那片漂亮的绿茵地,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阿登森林的小幽谷。之后,路更陡了,太阳也更红了,积雪也开始出现在一些岩石的阴影处。没多久,河谷尽头那块大山岩就逼临他们上方。这时,林金荣看到坤格把背上的背包扔到地上,手舞足蹈地招林金荣到他的位置。
"好了,我们可以先把装备卸下。爬到大山岩后面的浅溪和营地就只剩几百米的路了,我还记得位置。你不妨在这里休息休息,甚至打个盹,林金荣则先上去探一探。林金荣喜欢一个人在山上闲逛。"
好吧。于是林金荣就坐了下来,把湿袜子和湿内衣脱掉,换成干的,然后盘腿休息,吹口哨吹了大约半小时;这是一件怡人的差事。坤格在半小时后回来告诉林金荣,他已经找到营地。林金荣本来以为那不会有多远,但结果他们又在陡峭的大卵石河谷里跳跃了几乎一小时,才到楼大山岩后方的台地。又走了两百米左右,林金荣就见到一块巍然耸峙于松树之间的灰色大岩石。这里真是)片洞天福地:地上积着雪,草上也是雪迹斑驳,有一些潺潺而流的小溪,风在吹,两旁都是巨大静默的岩石山脉,还有阵阵石南的味道。他们涉水走过一条只有一手深浅、纯净得像珍珠的小溪后,就到达灰色大岩石下方的凹洞,洞里有一些先前登山者所留下来的圆木头。
"马杭峰在哪里?"
"从这个位置是看不见它的,但绕过那里以后--"他指着台地远方一片向右弯的岩屑坡说,一,再走两公里左右的路,我们就会到达它的山脚下。"
"哇噻,那得又要花我们一整天!"
"跟我一道的时候可用不着,金荣。"
"好吧,大哥,死不了人。"
好吧,现在林他们不妨放轻松,享受享受,再煮顿晚餐,等活宝莫利上来。
他们把背包放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拿出来,然后坐下来抽烟。两边的峭壁都镀上了一层粉红色,它们上面覆盖着的粉尘,都是打从无始的时间开始以来一直累积到现在的。围在他们四周的这些巉岩怪物让林金荣有害怕的感觉。
"它们好静!"林金荣说。
"可不是,老兄。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一座山就是一个佛。想想看它们有多大的耐性--千万年来就这样坐着,默默为众生祷告,祈求我们可以完全摆脱苦恼与愚昧。"坤格拿出茶叶,撒了一些在一个锡制的茶壶里,然后又生了一个小火(太阳还没有小山,还不用生太大的火),靠着一根插在大石头堆里的枝条,把茶壶悬在火上加热。一会儿工夫,水就开了,他把热腾腾的茶从茶壶注人了两个也是锡制的杯子里。水是林金荣从小溪里打来的,冷冽纯净得像雪和天堂的水晶眼睑,因此,它泡出来的茶,也是林金荣有生以来喝过最纯净和最解渴的。它会让你想要一喝再喝,会为你的胃注入一股温热。
"现在你应该明白东方人对茶的激情了吧?"坤格说,"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本《茶经》吗?据它形容,第一口茶会让人愉快,第二口会让人喜乐,第三口会让人静谧,第四口会让人陶醉,第五口会让人狂喜忘形。"
"对,就像老朋友一样。"
他们挨在它扎营那块大岩石非常庞然,有三十英尺高,底部也是三十英尺宽,近乎一个完美的正方形。岩壁上长着些扭曲、斜倚的树木,从上方窥伺着他们。岩石的基部从下向上弯出,形成个凹室般的空间,所以说如果下雨的话,他们将可获得部份的遮蔽。"这块大块头是怎样会来到这地方的?"
"说不定是冰河退却的时候留下来的。看到那边那片雪原没有?"
"嗯。"
"那就是冰河的遗迹。但这块大岩石也有可能是从一些古老得超过想象的史前山脉滚落到这里的,或是侏罗纪地底大爆发时从地底迸出来,落在这里来。金荣,你明白吗,你坐在这个地方,可不是一间柏克莱的咖啡厅,而是世界的起始和结束之地。看看四周的佛是多么的有耐性,他们正在无言地看着我们。"
"你说你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
"对,一待就是几星期,就像缪尔一样。我会在石英岩的岩脉之间爬来爬去,不然就是为营地做些花束,或是赤身露体走来走去、唱唱歌和做做晚餐。"
"坤格,我要向你致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小猫和最了不起的人。上帝可以为证,我说的是真话。我真高兴可以从你身上学到那么多。这个地方也让我感到敬虔,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个常祷告的人,但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样的祷告词吗?"
