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烟比大部分同学晚到两天。八月二十八日开学,她八月三十日报到,因为母亲在家生病了,胆囊炎,催着他走。
她来得晚,只能别无选择地住进了605。据说在她进去以前已有两批人搬出去了。她进来一看,条件也不是很差,甚至还挺好,离楼梯很近,在楼道的中间部分,既不靠水房也不靠厕所。水房和厕所分别设在楼道的两头,离605还远着呢。她们宿舍里一共四个人(加上她),另有四张空铺。搬走的那些人是因为和刘恩萍,何金樱合不来。她俩是一块儿从清迈来的,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她们就在一块儿了。别人和她们处不好,没她们个子高,也没有她们有钱。刘恩萍的个子有一米六六,六七,何金樱的个子大概有一米七零。
两个人也不理别人,只顾自己成天在一起说话,别人就忍受不了啦!
白如烟到校的那天是晚上,何金樱已经睡下了。白如烟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白如烟听说她是班长,可几天以后她就被撤了。她好像在生病,发热什么的。白如烟和她打招呼,她也点点头。白如烟说:“你怎么样!”她说:“没事儿。”白如烟给何金樱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她说:“谢谢。”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病似乎好了,也不和白如烟说话,好像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一副挺骄傲的样子。她显然不需要白如烟,显然是在表明这一点。
白如烟刚来,挺孤独的,倒是很想和别人接触,和她们认识的。她们反正没有这个需要,也不觉得她有这个需要,或者她有没有这个需要也不是她们的事儿。她们两个好得不得了,讲的那些事儿白如烟也听不懂。杜玉晴是农村来的,何金樱对待她的态度就像主人对待奴仆。实际上她也就是何金樱的一条狗,使唤来使唤去的,感觉还挺美,总是跟别人说“樱樱”,樱樱长樱樱短,樱樱怎么说什么的。虽然何金樱不把她当一回事儿,她还是要跟在后面,对这个位置挺满意的。
刘恩萍、何金樱不和别的女生玩,但和男生打得火热。白如烟刚一入学就发现,605寝室里成天都坐着男生,每天如此,只要是没课或者星期天,她还没起床呢他们人就已经到了,甚至都坐到她的床上来了,压着了她的被子。当时她产生了错觉,以为男孩子挺多的。后来她才知道她们学校四百个女生,才有十八名男生。可在605寝室里却是男孩多女孩少。
他们一来就围着刘恩萍和何金樱。到后来刘恩萍接待他们的时候都不起床了。她半卧在床上和他们说话。白如烟一般见他们一到就收拾收拾书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们肯定还在那儿。她在教室看书,实际上也看不下去。但她不去教室还不行。反正宿舍里是满的,他们在那儿过日子。她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人已经在那儿了。她就是被他们吵醒的。她说:“对不起,请你们出去三分钟,我得穿衣服。”他们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没到三分钟就敲门。她说:
“好啦,进来吧。”他们哗地一下全进来了。她洗脸、刷牙、冲牛奶,他们也不理她,就在那儿聊。她下楼、去教室看书,中午直接从教室去食堂,吃午饭。如果她实在想睡午觉,还得跟他们说:“请你们先出去一下,等我躺下再进来。”她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倒是挺合作的,弄得她反倒内疚起来。然后她说:“我躺好了。”
他们就又进来。他们不理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睡觉就在那儿说话。
她自然睡不着,就在床上听。隔着蚊帐,像垂帘听政似的。只言片语,她听也听不明白。一来她去得迟,人还认不全,再者,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就有某种神秘感,加上只有他们之间才能理解的一些“黑话”……。有时候他们的话就说半截,大家全明白了。有时候他们把一个普通的词重复再三,她还是无法了解其中的奥妙。她很难过,也很想加入进去,很想知道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没人会理睬她。要接纳她首先得得到刘恩萍和何金樱的同意。如果她们不愿接纳她,把她当成外人的话,她也没任何办法。
