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又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秦无忌了,见不到他慢慢成了虞子佩的正常生活状态,她已经逆来顺受,习惯于想念他,一声不出地。
和莫仁、老天他们在“小巴黎”吃饭的时候,秦无忌和几个人进来了,一看见他虞子佩的胃就开始疼,她知道莫仁他们在注意自己,要脸不变色也还是容易的。秦无忌也看见了他们,走过来。虞子佩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别人也打,然后他们就在边上的一桌就了座。老天可比莫仁坏,就在虞子佩对面毫不掩饰地盯着她,但虞子佩也不是省油的灯。
“干嘛?”她问。
“没事儿。”他说。
大煮干丝上来了,这一桌的人马上把秦无忌忘到了脑后,除了虞子佩。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他们结了帐起身离开的时候,旁边的秦无忌起身跟他们道别,虞子佩低头拿包一错身的工夫,秦无忌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敏捷,在她耳边极轻地说:“晚上来吧。”
虞子佩和他再见走了。
晚上九点半虞子佩给他打电话,说她过去了,他说再等会儿,还太早,她又进了一家酒吧,独自坐了一个半小时。差十分钟十一点,他的另一个女友不是夜猫子,应该已经睡下,不会再去骚扰他了。虞子佩起身结帐,出门打了车。
“你在跟他们聊什么,那么热闹。”他问。
“没什么,我忘了,胡说八道呗。”
“莫仁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谁这么多嘴?”
“看,被我发现了。”
“八辈子前的事,有什么可发现的。”
“嫉妒呗。”他说。
虞子佩没说话,她都从没提到过嫉妒,他竟然敢提?
他感到了虞子佩的沉默,忽然变了神情,看着她,轻轻地说:“为什么不说话?你现在总是很沉默。”
是的,这是真的,她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沉默,“不爱说话”,“善于低头”,这是他最早形容虞子佩的话,现在又变成了真的。为什么?因为那爱太重了,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跟他说话,那些话成山成海,她不知道该拣哪几句说,她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这短短的两三个小时她说什么才能真实而确切地表达自己,最后的结果就是沉默,沉默。
“你为什么总是在电话里跟我斗嘴?见面就不了?”
“明知故问,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忙不过来。”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他喜欢我的伶牙俐齿。
他们再不斗嘴了。
沉默不是他一个人的,也有他的份,那个神采飞扬的秦无忌已经不见了。
阿碎说去海边的“孙悟空”吃饭,老天说好,好。他们都喜欢那儿的5年花雕和雪菜黄鱼。开始也就七八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从大厅换到包间,包间坐不下了又换到大厅,来回折腾了几回才算坐定,双头已经饿得吃了两盘茴香豆。那天大概去了不下二十人,后来全喝多了。
酒的事儿虞子佩向来不搀和,酒量不行,啤酒和黄酒同时招呼的篓子已经跟众人战了一圈,不知怎么看中了她,非拉着划拳,虞子佩说她真的不会,大家都可以作证,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剪刀石头布”总会吧,虞子佩只好跟他“剪刀石头布”。结果,出手不凡,连赢三把。三杯黄酒下肚篓子站了起来,拉开架式,挥了挥大长胳膊,差点把旁边阿碎的眼镜打掉。再战,还是虞子佩赢,篓子奇怪地抓头,直往自己的手上吐唾沫。虞子佩则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口出狂言招猫逗狗,引来一帮人不服气,都亮出手来跟她“剪刀石头布”。十五把她赢了十一把,还是虞子佩厉害,不过四杯热腾腾的黄酒一下子倒进肚子里,她顿时晕了。
后来发生的事次序记不清了,好像是一群年轻女作家有北方有南方的,有丑女作家有美女作家,要求在座的男人把上衣全部脱掉,有不少人都脱了,莫仁死活不肯,说才不让这些女人占便宜,除非她们脱他才脱。双头肯定没脱,因为他当时坐在虞子佩旁边,虞子佩把他拉过来当枕头睡觉来着。后来不知是谁把邻桌放在一边的生日蛋糕给打开吃了,问是谁先吃的,谁也不承认,还都往嘴里送奶油,两桌人吵了起来,这边正乱,老天抱了饭馆门口供的孙悟空半身像跳起舞来,再后来老天上一个片子的制片人大猛跟阿碎闹了起来,阿碎臭蟑螂,死耗子地乱骂一气,便开始摔杯子摔瓶子,推推搡搡,一片混乱,嘴头上斗不过阿碎的大猛从老天怀里劈手夺过孙悟空的半身像向阿赵扔去,没有砸中,孙悟空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篓子则站上桌子开始大声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几个姑娘为他鼓掌叫好,后来有人打了911,肯定是饭馆的那帮孙子,后来警署的警察来了,其中有个帅小伙,简直是偶像剧里的警察,再后来双头把虞子佩和另外两个姑娘塞进一个人的车里,那人虞子佩不认识,不过他把虞子佩送回了家。
后半夜她的酒就醒了,打电话给双头问怎么了?他正在大皇宫外面的夜市吃夜宵呢。他说他们都被警车拉到了警署,警察问大猛为什么要砸孙悟空像,大猛惊讶地说:“原来是孙悟空啊,我还以为是妖怪呢!要知道是孙悟空肯定不会砸!”
