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佩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李文龙,她思来想去,把自己这次写剧本赚的稿费除了留下一点急用的之外,全部汇给了李文龙,但是她打死也不想再见他们夫妻了。她感到很郁闷,剩余二十六集本来打死也不肯接的,但是现在看起来没有办法了。萨和的问题实质是李文龙的问题,但是他们自我意识不到,或者只是把解决问题的方案寄托给外界,那就难免悲剧收场了。
有个富翁做朋友真是不错,尽管能沾的光也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但那对于像黄友欢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郑炫的发迹到底该从哪一年算起,大家现在争执的比较厉害。黄友欢觉得他们纯属心理空虚,占便宜没个够!巴不得自己啃富翁是一天也没落下,求个自我满足。
郑炫自从去苏梅岛办公司后,短短几年时间,就发了财,买了房子买了车,还在当地娶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接着他就时常回来曼谷小住一阵子,据他说公司的经营已经完全上了轨道,即使他不在,只要有他老婆坐镇也就能正常运转了。郑炫每次回来,都要请他们几个老朋友到饭店吃饭,去酒吧喝酒,偶尔还会请我们去洗桑拿按摩,打牌,快活着呢。一个人发了财,还这么念旧,不忘老朋友,是很让人感动的,愿天下的富翁都像郑炫,这是大家私底下一致的感觉。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郑炫又回来了,照例请大家去饭店吃饭。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巴掌大的小摄像机,他好像对这玩艺儿很着迷,吃饭的时候,他把小摄像机套在手掌上,不停地给大家拍摄,拍完了,还让大家透过摄像机上的一个彩色小屏幕,看他给大家拍下的画面。那屏幕虽小,却很清晰,画面中大家一个个兴高采烈,大吃大喝,除此以外也就没什么名堂了,可郑炫自己却很得意,一边陪大家看一边笑,还说挺好玩是吧。大家虽然都煞有介事地看着,但其实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吗,哪用得着透过屏幕去看。后来去酒吧时他也给大家拍,甚至大家走路说话他都拍。那些日子里,只要大家和他在一起,他就总拍个不停,还不光拍人,有时连一棵树,一座楼房,一条街道,他都拍。真不知道他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要干什么,看来这富翁的兴趣和像黄友欢这样的穷人的兴趣就是不太一样。
这个夏天,黄友欢常常在夜晚叫上个朋友,和他一起去鼓楼广场玩。他们买几瓶冰啤酒,坐在草坪边的石凳上,喝酒聊天,欣赏四周的各色人等。广场上人很多,红男绿女,有鸡有鸭,广场中间还有个灯光喷泉,五颜六色的水柱此起彼伏,一边站着些大人和孩子在观看。这里开阔凉爽,微风习习,地面是水磨石的,草坪上有矮灯,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草色朦胧。他们坐到深更半夜,酒喝完了就再去买,等广场上人散去了大半,他们便借着酒兴跟那些女人搭话,价格总是不妥,因为我们毫无诚意,纯粹就是为了逗乐儿。
郑炫回来后,黄友欢也约过他夜晚去西街广场喝喝酒玩玩,可他毫无兴趣。去那儿干什么?他说,要喝酒去酒吧嘛。去酒吧当然不错,可是酒吧里一小瓶啤酒的价钱至少是一百铢,而在街头一大瓶啤酒才十五铢,包括三铢退瓶费。实际才十二铢一瓶。也就是说,在酒吧里一小瓶啤酒的价钱,差不多是大家在西街广场整个一晚上的开销。如果同样是喝喝酒玩玩,那为什么不少花点钱?不过既然是郑炫要去酒吧,黄友欢也没意见,反正又不要他买单。