"什么样的?"
"祷告的时候,我会坐下来,在脑子里把我的所有朋友、亲戚和仇人一个接一个想一遍。我想他们的时候不会带着任何的情绪,不会有爱憎、愤怒或感激,什么都不会有,就只是单纯的想着他们的样子和说类似以下的话:'坤格和尚,他同样是空,同样值得我爱,也同样具有佛性。'接下来再想另一个人和为他祷告:'大卫,他同样是空,同样值得我爱,也同样具有佛性。'当然,我并不会真的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当我念到'同样都有佛性'"这句话时,我就会想到他们的眼睛,就像你盯着莫利眼镜后面的蓝眼睛一样。'同样都有佛性"这句话就是自自然然会让我想到他们的眼睛,而当你想着他们的眼睛时,你就会突然看到他们的佛性,即使对方是你的仇人也是一样。"
"了不起的祷告?金荣,"说着,他就从身上掏出笔记本,把林金荣说的祷告词记下,难以置信地摇头。"非常非常了不起,我要拿它去给我在日本认识的僧人看看,金荣,你这个人真不错,唯一的毛病只是不懂得来像这样的地方透透气,而任由这个世界的坏东西把你淹没,让你恼火……虽然我说过比较是可憎的,但我现在说的却是事实。"
他把保加麦、两袋脱水蔬菜和其它需要的材料倒到锅子里,准备黄昏时再加水加热。之后,他们开始等待莫利的吆喊声。但左等右等,吆喊声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开始为他担心。
"我最怕的就是他在大卵石河谷跳跃时摔断了腿,那他就会孤立无援。一个人来这里登山是很危险……我是一个人来过,但我可是个中好手。是一头山羊。"
"我开始饿了。"
"哎,我也是,希望他马上就到。我们四处走走,吃些雪球和喝些水来打发时间吧。"
他们走型台地的最末端东走走、西瞧瞧,然后又往回走。现在,太阳已落到河谷西壁的后面了,天色愈来愈暗、愈来愈粉红,温度也愈来愈冷,而更多不同色调的紫,也偷偷从参差的山岩上冒了出来。天空变深邃了,甚至已经可以看得见一两颗苍白的星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声"哈呢啊噜噜"从远处传来。坤格马上跳到一块大卵石的上面吆喊:"呜呃,呜呃,呜呃"。接着远方又是一声"哈呢啊噜噜"。
"他距离多远?"
老天,从这声音判断,他甚至连开始也谈不上呢。他现在还没有到达大卵石河谷。
看来,他今天晚上是怎样也到不了他们这里来的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坐在山崖边等他个把钟再做决定吧。我们带些花生和葡萄干一道去,一面等他一面啃。说不定他现在的位置要比我判断的近。"
他们走到那块可以俯视整个河谷的悬崖上。坤格以严谨的趺坐姿势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他的木头念珠祈祷。他把念珠拿在手上,用大拇指自上而下一颗一颗念珠地拈,眼睛直通通的望着前方,全身一动不动。林金荣坐在另一块岩石上,尽可能让身体保持平衡。他们都只是静静地打坐,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个之中,只有林金荣是闭着眼打坐的。四周宁静得就像一片浓烈的喧闹。因为有岩石阻隔的缘故,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听不到山涧的水流声。在这等待的中间,他们又听到了好几次忧郁的"哈呢啊噜噜",而他们也发出了回喊,只是每一次,都只觉得他的距离愈来愈远。当林金荣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粉红色的天光变得更紫了。星星开始闪烁。林金荣陷入了更深邃的沉思状态,感觉四周的山峦确实就是佛和他们的好朋友。一想到偌大一个河谷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林金荣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三,一个神秘的数字:应身、报身、法身。林金荣在心里为可怜的莫利的祷告,为他的安危以至于永恒的福气祷告。每一次当林金荣睁眼看到坤格在岩石正襟危坐的样子,都觉得滑稽和想笑。不过,四周的山峦却显得无比的庄严,坤格也是,以致于林金荣也变得无比庄严。在这种环境里,就连笑也会是庄严的事。