最神的是张宏,这个据说读书破万卷的文学编辑,说话细声细气,戴个小眼镜,头发贴在脑袋上老像半年没洗似的,席间他只跟虞子佩说过一句话——“厕所在哪?”虞子佩说走旁边的门右拐走到头,他笑咪咪地说:“我不相信你,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兔子。”
什么意思?
等警察录完张宏的口供他已经完全清醒了,抹了抹眼镜批评起警察来,说这笔录错别字也太多了,语法也有问题,交上去能通过嘛?警察倒没生气,接受他的意见重写了一份。
老天,双头和莫仁三个人接了一部警匪题材的系列剧,制片方肯定是不了解他们,把他们安排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宾馆集中写作。就是把他们关在山里他们也能找着玩的地方,何况是市中心。那家宾馆成了众人的聚会场所,熙熙攘攘,送往迎来,四个多星期,双头写了一集,老天半集,莫仁快,是两集。制片人基本上已经被他们逼疯。那阵子虞子佩整天浑浑噩噩,害怕一个人呆着,也跑到他们那儿去混。
一切关于生活、情感、梦想和准则的严肃话题,谈到最后只可能导致悲观、伤感,甚至绝望。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长金饭店的房间里,唉声叹气。
“谁今天开始谈人生的,真完蛋!”老天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大家。
“他。”虞子佩一指莫仁。
“讨人嫌。”双头说。
“还不是你们勾着我说的,自己点的火烧着了自己怪谁?”
“怪你,怪你,就怪你!”老天窜起来吼道。
“老天最近有点不正常?”虞子佩小声问双头。
“不正常有一阵子了。”
虞子佩点了点头。
一个郁闷的人去找其他郁闷的人,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有了更多的郁闷,夹在他们的郁闷里,她的反而不能表露了。
晚上十一点,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叫人去了超大酒吧。真够无聊,两个男人在为什么事争吵,另外几个围着一个叫璐璐的女演员猛说肉麻话,刘叨的乐队在现场表演,一杯gi
酒下肚虞子佩已经醉了。她听见那两个争吵的人话里话外提到了一个词——“嫉妒”。嫉妒?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重要的感情,她难过是因为秦无忌不在她身边,而不是因为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这有差别的。
“喂,喂,爱一个人,但是又不嫉妒,这说明什么?”虞子佩拉了拉正在向姑娘献殷勤的莫仁。
“说明你根本不爱他。”
“胡说八道!”
莫仁回了头不再理虞子佩。
我不爱他吗?真希望如此。使劲想想,他在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他用看着你的那种目光注视着别人,他的手握着的不是你的手,“乖孩子”,“小冤家”,他对谁都是如此称呼!难受了吗?还不难受吗?虞子佩想。
十二点十五分,她冲到柜台前,拨了秦无忌的电话。音乐震耳欲聋,她试图压过它,对着话筒大声地喊叫着:“我要见你!”