晚上,这伙人终于走了,她就听刘恩萍和何金樱在那儿说,还是没有她的事儿。
她两个依然说得很神秘,很吸引人。
当时,她老是听她们说起一个叫志伟的,她就知道,在那伙男孩里肯定有一个叫这个名字,但到底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很长时间,有一两个月吧,她始终不知道谁是志伟。志伟在他们中问,可她就是对不上号。好象刘恩萍在和志伟分手,在她人学以前他们已经谈了两个月了。
晚上她听刘恩萍对何金樱说:“我都活了十八年了,没他不是照样儿吗?”后来有一个男生上来传话,说志伟不想读了,在寝室里烧书。让刘恩萍去劝劝志伟,她不去。报信的人噔噔噔噔就下去了。待一会儿,噔噔噔又上来,说点什么。那种感觉就是,即便他们不成天待在605,也是随时随地可以进来的。那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家,他们的据点,随时随地有各种消息在那儿传播。有时候站在楼下喊,有时候跑上来串个门再下去,进来门也不必敲。大家的地方,谁都可以来,并不是说那是她们四个人的宿舍。没那种感觉。所有的人都是里面的主人。
有时候他们也不上来,就在楼下。她们的宿舍楼只有两层,是以前吉丰村的一个村办工厂的仓库改的,整个学校都是买的他们的厂房。他们一伙人就抱着吉它在下面唱歌,还挺浪漫的。他们唱台湾歌手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有时候也唱郑智化、黎明的歌。完了他们还得说,这首歌是献给哪间寝室、哪个人的。一般情况下大多数的歌都是献给她们605的,不是献给刘恩萍的就是献给何金樱的。有时候下面一伙人在唱歌,里面还坐着一伙人。
时间一长,她觉得挺受不了的。离家又远,又没有朋友,甚至也不能待在宿舍里,她感觉那不是她的宿舍。她只能到教室去。还经常停电,一周准有两个晚上得点蜡烛。学校又不肯买发电机。她们的电是由吉丰村供应的,它一农忙、一灌溉她们用电就保证不了了。但是得给钱。给很多钱以后,电马上就来。
605后来被他们称做“情人岛”,谁谈恋爱谈晚了,或者和同寝室的人闹矛盾不愿回去了,就到605来住。谁都可以去住,反正八张铺位有四张空着。宿舍里成天川流不息,但是和她又没有关系。
说到底,刘恩萍和何金樱也不一样。何金樱就是成天臭美得要命。当时大家都很穷,没什么钱,总是用很少的钱去买很便宜的衣服穿。何金樱身材不错,她穿什么都好看。那伙人都哄着她,说她是queen(女皇)。她有时候也和她们说话。她会说:“他们都说我是Queen,你们说我像不像?”一面还站在凳子上顾影自怜的。
白如烟也不好得罪她,就问:“谁说的呀?……有那么点儿吧。”
凭心而论,何金樱真的不能算有多么漂亮。但也绝不难看。实际上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长发披肩,但有不少白头发,少白头嘛。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那么良好的自我感觉,臭美得要命。她和凯科斯谈恋爱,凯科斯绝对地低三下四。
何金樱尽量表现她的queen作风,几乎天天得和凯科斯打架。他们谈恋爱就是打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内容。而打架最后也是一种格局,何金樱大发雷霆,凯科斯在边上一直赔笑脸、讲好话。要说常驻605的那就数凯科斯,他不是在里面就是在外面。
有时候被何金樱赶出去了,没办法,就在外面,他也不走。何金樱在里面也知道他没走,就是不理他。过一会儿,或者是刘恩萍回来了,或者是怎么的找个机会他又蹭进来,给何金樱赔不是。都是这样的。她们也看腻了。
刘恩萍不一样,她显然比何金樱要成熟。她比蔡何金樱大一岁。其实她俩都没白如烟大。
白如烟是八五年头的,刘恩萍八六年底,何金樱是八七年的。比如何金樱回家了,或者有事儿不在,刘恩萍也会和白如烟说话,而且她绝不说何金樱的好话。她会说:“那孩子太野了,不懂事儿。我是没办法才和她在一块儿的。”小时候她们就在一起,家里也互相认识。“来的时候,她妈把她托付给我,我是受托于人……。”听她这样讲,可何金樱一回来,她俩一在一块儿又好得不得了,就像看不见其他人了一样。