有天在酒吧里,郑炫对他们宣布,他要拍个有情节的短片,故事他已经想好了。他们一听都觉得这主意不坏,至少比拍他们吃饭喝酒有趣多了。也怪不得他拍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他还有点想法呢。郑炫又说,他要拍的这个故事中只有两个演员,他指定由黄友欢和徐怀玉担任。别的朋友纷纷嚷了起来,都想给他当演员。郑炫说这第一部短片如果拍得好,他就会再拍其他的短片,到时候他会给所有朋友机会的。
徐怀玉问郑炫,干吗要两个男的来演,不如找个女的来和他演算了,他们来场打斗戏,动真格的都行,保证精彩。郑炫说别急别急,以后他会拍个有打斗的短片的,这次就算了。黄友欢对徐怀玉说,你这小子就是嘴上的功夫,光说不练,真让你拍你也未必敢。黄友欢这么说不是没有根据的,徐怀玉这人确实胆小如鼠。除了那次火车站的奇遇以外,还有一次。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他和徐怀玉到西街广场玩。他们玩到深更半夜,当我们准备回家时,走到广场边的邮局,忽然发现长凳上躺着一个年青妇女。徐怀玉提议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们走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躺在这儿。她说在这儿睡觉,又说她刚从农村出来,还没找到活儿干,去旅馆住要花钱,在这儿凑合睡睡算了。他们说在这儿睡觉很不安全的,要是遇到坏人就麻烦了,其实找个私人小旅馆花不了几个钱的,还是走吧,别睡这儿了。她不听他们的,执意要睡这儿,他们也没办法,又劝了她几句,就离开了。走出去挺远了,徐怀玉对黄友欢说,你反正一个人住,不如把那女的领回家住一夜得了。黄友欢说我没兴趣,你要领你领。徐怀玉说我在人家郑老板家里住,怎么领啊。黄友欢见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找个私人小旅馆,出钱让她住一夜,她肯定感激不尽,你趁机提出干点事,她不会不同意的,你干完了再回家。不行不行,徐怀玉吓坏了,要是警察来抓怎么办,或者她粘上我怎么办?黄友欢就给他分析了一番,总之是要打消他的顾虑,告诉他这么干绝无任何危险,可还是没把他说动。黄友欢说那就算了。当他们俩走到路口,正要分开时,他冷不丁问了黄友欢一句:你说真没危险吗?黄友欢说肯定没有。他点了点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若有所思地坐上去回家了。再见面时,他还跟黄友欢讨论:那天晚上,要真把那女的领去小旅馆,恐怕也不会出事,你说是不?
黄友欢和徐怀玉还有郑炫,坐在出租车上往江边开去。车子出了市区,又在市郊开了好一段,在一个轮渡码头停住了,他们下了车,准备在这儿坐轮渡到江心洲去。郑炫把他和徐怀玉从家里叫出来的时候,只简单地对他们说要去江心洲拍片子,今晚不回来了。他既没说拍什么样的片子,也没说为什么非要到江心洲去拍。黄友欢和徐怀玉也没问,无须问啦,反正没有苦头吃的。说实话,跟个富翁在一起心里就是踏实,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吃好喝的不算,有时候还能玩点新花样出来。去年郑炫回来,带着他们一帮人浩浩荡荡去了仰光,晚上请他们到饭店吃完饭后,一时兴起,又提议到歌厅去唱歌。他们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跟着他去了一家叫富与豪的歌厅,郑炫还说这家店的老板叫钱公公。他要了一个超级大的包间,点了酒水,又叫领班喊来一大串陪唱小姐,让大家一人挑了一个。那些陪唱小姐一个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他们陪着小姐,喝酒唱歌,真是快活。黄友欢还记得,那个陪我的小姐是越南人,她说自己也叫小小,二十岁不到,特别活泼,歌唱得不太好,总跑调,但老要跟我猜谜语赌喝酒。一个男人坐在石头上,她说,打一个成语。我猜不出。那啥呀,你喝酒吧。再猜,两个男人坐在石头上呢?我又猜不出。那啥嘛,你真笨,喝酒。不行不行,你要把酒干了,哈哈。那天晚上黄友欢喝醉了,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