“来吧。”电话那一头,一片沉静,他的声音里也一片沉静。
二十分钟以后,她才得以离开超大.
“看见你就好了,看见你一切就都好了!”虞子佩抓住他,向他笑着。
“喝多了?”
“没有。”
“还说没有,看脸红的。”
“我喝一口也这么红。”
“以后别这样了,这么晚打电话,还在电话里喊,万一我这儿有人呢?”
他平淡地说,虞子佩愣了。
他在说她,他语气淡淡的,但他在责备她,责备她的不懂事。她这个不懂事的人成千上万次地想这么干,也只任性了这一次。她这个万般克制的人居然也会不懂事!
别这样,你眼神里的一点犹疑就会将我击垮,一点不耐烦,一点冷淡就能让我化为灰烬。你要把我的自尊心撕成碎片吗?你不会这样的,你是温柔的爱人,最善解人意的好人儿,你不懂吗?如果你不懂,你就是不想懂,你就是不再爱我了。虞子佩心理戏狂演。
“别吓我,我后背直发凉。”
他在说什么?难道我干了什么?虞子佩难过极了。
“我只是想看见你。”
“我知道,后院也着火,前院也着火,我不能只是谈情说爱。”
虞子佩愣愣地坐在那儿,傻了一般。
他抓了她的手放在他脸上,说:“真烫。”
她也只得笑了,慌里慌张地。
忧伤,很多的忧伤,虞子佩无法扫除他留在自己心里的忧伤,它环绕着自己,挥之不去。昨夜她便在这巨大的忧伤中睡去,几次恨不得爬起来给他打电话,但是终于还是睡着了。早晨起来后镜子里的那张脸,因夜里的忧伤腐蚀了睡眠而形容憔悴,惨不忍睹的那张脸啊!
她如约去见双头,双头也这么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忧伤?”
为什么呢?
许多事都是忧伤的。
爱情,你忍不住要伸了手去握紧它,可握住的时候已经碎在手里了。
——如果他不再爱我,我便会从他面前消失。虞子佩决定了。
“爱,那是要命的事儿,我已经太老了,不适合制造丑闻了。”
以前他肯定会把这种话当成一句玩笑来说,但现在他却愁眉苦脸,把这当成了一句正经话,虞子佩为他的神情,而不是他的话难受。
“这就是你不能成为更杰出的作家的原因。”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虞子佩决定不理他继续说:“赛林格八十岁了,还在不懈地制造丑闻呢,你应该有生命不熄丑闻不止的精神,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能为此感到羞耻。模棱两可,面面俱到只能伤害你,消耗你的才能!”
“你是个小疯子。”他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不是。”虞子佩泄气地说,“我比你更害怕丑闻,我太希望得体了,得体就不可能杰出,这是我的问题。”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脸上再找不到她热爱的那种神情。
他们沉默地吃着东西,虞子佩惊讶地发现,她为他感到难过,竟然甚于为自己的难过。
“我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虞子佩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拿开了。
“一张失去勇气的脸真丑。”——虞子佩在那天的记事簿上写下这句话。
她也认为自己十分可笑,责备一个具有现实感的人胆怯,缺乏制造丑闻的勇气,又希望另一个不懈制造丑闻的人成熟稳重起来。向不可能的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却不去享用可能的人提供的可能的东西。一个以悖论为基础的人生,怎么能不可笑呢?
完美的爱人。他几乎具备了自己要的一切,只缺少接受毁灭的激情,谁能有这样的激情?
那些软弱的男人,对世界无能为力的男人,他们孤芳自赏,洁身自好,想独自开放,你可能对他们深怀好感,却产生不了激情,他们太弱了,而弱便会轻易地屈从于更强的意志,有了这种屈从,撞击的时候便不会有绚烂的花朵开放。而那些强有力的人,他们又常常缺少爱的神经,他们的心为别的东西跳动澎湃。她的完美的爱人有着最脆弱和最强悍的心,没有脆弱,情感会粗糙无趣,而没有强悍,脆弱只是惹人厌烦的孩子把戏。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她发出和顾诚临死前一样的哀求。
“你是一个爱情鉴赏家,不是情种。”莫仁这么说我。
如果情种是生冷不忌的食客,什么都称赞好吃,那么虞子佩的确不是,她无法像徐莫仁那样,对随便一点什么可爱的品质都动心,是出于傲慢吧,她知道傲慢在上帝的戒条里是足以下地狱的罪恶,而没有这一点傲慢自己怎样去对抗这个卑贱乏味的人生?