当时寝室里发生了几件事,虽然都是小事儿,但闹得气氛挺紧张的。白如烟丢了三千铢,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成其琳刚发下来的一叠饭票也丢了。停电了,等她们点上蜡烛桌上的那叠饭票就没有了。成其琳报告了学校,也来人查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白如烟把午饭打上来吃。那天有鱼,她把鱼骨头吐在地上。刘恩萍吃好了坐在上铺上织毛衣,她说:“没见我把地刚扫啦?”白如烟说:“吃完了,我再扫嘛。”刘恩萍说:“当然得你扫啊,你不扫谁扫呀。我是说我刚扫过,不是扫好了让你吐鱼刺的。”
刘恩萍很漂亮,白如烟觉得比何金樱要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严肃的时候白如烟甚至都不敢看她。她挺厉害的。就这么呛了几句,吃完了白如烟很快地把地一扫就去了教室。
她越想越难过,心里憋得慌,觉得这日子没法过,605待不下去了。
她跑到看房子的朱大姐那儿要求换寝室。朱大姐一听说她要换宿舍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也是憋急了,就把一些情况跟朱大姐说了。
她说根本没法回寝室,男生成天都待在那儿。朱大姐叫人把成其琳也叫来了,一块儿问她们。结果很自然地就成了状告刘恩萍和何金樱。成其琳也抱怨。朱大姐就问志伟他们每天是几点钟来的,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否发生过没走的情况,而且还让她们写下来,年月日,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她不过是想调一间宿舍。后来她就担心了。朱大姐又找了她们的辅导员高毅,高老太太。第二天在食堂里遇见刘恩萍和何金樱,她两个又说开了。刘恩萍说:“我最烦的就是那种人,咱们605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气氛挺融洽的,难得大家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最烦那种人,鸡肠小肚的,跑去当耳报神。”
一面说一面问何金樱:“你烦不烦这种人?”何金樱就说:“烦啊,我看她欠揍!”
两人一问一答,也不朝白如烟看,把人都气疯了。
寝室里只剩刘恩萍和白如烟的时候,白如烟就问刘恩萍:“恩萍,今天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冲我呀?”刘恩萍说:“干吗要冲你呀,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白如烟就把昨天找朱大姐要求调宿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刘恩萍听着,也不说话。
后来系里开始了解情况,分别找刘恩萍、何金樱、志伟他们谈了话。高老师对刘恩萍和何金樱的态度实际上是不一样的。何金樱已无可救药,刘恩萍还是可以挽救的。
刘恩萍当着高毅的面从来不说不字。开始的时候她还当过几天班长,后来因为谈恋爱一些事儿实在当不下去了,才被撤掉的。刘恩萍在老师面前的态度总是非常好的。何金樱就不知道拐弯。所以在高毅的眼睛里她俩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寝室里刘恩萍对白如烟的态度也有变化。她对白如烟表示好感,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还是让她感觉到了。比如白如烟的梳子掉在地上了,她会帮着捡起来。白如烟说什么话,她也附合。她在白如烟定的题目下说一通,虽然表面看来谁也没有理睬谁。但白如烟知道,只要自己主动和她搭话,她一定会欢迎的。
其间刘恩萍回了一趟家,她生病了,有几天不在学校。一天,何金樱突然和白如烟说起话来了大骂刘恩萍,说刘恩萍不是个东西,把责任全推给她了。另外还讲了很多话,什么刘恩萍在外面租房子啦,她和志伟的那些事啦,都是白如烟以前特别想知道的她们在一起说的那些事儿那些人。何金樱和白如烟在一起又讲了几次话,金樱就和如烟成了朋友。
何金樱说她不是她爸爸妈妈生的。她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姑姑。
他们都是从清迈来的,她、萍萍、志伟他们都是从那儿来的。五零三所在清迈,它下面还有一个汽车制造厂,有一万多工人。他们的父母要么是研究所的,要么是厂里的,反正他们都是那儿的子弟。很多人都是莫卧儿人的后代,家里都讲北方话。