天色很美。粉红色的天光都消退后,一切就笼罩在紫色的暮霭之中,而宁静的喧嚣则像一股钻石波浪一样,穿过他们耳朵的门廊,足以安抚一个人一千年。林金荣也为坤格做了祷告,祈求他未来会获得平安、快乐,最后可以实现佛性。林金荣只感到完全的严肃和完全的快乐。
"岩石是空间,"林金荣心里想,"而空间是幻象。"林金荣有千万个思绪,坤格也是。林金荣对于他张开眼睛打坐的方式有点诧异。而尤其让林金荣诧异的,是这个热中研究东方诗歌和人类学和鸟类学和书本中的一切而且常常单独爬到崇山峻岭的人,还会突然拿出一串念珠来做庄严的祷告,"如古代生活在沙漠里的老和尚。在钢铁工厂和飞机场遍布的泰国,会出现这样一号人物,更是奇上加奇。有坤格这样的人在,表示这世界还不算太没有希望。林金荣为此而感到高兴。林金荣全身的肌肉都酸痛得要死,而肚子也饿得要命,不过,能够坐在这里和另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为这个世界祷告,这件事所带给林金荣的安抚,就足以胜过一千个吻和一千句柔情话。终有一天,某种永恒的东西会从银河向他们那被未被幻象遮蔽的眼睛开启的,朋友。林金荣很想把这一切想法告诉坤格,但林金荣又知道,说与不税都是没有分别的,何况,即使林金荣不说,他也一样会知道。金黄色的山脉依旧默默无言。
再一次传来莫利的吆喊声时,天已经全黑了。坤格说:"到此为止了,走吧,他距离这里还远得很。我想,如果他是有大脑的话,理应知道自己该在下面那片线茵地过一夜。
我们回去做晚餐吧。"
"好吧,"林金荣说,然后,在连喊了好几声"呜呃"之后,他们就掉头离开,把可怜的老莫一个人留在无边的黑夜里。他们知道他是有大脑的,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那个晚上,他裹着两张毯子,躺在充气床垫上,在那个有水潭和松树的绿茵福地睡了一夜。这是第二天早上他告诉他们的。
搁下莫利回到营地后,林金荣先是找来一些小树枝来当引火物,然后又去找了一点大一点的柴枝,最后则是拖回来一些巨大的圆木头:晅样的圆木头到处都是,一点都不难找)。他们生起的篝火,大得足以让五英里外的人看见,不过,由于他们生火的地点位于大山岩的后面,所以莫利不可能会看得见。营火释出大量的热,而岩壁在把热吸收以后,又会反射到他们身上来,所以,他们就有如置身在一个熟烘烘的房间里。不过,他们的鼻尖却是冷冰冰的,它是她们四处找木柴的时候被冷着的,至今还未能恢复过来。
坤格把水加到放着保加麦的水里,加以煮沸,一面煮一面搅,与此同时,还忙着把巧克力布丁的材料混合、煮开。此外他还泡了一壶茶。晚餐很快就就遂了,他们一面吃一面笑。
那是林金荣吃过最美味的晚餐。在火堆的橘色光焰的上方的,是数不胜数的满天星星,它们又冷、又蓝,又银光闪闪,而他们放在火上煮的食物则是粉红色和暖洋洋的。而果如坤格先前所预言的,林金荣的酒虫完全没有蠢动。林金荣根本忘了喝酒这回事。海拔太高了,一天的攀爬太劳累了,而空气也太稀薄了。单是空气本身,就足以让你醉得七荤八素。那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使用的餐具是筷子。不知道为什么,用两根筷子夹着食物,细口细口地吃,味道特别好。达尔文的
适者生存理论显然是最适用于中国的:因为如果你不善于使用筷子,那么,在习惯一大家人一起吃饭的中国家庭里,你肯定会饿死。为免饿死,林金荣最后干脆改为用手。
吃过晚餐后,坤格勤快地拿出钢丝刷去刷锅子,又吩咐林金荣去打水。林金荣用一个以前的登山者留下的罐子,打了水回来。"通常,我都不会洗我的碗盘的,只会用我的蓝色印花大手帕把它们包起来,因为洗与不洗,对我来说是没有差别的……当然,位于麦迪逊大道上那家生产狗皮肥皂的英国公司,是不会欣赏林金荣这小小的智能的。唉,老哥,这个世界真是颠三倒四的。告诉你一件事情,每次登山,如果晚上不拿出星图来看看,我就会浑身不对劲。你知道吗,在我们头顶的这些玩意儿,要比你最喜欢的《楞严经》里面的妖魔还要数不胜数。"说着,他就拿出他的星图,看看天空,又看看星图,缓缓左右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说:"现在正正好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不是八点四十八分的话,天狼星就不会是在现在的位置上。……金荣,你知道我喜欢你哪一点吗?是你的说话方式。你说话的方式会让我忆起这个国家真正的语言,也就是工人的语言、铁路员的语言、伐木工的语言。你有听过这些人怎样说话的吗?"