渡轮还没来,他们进候船室转了一圈,见里面人多,就站到外边的树荫下等。这会儿是下午,太阳还有点辣,郑炫到小店买来三瓶矿泉水,他们一边喝着一边抽烟。码头边上是条小街,几条草狗在街上懒洋洋地溜达,有人在一家店铺前下中国象棋,边上围了不少人看。郑炫扔掉烟,对黄友欢说要试试镜头,让他独自到街那一头去,然后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往这边走,走到下棋的人身边站住,也伸个头往棋盘上看。黄友欢问他能不能抽烟,他说随你的便。黄友欢嘴上叼着烟,照他说的做了,他在黄友欢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边举着摄像机拍,边倒退着走。街上的人,包括下棋的和看下棋的,都朝他们俩看,黄友欢有些不自然,幸好嘴上有根烟,时不时吸两口,起了点镇静作用。拍完了,郑炫又招呼徐怀玉和黄友欢一样也来一遍,估计他这是在选男一号。
渡轮来了,他们和候船室里的大群人上去,这些人大多是乡下人,穿得土里土气,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挑着空菜篮。船开了,郑炫站在铁栏杆边,开始拍江上突突驶过的一艘拖船,拍完了又对着远处的长江大桥拍。渡轮十几分钟后就靠岸了。
江心洲是湄公河中的一个大岛,面积有几平方公里,好几年前黄友欢来玩过,印象中就是普通的农村,到处是农田菜地。现在也开发了,出了码头就是一条街,街上挺热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正对码头的出口处,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画面上是一件女人内衣,上方有三个斗大的字:墨川牌。徐怀玉仰头看了这广告牌一会儿,对郑炫说,你看这内衣的名字起得多好,叫“墨川”。黄友欢有点奇怪,问他,“墨川”这名字有什么好,土不拉叽的。徐怀玉说你不懂的,这名字很有想像力。黄友欢说这名字有什么想像力?他说,你知道吗,穿上内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睡觉。睡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飘飘欲仙。而这内衣的名字正好叫“墨川”,意思是没穿。这下你明白了吗,笨蛋。黄友欢和郑炫都笑了起来。
他们在街上找人问了哪有住的地方,条件好点的。人家告诉他们有个度假村,在什么什么地方。他们坐上一种载客三轮摩托,跟车夫说去度假村,开了没一会儿就到了。这度假村蛮像回事,一边临江,一边是大片的竹林,还有小木桥,竹凉亭,烧烤园。客房是蒙古包式的,包里一应俱全,空调彩电厕所。价格不便宜,一晚上两千铢,但有郑炫在,这算不了什么。
他们订了两间蒙古包,出来又去找吃的地方。虽然度假村里有饭店,可他们更倾向于吃农家饭。还是刚才的小摩托,把他们带到一户农民家,这家有个小院子,竹篱笆围的,院里青砖地,葡萄架,四周还种着花,前面就是湄公河。在这里吃饭倒是不错,他们跟这家人说,晚饭就在院子里吃,放张小方桌,菜嘛,螃蟹,龙虾,江鱼,再来几样时鲜蔬菜,冰啤酒多备几瓶,钱等吃完了算。订好晚饭,坐上送他们来的小摩托,车夫问去哪儿,郑炫说沿着江一直往前开,叫你停你就停。
摩托沿着江边小路朝前开着,郑炫一会儿叫开慢点,一会儿叫停下,他一个人下车东张西望,然后回到车上,让车夫继续开。后来开到一处有大片树林和芦苇的江边,郑炫叫停车,说就在这里下吧,他给了车夫钱,大家一起下车。站在大堤上放眼一望,风景还行,大片的树林,林中是灌木丛,斜坡上绿草如茵,河边疏疏朗朗的芦苇随风摇曳。前头不远处的路边,在一棵大柳树下,有一间用木板和芦席搭的简易房屋,看样子是个小店,门口有几张长凳,一节柜台上放着各种饮料。郑炫说咱们去小店买瓶啤酒,拍片子用得着。他们走到小店门口,在长凳上坐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柜台后面露出头,问他们买什么。郑炫买了一瓶啤酒,又让小男孩给他一段绳子。小男孩从屋里找出一段玻璃丝绳,递给郑炫。郑炫把玻璃丝绳一头系在啤酒瓶口,又从地下捡了根不到一米长的竹棍,再把玻璃丝绳的另一头系在竹棍上。他在干这些的时候,黄友欢和徐怀玉还有那个小男孩,都好奇地看着他。