他们成群结队地到这个学校来上学,势力挺大的。经常回去,离子老州只有四个小时的汽车路。她们学校在子老州市郊,一条山沟里,原来是子老州大学的大专部,后来独立出来,成立了吉丰学院。据说本来是想办成女子大学的,后来进来了十七个男生,命名的事就搁下了。
金樱现在的父母是五零三所的,和萍萍的父母是同事。金樱的亲生父亲年轻时不务正业,喜欢武术。他去中国泉州的南少林拜过师,串游过不少地方,最后到了子老投奔他的姐姐。他姐姐、姐夫当时都在子老大学教书,是军队转业学员,毕业留校的。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姐夫当时还是大学的团委书记。金樱的父亲到子老的第一天就因为打架被抓进去了。他对警察说:我姐姐、姐夫是子老的什么什么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他姐姐、姐夫当时还没有结婚,这下子整个子老都知道了——后来他被带到了子老的保卫科,学校广播站对全校广播,说某某人自称谁谁谁是他的姐夫,谁谁谁是他的姐姐,让他们听到广播后来领人。金樱的父亲在子老闯了祸,闹得姐姐、姐夫很没脸。后来他就被打发回老家了,跟人学裁缝,在家乡小镇上开了一个裁缝铺,自食其力。看他有一门手艺、有点钱,当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经人说媒就跟了他,和他结了婚。然后他们就生了金樱。后来又生了一个,金樱有一个妹妹银樱。
在金樱的记忆中,他亲生父亲的脾气特别暴,动不动就揍她妈、接她。她很小的时候就去捡柴禾,五岁以前就跑遍了他们家乡的小镇。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地方还真的不小,她领着银樱到处走,也没人管她们。
金樱的姑姑也早有了孩子,先生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个女的。女孩刚生下来不久,他们抱着她去看戏的,一块木头从楼上掉下来,把小孩砸死了。姑姑自然伤心得不得了,她还想再生一个。姑父说算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姑姑就想在外面抱一个。后来一想,抱别人的还不如抱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然后就想到了她弟弟的孩子。实际上他们准备抱的是银樱,因为小。是她妈妈自作主张,她觉得金樱那孩子太苦了,五岁的年纪整天干这么多的活,她就想让他们把金樱领走。
金樱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姑父要来的前几天,她妈就对她说:“你要去过好日子了。过两天有一个人要来接你,你要拉着他的手,跟他叫爸爸。”她妈对她说了很多次。突然有一天就来了一个人,金樱也没有叫他爸爸,就看着他。她妈很着急,对她说:“这是你爸爸。”然后就让金樱拉着这个人去镇上逛。金樱知道镇上所有的路,拉着姑父到处走,凡是她知道的地方都把姑父领去看了。就这么在镇上逛了两天,他姑父就决定把她带走了。
讲到这里,金樱哭得一塌糊涂,说她真不敢想象她妈和她妹妹现在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从此她是交了好运了,家里宠得不得了,甚至比亲生的还宠。到底不是亲生的呀,他妈(也就是她姑姑)还骂过她几句,但没打过她。她爸爸,从小到大骂都没骂过她。她哥哥就不一样了,经常挨打挨骂。如果兄妹俩发生了什么争执,肯定是她哥哥的错。
后来白如烟发现金樱不刷牙,也不洗脚。有一天她这么想了一下:唉,好像晚上金樱是不刷牙的吗?然后白如烟就留心了。果然,金樱晚上从来不刷牙,也很少洗脚。回寝室后鞋一蹬就上床睡觉,早上鞋一套就下去,去忙活她那些事儿。澡倒还洗,每周两次,洗脸洗脚就此全都免了。
到第二学期才给她们调宿舍。如烟和刘恩萍还是有缘,还在一块儿。金樱被搞走了,到了605对面的宿舍。那里面七个优等生,都是好孩子,以前和金樱就处不来。高毅这样的安排是有意的。金樱当然没法待,她老是往如烟她们宿舍跑,不是找刘恩萍,而是找如烟。那次恩萍生病回来金樱就不理她了,一直没有和她讲话。恩萍恨如烟恨得要命,认为是如烟挑唆的。她回去才几天?她一回来金樱的态度就变了。恩萍有理由恨她,有理由这么怀疑,况且金樱和她好得不得了。恩萍也不跟我讲话了。
金樱老来找如烟,有时候很迟了就钻她的被窝,跟她一块儿睡。那如烟就逼她洗脚,“不洗脚你不准上来。”如烟还问过她:“你每天不刷牙啊?”金樱说:“那不烦吗?”