必须承认,在她试图分辨自己的情感,发现她和莫仁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没有制造幻觉的天赋不能为自己臆造一个爱人,也不能像收集邮票一般收集美感。但她要求的难道不是和他相同的东西吗?不都是一个现实的奇迹的吗?为什么他们彼此之间永不能相容?她想起阿捷赫公主的格言集——“两个‘是’之间的差别也许大于‘是’与‘非’之间的差别。”
2月14日,圣瓦伦丁节。
虞子佩不期待什么情人节,一切世俗的节日都是作为一个情人最难受的日子。她在无数小说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不必多说。那天她一起床就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去“巴黎春天”买衣服,满街卖玫瑰花的孩子和挽着手的情侣看着让人心烦。她在百货大楼里一个店一个店地穿来穿去,细细挑选,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不放过任何一件可能适合她的衣服。从下午一直逛到天黑,二层三层已经没什么可看,四层的男装她也转了个遍,只好下到了一层。
一层是化妆品柜台,各种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人眩晕,她来回走了两圈没什么可买,便决定作个市场调查,看看每种品牌新春都推出了什么货品。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莫仁,他站在收款台边,正往钱包里塞找回的零钱,胳膊上还挂着一个迪奥蓝金相间的口袋,看起来十分可笑。
“哎,莫仁!”虞子佩看了看他后面和四周,并没有什么漂亮女孩跟着,“你一个人?”
“对呀。”
“在干嘛?”
“嗨,买情人节的礼物呗。”
“这么多?”
“嗨,人多呗。最倒霉的是我得一个一个地给她们送去,她们都揪着我共度良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买了些什么?”
“嗨,香水,护肤品呗。”他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了一个“嗨”,以表达他的无奈。
“什么样的男人会给女孩买护肤品作礼物?我从未遇到过。”
“嗨,我呀!”
“那你记得住每个女孩都是什么肤质吗?她们是偏油,还是偏干?”
“那我哪记得住?我只能记住哪种更贵,有的女孩讲究,你就给她贵点的东西。”
“那你快买吧,要帮忙嘛?”
“不用。你一个人——在买衣服?”他看看虞子佩满手的购物袋。
他目光如炬地打量虞子佩,一个人的情人节?
“跟你一样,买礼物。”虞子佩说。
“好,那我们各忙各的吧。”
“好。byebye.”
虞子佩走开了,看看表已经七点了,去地下的快餐店吃个汉堡吧。她一脚已经迈上了电梯,莫仁又赶了过来,把一个花花绿绿的口袋塞在我手里:“这个给你。”
“嗨,真的没必要!留着——”
“以前没钱,没买过什么好东西给你。”他说,嬉皮笑脸十分真挚。
别这样,虞子佩觉得自己现在很脆弱,她受不了,在她发呆的时候,他说了句“情人节快乐”便转身跑了。
那是一瓶cd的“毒药”,因为秦无忌她已经习惯于不用香水,何况这么浓烈的“毒药”?可惜了他的好心。
虞子佩渡过了一个等待的夜晚,独自一人,穿个白色的麻布衬衫,非常正式,是出席晚宴的服装,在夜色里,晚风中,她知道她的脸光洁明亮,准备着微笑,她把晚饭当成一个仪式来吃。
等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胃在那儿隐隐地疼,手和脚都麻酥酥的,她强迫自己把东西吃下去,香米饭,南乳藕片,西洋菜煲生鱼,她努力地吃着。九点以前不抱什么希望是容易过的,从九点到十点,她准备把它分成四个阶段,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来等,他说他的饭局有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可坚持不了那么久,应该可以在十点以前结束的。要是他来不了呢?那她该怎么办?应该做出很懂事的样子对他说没关系吗?还是强迫他一定要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他以前常常为了看她一眼开车跑很远的路,如果他不来,就是说他不再象以前一样爱她了。
第一个一刻钟过去了,饭馆的电视里是读书节目,虽然声音开得很小,但是有字幕,远远得也能看。虞子佩已经喝掉了大半罐汤,旁边桌那个说没有野心就成不了大事的妇女已经走了,连后来来的老外也已经吃完了。十点钟饭馆会关门,如果他还不来电话,自己该到哪去等?