现在我给你们说说剧情,郑炫说。你,他指着黄友欢,等下坐到江边,拿着竹棍,把啤酒沉到江里去,摆出一副悠闲自得在钓鱼的样子。你,他指着徐怀玉,从一边走过来,好像偶然看到这里有人在钓鱼,就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他钓鱼。你们两个彼此之间不认识,不要说话,就这么一个钓鱼一个看。过一会儿,你从江里把啤酒拉上来,在老徐惊异的目光下,把啤酒盖子咬掉,咕嘟咕嘟把啤酒喝下去。其实你不是在钓鱼,而只是想把啤酒沉到江里凉一凉。你喝完啤酒,放下酒瓶,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徐捡起空酒瓶,拿在手里反复看看,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用力把酒瓶扔到江里去,然后转身也走了。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你们明白了吗?黄友欢说我们明白了。
啊,徐怀玉说,我的戏多,我是男一号。黄友欢说我的戏也不少,我是男一号才对。他们俩为了谁是男一号争了起来。郑炫说你们俩别争了,你们并列男一号。当然,他们是不会当真在乎谁是男一号谁是男二号的,大不了就是陪着郑炫玩玩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是玩玩,可黄友欢的心里却有几分疑惑:你说拍个故事吧,无论长短,总是要表达出个意思来的,那么郑炫这个故事表达出了什么意思呢?他在心里琢磨着,可没琢磨出个结果。
他本来打算问问郑炫,他这故事是什么意思,可想了想还是没问。这有两个原因,其一,出于自尊心的考虑,尽管只是玩玩,他也不想显得自己理解力不足;其二,自从郑炫成了富翁以后,朋友虽然还是好朋友,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像从前那么随便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总之,他开始习惯了跟郑炫的一种既亲切又拘谨的关系。不和他乱开玩笑,不对他有任何要求,还有就是不向他问什么。因为他的感觉是一个人发了财以后,总有很多事情是不方便问的。事实上也的确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比如说,郑炫是个富翁,这毋庸置疑,可他到底有多少钱呢,这就让黄友欢挺好奇。和郑炫比,他自认是个穷人。穷人对钱总是比较敏感的。黄友欢猜想他大概有几千万,因为如果他只有几十万的话,不可能这么悠闲也不可能这么大方。另一方面,他也不会有上亿,否则他肯定不会搭理他们这些穷朋友了,谁曾见过这么大的富翁还有情有义?那通常都是些冷酷无情、六亲不认的家伙。他的猜想虽然不无道理,可当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最终的答案只有郑炫自己知道,但他怎么可能会去问他呢?你可以问一个穷光蛋,他有几个钱,那他会对你充满感激的,以为你是在关心他,怕他没钱吃饭,想要周济他。但你要是问一个富翁,他有多少钱,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吧。你想干什么?是想借钱还是想谋财害命。黄友欢想。