后来发展到几乎天天来钻如烟的被窝,如烟几乎每天和她睡一块儿。平时白天金樱没事也到605来,还是605,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对面就安了她的一张空铺。即便她睡在对面,一大早也会跑过来拼命地敲门。
子老的天气旱季干燥,春天夏天雨季,特别潮湿。有一次一连下了四十七天的雨,并不是一直在下,但天一直阴着,四十七天里太阳没有露面。所有的东西上都长霉,衣服上、被子上都是一层霉。人在那种环境里简直要发疯。被窝是一天不睡都不行。
天天睡还好,一天不睡就睡不进去了,里面长满了霉。家在子老的学生星期天也不敢回家。金樱更是在如烟这里一睡就是五十多天。高毅气得不行,说要求调宿舍的也是如烟,等把金樱调走了她俩又好成这样。
金樱从来不洗衣服,雨季倒是帮她掩饰了不少,反正也不能洗衣服。金樱一身一身地换,换完了就撂在那儿发霉,内衣裤。袜子也不洗。凯科斯是子老的。雨季过后金樱包了一大包衣服,让他带回家去用洗衣机洗。洗完以后甩干,星期天下午凯科斯回学校的时候就拿回来了,往金樱的桌子上一放。那些衣服都是半干不干的,金樱都不知道——懒到这个地步,用衣架把它们晾出来。一大帆布包的衣服,凯科斯放到桌上以后金樱再没有动过地方,上面的口敞着,她要穿什么衣服就从里面拿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在身上阴干的。
如烟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人都是自私的。其实这也是举手之劳肥她的衣服用衣架晾起来。可这是谁跟谁啊?她凭什么给她晾衣服?她又不是她的奴隶。她们是朋友,是平等的嘛!所以如烟就说了她两次:“你该把衣服晾出去。”她不晾,还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放在那儿,这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衣服。如烟心想。时间一久,金樱就生病了。那还有不生病的?
先是皮肤,得了疥疮什么的,可怕得要命。后来里面也出问题了,开始发热。
这时候如烟倒是挺关心她的,帮她打饭打水、陪她一起去医务室。金樱在她的铺上躺了很久,如烟也不敢再和她睡一块儿了。除了如烟和凯科斯,没有人愿意理她。
刚开始的时候如烟看不下去金樱对凯科斯的态度,如烟还说过她。她动辄就骂凯科斯,话说得特别刻薄,什么“你配吗?也不瞧瞧你是啥样人儿啊!”、“你是谁啊?我是谁?你给我提鞋还不配呢!”。真难以想象,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能对他这样?当时如烟和秦无忌分开后还没有谈过恋爱。她认为,这种事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如烟就劝金樱要珍惜,不能如此任性。如烟就想,如果是我的话,有机会去爱一个人,我肯定会对他非常好的。也真是觉得自己有万般柔情,什么也不比别人缺,就是没有一个表现的机会。
如烟劝金樱不要这样对待凯科斯,有时候背着凯科斯劝,有时候他俩吵架了也当着凯科斯的面说金樱。凯科斯很感激她。后来他们一旦发生矛盾他就会来找如烟。或者,金樱有什么要和凯科斯说的,又抹不开面子,也是如烟去说。白如烟就这样两头跑。
他们对她挺信任。这期间,除了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三个在一起出现,吃顿饭什么的。
凯科斯和志伟不是一样的人。志伟是那种人,恩萍和什么人不来往了,他照样来往。恩萍对什么人评价很差的话,志伟也不会就和她一致。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凯科斯为了爱情则可以付出一切,包括个人原则。他坚决地站在金樱一边,金樱和谁好他就和谁好,金樱不和谁玩了他就不和谁玩。金樱不理恩萍以后他也绝对不理恩萍,而且还开始讲恩萍的坏话。金樱和如烟好,凯科斯对如烟也就非常好。
那时如烟的感觉也真不错,有好朋友,和男孩子也能说上话。金樱和凯科斯也为她着急,想给她介绍男朋友怎么的。当时他们学校有三个系,除他们外语系外还有新闻、工美两个系。她们是外贸英语专业的,大系大专业,学校里搞任何活动都得拉上他们。当时如烟写了一篇散文,也不是很认真写的,在校刊上发表了。中文系的一个男生就给我写信。如烟也没理他,他就来找她。一见那人,反正是吓一跳。然后他就经常来找如烟。她特别害怕,害怕让金樱看见,那么丑的一个人会来找她。她的虚荣心还挺强。有时候他会独自徘徊在她们楼道里,白如烟生怕他说是来找自己的。但他的信写得还行,挺有诗意的,她几乎每天要收到一封,但她从来没有回过信。后来也形成习惯了,如果哪天他没来信的话心里还挺盼的。但是绝对不想见这个人,尤其是不想让金樱看见自己和他在一起。