第二个一刻钟也过去了。“你还爱我吗?”虞子佩想这样问他,她从未这样问过任何人,她总是不肯直接了当,也许是她的问题。九点四十,电话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
“刚刚完,我不过去了。”
“怎么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她没出声,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就感冒,饭馆的空调又坏了,冷得要命。”
“不舒服就回去吧。”
“太没精神了,我想精神充沛的时候跟你在一起。”
“你在哪?”
“在路上,蓝柳庄附近。”
“噢,那边。”
“行吗?”
“问我?”
“是,问你让不让。”
“我只是想看看你。”
“明天不就看见了。”
“嗯。要是病了就回去吧。”
“你呢?还在吃饭?”
“嗯,在等你啊。”
“这么说?你越学越坏。”
“我说的是实话。”
“嗯,明天好吗?”
“好,回去吧。”
虞子佩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就算她今天的爱情运很好,她穿了她的幸运颜色,她象个迷信的傻瓜一样用各种方法占卜,她按纸牌上说的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她强迫自己直接说了想见他,她打扮得无懈可击,至少换了五身衣服,她耐心之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感觉到自己在伤心,她很怕那种伤心不断地加剧,再加剧,会很疼的,她知道,会哭,会把她打倒。不致于到这个程度吧,你是个铁石心肠的水瓶。虞子佩对自己说。
明天他们还是会见面,在公司开会,虞子佩能看见他,但只是远远的。他们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电话又响了,她以为是他改变主意,掉头来看自己。
当然不是。
是约写剧本的电话,这个电话救了她,把她的身份还原到了现实,她努力让自己的脑袋运动起来,回答对方提出的种种问题,向对方提出种种问题,电话一打就是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尽量地说话,非常热情,她感到血在一点点流回心脏,伤心不再加剧了,痛楚带来的颤抖慢慢平息下去,好,就这样,就这样……
虞子佩又坐了一会儿,到服务员开始扫地的时候,结帐走了。她想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许消失了,或者该说总是能碰到一起的好运气不再有了,这种默契曾使他们相爱,当它离去他们也注定分离。
秦无忌应该是厌烦了,他对爱情这码事简直厌烦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在女人中间纠缠,快五十岁还不能脱身,真是堵死了。眼看着一个个可爱的小姑娘最后都拿了一张凄楚的脸对着他,他受够了,他要选择一种最简单最自在的方式把这一切了结。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和那女孩上床,他知道这个结局,他经历过无数次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安静温顺的小脸,忽然间目光疯狂,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怨妇,他不愿意看见这个,但每一次他都看见这个,他真的厌烦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作了努力,但依然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宿命,最终他会离开她们每一个人,但他会记得她们,每个人都是他相册的一张照片,供寂寞的夜晚拿出来翻看的,当然有的照片看得多,有的照片看得少,但这只有他知道,或者时间久了,他也记不清他更喜欢哪一个了。这一次的这个女孩子,他记住她只是因为她的任性,从来没有人反抗过他,只有她一直不肯对他认输,她爱他的,他知道,但她还试图保持尊严。她不懂,爱是容不下尊严的。所以,他不要爱情了,他老了,他只想保持尊严。
他要不是太爱自己,他的爱情几乎是完美的。但是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使爱情不可能完美。虞子佩觉得自己也不具有这样的素质,所以她不责怪他。这两个理智,具有常识的人,这两个世故的人,也许注定彼此失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精美不是全心全意就能有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是天赋,秦无忌有这种天赋,但如果他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只能让他浪费,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或者,他早就对这个天赋感到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