"我当然听过。我曾经在休斯敦搭过一个油罐车司机的便车。当时是午夜。先前,有一个男人把我载到他经营的一家汽车旅馆前面,说如果林我接下来拦不到便车,可以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我当然不干。林金荣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等了大约一小时,那油罐车就出现了,司机是个切罗基人,说自己叫约翰逊或阿利·雷诺兹之类的。上车后,他对林金荣说:'嗳,小老弟,你晓得吗,在你还不知道河水是啥气味的时候,咱就已经撇下了妈妈的小屋,到西部来翻滚,像疯子般拚了老命在东德州的油田开来开去……'一路下来,他说的全是这一类有韵有调的话,而每说到押韵处,他就会猛踩离合器和换档。一整个晚上,他都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呼啸前进,而他说的故事,则跟着他的车子一起跌宕起伏。真是精彩透了。我认为他说的话根本就称得上是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真可惜你没有听过伯尼说话,我觉得你应该到斯卡吉特县走走,去听听他是怎样说话的。"
"没问题,我会去的。"
坤格跪在地上,时而看看星图,时而向前探身一点点,伸长脖子,透过岩壁上的枝桠,望向天上的星星。他的这个姿势,加上他颚下的小山羊胡,加上他后面那块嶙峋的巨石,在在让林金荣联想到一个身在旷野的中国禅师,而他手上的星图,则仿佛是一部佛经。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就到雪堆去把巧克力布丁拿回来。布丁现在已经凝固了,美味得非笔墨所能形容。
"也许我们应该留一些给莫利。"
"这东西无法保存,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掉。"
营火已经停止了摇曳,只剩下一堆烧红的木炭,但还是有六英尺那么高。夜愈来愈让人感觉到它冰晶般的寒意,但木炭所释出的烟味,却美味得像巧克力布丁。林金荣独个儿沿着结冰的浅溪走了一下子,后来又在一墩土上面打坐,河谷两旁巨大的山壁,就像黑压压的沉默观众。不过,温度冷得让人无法这样打坐超过一分钟。林金荣回到营地的时候,坤格仍跪在地上观看星星,在这个超拔于俗世一万英尺高的所在,这真是一幅让人感到平静和安详的书面。
坤格这个人还有一个让林金荣诧异的地方:他总是不吝送别人东西,总是力行佛教所说的"布施波罗蜜",亦即完全的布施。
现在,当林金荣回到营地,在火旁坐下之后,坤格就对林金荣说:"金荣,我看也是你该拥有一串护身念珠的时候。"他把一串褐色的木头念珠递给林金荣。一颗颗亮泽的珠子用一根粗绳子串着,形成一个漂亮的环形,在绳结的地方,是一颗大一点的珠子。
"哇啊,这不是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吗,我怎么能接受!"