后来他约如烟去看电影,因为是中国最著名导演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她没看过,就答应了。他很兴奋,下午在开水房见到如烟的时候还提醒她:“晚上看电影,别忘了。”如烟说:“我记着呢。”到了晚上如烟跟她们去了本部,也没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她们告诉她,那谁在那儿等她哪,等了一晚上了。如烟一听顿时头皮发麻,也没敢回605,在别的寝室借住了一宿。听说他临走时发誓说:“我要是再来外语系我就不是个人。”
这期间金樱断断续续一直在生病,也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挺奇怪的。后来就起了变化,她准备回清迈的家里去养病。
还在金樱生病以前,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又钻如烟的被窝。如烟发现金樱在哭,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儿?金樱骂凯科斯不是个东西,一面骂一面哭,情绪很不稳定。当时下面快关门了,凯科斯追了过来。朱大姐跟在他后面喊:“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凯科斯往上面硬闯,被朱大姐拉了下去。他就在下面喊金樱:“金樱,下来!我今天还非得跟你讲清楚!”这边就是不下去。半夜三更的,闹得很过分。
后来金樱病得不轻,准备退学了。大家准备送她回家。如烟记得那天晚上,行李已经打包好了,金樱对如烟说:“你也去清迈吧,去玩两天。”当时如烟没有决定。金樱和凯科斯去了外面,她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正好停电,她点了蜡烛。朱大姐突然进来了,东瞅瞅西看看。她对如烟说:“樱樱这孩子不懂事儿噢,有些事儿她不懂噢,小姑娘噢。我是过来人,我也是为你们好噢。我又不想为难你们的,有什么事儿就跟大姐讲嘛!没有解决不了的,要是回去办这个事儿,让家里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问:“冬冬是哪里不舒服啊?”
哎呀,如烟突然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种事情。如烟感到特别可恶。怎么会想到那种事情上去的呢?当时她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红了。
朱大姐见套不出话来就走了,临走还说:“跟樱樱说,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就来找大姐。我也不会给你们张扬的,解决问题嘛。”当时如烟就决定跟金樱回清迈了。
去车站的路上,凯科斯他们拿着行李走在后面。金樱和如烟在前面,把他们甩得很远。她俩在路基下面走着,很黑。她对金樱讲了刚才朱大姐来找她怎么怎么的一回事情。金樱说:“怎么会呢!”也恨得不得了。她说:“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干这种事,这我还是知道的。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坏到那份儿上去呀?”一面说一面流眼泪。
到清迈后凯科斯和如烟把她送回家。金樱的父母果然对女儿挺客气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又休学又生病,也没责备她。如烟心想要是在自己家她爸早把她掐死啦。对他们也挺客气。倒是金樱,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一到家就往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躺,连一杯水都不知道给他们倒。
他们住了两天就回学校了。金樱去车站送他们,她哭得很厉害,让如烟千万千万得写信。她对如烟说中文系的景朝晖、赵又婷是她从小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她要写信给她们,让他们和如烟也都成为朋友。说的时候金樱看着如烟,也不看凯科斯。说着说着火车就移动了。如烟和凯科斯也哭了一路。
到子老的时候已经很晚,班车停开了,他们只好走回学校。十几里路,他们走呀走呀。凯科斯实在憋不住了,他对如烟说:“要是这事儿闹大了,我也不想活了。”
如烟觉得特别奇怪,这是什么事儿啊?不就是生一场病吗?怎么就不想活了?凯科斯说:“要是樱樱这个关过不去的话,活不成了,我也不能够。”他的意思是不能够活。如烟说:“什么关不关的,不就是看病吗?”他这才说:“她已经三个月了。”
如烟听了真是不敢相信,而且突然厌恶起凯科斯来,非常非常厌恶。心说他都干了些什么?把樱樱弄到了这个地步,为他退了学。如烟想起那天晚上金樱跑来告诉她,凯科斯要强暴她。第二天他拉住如烟反复地解释,说他是真的爱金樱,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想起这些如烟就把凯科斯恨成一个洞。你现在还在这儿读,往上读,樱樱可不就完了?就回去再也回不来了?如烟一路再也没和凯科斯讲过话。