郑炫打开摄像机,抬头看看大柳树,对他们说,我要录下蝉鸣,这个故事里没人说话,但应该自始至终都有蝉鸣。他录完蝉鸣,他们就离开小店,下到了江边。郑炫说故事就是这样,马上开始拍,过程中你们可以自由发挥,现在到了充分展示你们表演才能的时候了。这么个故事,黄友欢想,连意思都不明白,你说怎么发挥?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拿着竹棍,把酒瓶沉到江里去。这么坐着总有点不太舒服,他干脆身体前倾,用手托着腮,盯着面前的江水。郑炫看了看他,说这样不好,你太深沉了,像个思想者。你应该放松,就像个普通钓鱼的人一样。他换了姿势,盘起腿,向江对岸眺望,那里是个小山岗,有几户农舍。郑炫不说什么了,他脱掉鞋子,卷起裤腿,试探着往江里走了几步,水不深,还没及到他的膝盖,他转过身面对着黄友欢拍了起来。片刻后,他朝徐怀玉招了招手,镜头也转了过去。徐怀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像是忽然注意到了他,走到他的旁边坐下,看着他伸向江里的竹棍。黄友欢瞥了他一眼,略有点不满的意思,仿佛无端地受到了打扰一样,他不为所动,黄友欢也不理他了。大约过了两分钟,黄友欢把酒瓶从江里拖出来,咬掉盖子,用手掌擦擦瓶口,喝了起来。喝到一半,他发挥了一下,把酒瓶递给一旁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徐怀玉,他摇摇手,拒绝了。黄友欢接着喝光剩下的酒,把空酒瓶放到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徐怀玉捡起地上的酒瓶,看了看,又用鼻子对着瓶口闻了闻,然后使劲把瓶子扔到江里去,他也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郑炫评论道,还不错还不错,特别是你把酒瓶递给他喝那一段,有点创意,再拍一遍。黄友欢问为什么还要拍,郑炫说你不懂,拍片子都这样,反复拍好几遍,选出其中最好的。那就再拍吧。酒没了,黄友欢回小店去买。他买好回来发现徐怀玉不见了。他问郑炫,郑炫不答。
那个小男孩正站在小店门口注视着他们,他问黄友欢,叔叔,你们在拍电影吗?黄友欢说是啊,是在拍电影,我叫姜维,那边是诸葛亮。小男孩显然不知道姜维和诸葛亮是谁,没有任何反应,黄友欢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蠢。姜叔叔,小男孩叫他,你们干吗不到村上去拍,村上人多。黄友欢说我们的电影不需要人多,你的父母亲呢?他们下地干活儿去了,小男孩说,姜叔叔,你们的电影里有坏人吗?他笑了,没有,我们的电影里都是好人。那是爱情电影吧,小男孩说。嗯、嗯,也不算,黄友欢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可又想不出来,连他都不知道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故事,又怎么能向他解释得清呢。这时郑炫在江边喊我:你干吗呢,快点啊。来了,来了,他摸了摸小男孩的脸,有点抱歉的意思,因为没能告诉他自己拍的是什么电影。他买了四瓶啤酒,以备郑炫要多拍几遍。
又拍了一遍。这回只有黄友欢自己发挥了一下,他心里惶恐,没有总是坐着,而是坐坐站站,又手搭凉棚向江中的轮船眺望。没有了徐怀玉,不知道等下接过他的酒瓶喝了两口酒,才又把酒瓶递还给他该怎么拍。这时,郑炫一边透过摄像机上的小屏幕看着,一边想了想,说,不行,缺少了一种宁静和安详之感,动作还是不要太多,来,像第一次那样再拍一遍。
正要拍第三遍,从他们来的路上相反的方向,走过来两个像是从城里来游玩的姑娘,一个穿着裙子,一个穿着牛仔短裤,两人合打着一把遮阳伞。黄友欢一看来了精神,大声咋呼起来:我早说了,咱们这片子就是缺少女的,要是有个女的,效果肯定要好多了。郑炫说那好呀,你叫那两个小姐也过来拍。黄友欢马上朝那两个姑娘挥了挥手,喂,你们愿意过来拍片子吗?她们站住了,看了看他们,两人像是低声商量着什么,接着继续向前走去。郑炫阴着脸对黄友欢说,你把她们吓跑了。黄友欢腿在发抖,但还是说可惜可惜,要是她们来拍就好了,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玩。郑炫说没准儿她们也住蒙古包呢,说不定晚上回去还能再碰上她们。然后说快干活儿吧,天不早了。