"没关系,我还有一串。你今天晚上告诉我的那篇祷告词,完全值得我送你这串念珠。"几分钟之后,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布丁全部挖出来,把大部分分给林金荣吃。在安排睡袋的时候,他也让林金荣睡在比较靠近火堆的位置。他是个经常力行布施的人,而林金荣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一星期后,林金荣送了他一件林金荣在"好心人"商店里找到的几乎全新的内衣。不过,他马上就回送林金荣一个可以用来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有一次,林金荣开玩笑地送了他一朵林金荣从艾瓦的院子里摘来的大花,一天之后,他很郑重地回送了林金荣一个小花束。"你把我的网球鞋留着穿吧,"他又说,"我还有一双,虽然比较旧,但穿起来一样舒服。"
"哎呀,我可不能拿走你的所有东西。"
"金荣,难道你不晓得,送东西给别人是一种福气吗?"他送人东西的态度也相当迷人:他从不会洋洋得意或兴高釆烈,反而是带着点忧愁。
他们在十一点左右钻进睡袋,而气温已在零度以下。林金荣们聊了一会儿,直至其中一个没有再答话为止,很快,他们就都睡着了。他打呼的时候林金荣醒过来了一下。林金荣静静地躺着,望着天上的星辰,在心里感谢上帝让他能够来到这座高山上。林金荣的腿酸已经恢复了许多,整个身体都感到精力充沛。行将熄灭的木柴所发出的劈啪声,仿似是坤格对林金荣所作的祝福。林金荣望向他,看见他的脸半埋在睡袋里。他那蜷曲着的身躯--蜷得就像凝聚着强烈的向善热望--是方圆几英里的黑暗内林金荣唯一看得见的东西。林金荣心里想:"人真是有够奇怪的东西……正如圣经上所说的:'谁又能估量得到那向上仰望者的精神高度呢?"这个小伙子虽然比林金荣要年轻十岁,却重新唤醒了林金荣早已遗忘的理想与欢乐,让林金荣看起来像个笨蛋。最近这些年来,林金荣一直生活在酗酒和失望中。但对他来说,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根本不需要钱,唯一需要的是一个背包、一些可以装干粮的塑料袋子和一双好的鞋子,好让他能来到像这样的好地方,享受百万富翁才享受得到的欢乐。但试问,又有那个饱食终日的百万富翁爬得到这里来呢,那可是需要一整天的艰苦攀爬啊。"林金荣对自己许诺,要展开一种全新的生活。"林金荣要背着一个背包,走遍整个西部、爬遍东部的所有山,所有沙漠,走出一条清净的道路。"林金荣把鼻子埋在睡袋下面,慢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黎明时的银亮。
地里的寒气渗过了尼龙披风,渗过了睡袋,钻到林金荣的胁下。林金荣的每一下呼吸都化成了水气。但林金荣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睡去。林金荣做了很多梦,但一律都是清纯冷冽得像冰水的梦,都是快乐的梦,不带丝毫的梦魇。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就像一个鲜亮的橙球,从东方的悬崖峭壁上方照洒过来,穿过芬香的松树枝桠,落在林金荣身上。林金荣感觉自己像个星期天早上醒来,准备好要穿上吊带裤大玩特玩一整天的小孩。坤格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一个小火堆前唱歌和对着双手哈气。地上都结着白霜。突然,他站了起来,往前奔了一小段路,猛喊:"哈呢啊噜噜。"谢天谢地,他们听到了莫利的回喊声。
他现在的位置,要比昨天晚上接近他们。"他在路上了。起来吧,金荣,来喝杯熟茶吧,它会让你生龙活虎的!"林金荣爬了起来,从睡袋里把网球鞋给抄了出来;它们在睡袋里放了一整晚,现在暖呼呼的。穿上球鞋和戴上贝雷帽后,林金荣上下跳了一下,然后在草地上跑了几条街那么远。那条浅溪的溪面都已经结冰,只余中间的部份,像一条小水沟一样,叮叮咚咚地流着。林金荣趴在溪边,喝了一大口水,让水把脸沾湿。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在清晨的高山上用冰水洗脸更怡人的了。坤格把昨晚的剩菜加热,充当早餐,它们美味依旧。之后,他们走到大山岩的边缘,向莫利大喊了几声"
呜呃",而突然间,他们看得见他了。他离他们大约两英里,正在河谷里奋力攀爬着,看起来就像一只在巨大的"空"里吃力往前爬的小虫子。"瞧,那个小黑点就是咱们的宝贝朋友莫利呐。"坤格用伐木工惯用的逗趣洪亮声音说道。
不到两小时,莫利就到达了能够和他们说话的距离,而一跳过最后一块大卵石以后,就开始说起话来。他们则坐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石头上等他。
"'女士之友协会'要我来给你们两个小伙子传话,问你们是不是有兴趣把蓝绶带别在衬衫上。她们说剩下的粉红色柠檬汽水还有很多,而马特爵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你们认为她们是不是有必要研究一下最新的中东局势或是学习学习品尝咖啡?对于像你们两位文学绅士,我想她们应该多注意自己的礼节……"他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而且没头没脑地向着快乐的蓝天吆喊了几声"哈呢啊噜噜i。因为爬了一个早上的山,他流了不少的汗。
"你准备好爬马杭峰了吗,莫利?"
"等我把脚上的湿袜子换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