每天早上起来都得赶猪,这可是她们学校的一大奇观。附近农民的猪跑到学校的院子里来了,她们把它们向外赶。满地的猪粪。来以前如烟肯定没这么想过,再怎么不济也是一所大学呀,没想到会在一个山沟里,每天满院子地跑猪。人一到那儿整个儿就傻啦,只能说是挺失望的。
子老的治安还特别不好,吉丰在郊区问题尤其严重。那儿的人很野蛮,打架的时候都是提着斧子就上的那种。她们学校的女生又多。附近全都是警察,子老州市警察一中队、警察二中队、警察三中队、警察总队都在她们学校附近。她们学校的东南角上是子老州消防大队,学校整个儿被包围起来了。即便如此还发生过吉丰村的农民到学校里来抢媳妇的事儿。她们学校里虽然只有十八个男生,但那十八个人不得了,以志伟为首,都是那种打架不要命的人。他们听说学校的女生被抢了,一伙人哗地就冲进了吉丰村,把女生抢回来了,而且还逮住了那个男的,好象是个神经病或者羊癫风什么的。和吉丰村上的人打成一团。后来警察总队派了人常驻,问题才得到解决。
警察们生活也很无聊,但他们和学校的关系一直特别好,经常搞一些联谊活动。
那时候她们也去认老乡。警察中队有几个帕尧的,大家时常走动,到他们那儿看看、吃吃饭,他们也到她们学校里来,过节的时候包顿饺子什么的。其实,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但有与没有就不一样。
有一天是星期天,隔壁寝室过来说:“你们谁是帕尧的呀?老乡找过来了。”
白如烟过去一看,两个警察的穿着便装坐在那里。她以为又是警察中队的,就问:
“我以前没见过你们吗?你们是一中队的?还是二中队的?”他们愣住了,说:“不是啊,我们不是警察中队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子航的学生。
子航就是子老航空工业学院,在她们学校的南面,他们的正门正对她们的后门。
第一学年军训,所以他们穿军装。这是如烟来学校后第一次见到帕尧老乡。以前见到的都是泰北的,泰北的就算老乡了。而且还是大学生,当时心里特别高兴。小方是个娃娃脸,比她还小两岁。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同学是遮普的。如烟把他们带到自己寝室来,坐在那儿说话。她骄傲得要命,终于有了老乡了。她留他们吃了午饭。
送他们回去的路上如烟问小方:“你们学校有什么玩的?”他说有舞会。如烟就问:“我们能不能去跳?”他说:“当然好啦。”于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六到他们学校去跳舞。
工学院嘛,通常来说男孩多女孩少,如烟答应多带一些女孩去,不会跳也没关系。
如烟把他们送回子航,他俩又把她送回来,反正也没有多远。
从小路到他们学校要穿过一片坟地,过一座水泥桥。那桥不是架在河上的,架在山涧上,水在下面很深的地方。过了桥,左边是一片山坡,相对山坡是农田。农田也不是平的,是梯田。然后就到了他们学校的大门。下雨的时候这条路特别难走,很泥泞,而且也很危险,到他们学校就得走大路。不下雨倒他们学校还是挺方便的,出了她们学校后门就到了他们的大门。
那一阵大气也特别好,风和日丽的,几乎每个星期六都去他们学校跳舞。舞厅里和现在不一样,会跳的人特别少,大家都在看,围着一圈人。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愿意去,能有这么一个活动还是挺不错的。如烟约了她们宿舍的一大帮人(因为是她的老乡关系,她当然很骄傲),带领她们去子航跳舞。她们分乘几辆自行车。她的那辆车是警察中队的老乡送的,是他们没收的,是那种二八加重自行车,特别大。
咣当咣当地,她骑在上面,从山路上冲了下去。离很远,小方就看见了她。每次都是这样,他一看见如烟就叫:“如烟”,然后把她们领到舞厅去。
她们去了子航四五回,每次都碰见小方,一到子航门口就会碰见他,如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他就跟定了她们,她们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她们都把他当小孩,他比她们都小。但次数多了也觉得烦人。主要是觉得和一个小的男生谈恋爱会被人笑话,所以大家都默认着他就是个小弟弟,特别热情特别有活力那种小弟弟。
她们去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接触一些男生,可只有一个小方围着我们转。最后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局,很难再有什么意外,所以跳舞这件事就变得越来越没什么意思了。
要不就得把这孩子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