拍完第三遍,黄友欢往草地上一躺,说,不拍了吧,头都晕了。他空肚子灌下三瓶啤酒,的确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你看你,郑炫说,一点敬业精神都没有,你以为当演员那么容易呀,也要吃苦的。我说你要是拍十遍,我不能也灌十瓶啤酒下去啊,那我非醉了不可。郑炫说好吧,不拍了,光线也不行了,咱们歇一下就去吃晚饭。
郑炫和黄友欢两个人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他们把剩下的两瓶啤酒打开,一人拿着一瓶喝了起来。他们谈起刚才的拍摄,黄友欢开始自吹自擂,说自己的表演如何如何到位,简直就是直奔奥斯卡最佳男演员而去了。郑炫说你别给自己壮胆了。郑炫还说你们俩的表演都勉强还说得过去啦,没什么好比的,要说好,还是我这编剧和导演好。说到这儿,黄友欢算是小小心安了一下,又开始琢磨起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拍摄的事。郑炫喝下了半瓶酒,他有点兴奋,又跟他说起了别的事情。他说他这次回来之前,先去素贴山区玩了一趟,住在一个叫狗子坝的古镇上。那里空气清新,景色极美,四周山峦起伏,湄公河的支流嘉江就从镇边流过。江上还有一个古代修建的古坝,全部由青一色的大石板垒砌而成,叫狗子坝,镇名由此而来。
郑炫住在一户渔民家。傍晚,吃过饭后,郑炫雇了一条渔船,坐在上面溯江而上,浏览江中的景色。船划到一处江面,郑炫看见紧贴着水面有一个用竹竿搭的长方形的架子,架子两边各站着几只鱼鹰,一动不动。那些鱼鹰嘴尖脸瘦,身体灰暗,圆睁小眼望着水面发呆,每只看上去都是那么孤苦伶仃。郑炫问渔夫,这么晚了,为什么不让鱼鹰回家。渔夫说,鱼鹰这东西腥得很,不能养在家里,否则一家人包括左右邻居都会腥得受不了的,所以只能把它们拴在江上。那这些鱼鹰就总是这么站在江上呀,郑炫又问,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吗?渔夫说是的,除了捉鱼的时候把它们解开,捉完鱼就一直把它们拴在江上。渔夫见郑炫对鱼鹰好像挺有兴趣,接着又说了下去。
鱼鹰的肉因为太腥,是不能吃的。曾经有人不信邪,吃了鱼鹰的肉,结果浑身上下都腥得要命,很多天也去不掉,别人都不敢靠近。鱼鹰通常能活二十几年,但过了二十岁,鱼鹰就老了,不能抓鱼了。这时候心肠好的人,还养着它,给它点小鱼吃吃。不过一般的人都是把它活埋了,因为肉不能吃嘛,留着它也没用。
天哪,黄友欢想道,鱼鹰的命可真苦啊。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凄风苦雨的寒冬,这玩艺儿永远就这么站在江上,一站就是二十年,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活埋的下场。
夜里,外面下雨了,黄友欢睡不着,听着滴答的雨声,想着黑暗中那些站在江上的苦命的鱼鹰。
郑炫说完了苦命的鱼鹰,对黄友欢说,走吧,咱们去吃晚饭。他们站起来,沿着江边向回走去,想想还有一顿多么丰盛的农家饭在等着我们,真让人愉快。黄友欢的头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走起路来步子也有点发飘,不过感觉很舒服。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还站在小店门口望着他们,他向他挥挥手,说再见了。夕阳西下,天边呈一种玫瑰色,大片的江水被晚霞映红了,一只无人的小船拴在岸边,随着江水摇动着,发出咕咕的声音。一阵略带潮湿的江风迎面吹来,仿佛给他微醺的头脑带来了灵感,忽然间,他一下子明白了郑炫拍的这个故事的意思。这意思是那么简单明了,也是那么深刻……也许,这意思并非是郑炫本来想要表达的,而仅仅只是黄友欢的理解,但此时此刻,这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