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的小艇刚一靠岸,就被四下飞速驶来的几艘同样的快艇团团包围。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林木本人并不在艇上。领头的柳昆气得大叫:“一群蠢货!我们上当了!”
林木第二次被抓住纯属偶然。他金蝉脱壳,让小艇在接近岸边时转为自动驾驶。自己则悄悄地跳入水中,然后一会儿潜泳一会儿自由泳地慢慢接近了岸边。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上岸的地方刚好是郑家房子的污水排水口。湿滑腥臭让他无法靠近。这个意外让他无可奈何又毫无办法。
当他重新回到海里再游到其他地方准备上岸的时候,被早已做好准备的郑家巡逻队抓了个正着,为首的正是柳昆。
趁柳昆不备,林木拿出准备好的刀子直接刺向他的腹部。猝不及防之下柳昆被刺伤,但他还是狠狠地抓住林木的脖子,几个手下一哄而上,终于把他制服。
第二天在庆功大会上,郑煌当众表扬柳昆:“柳昆是条汉子,不像你们有些人,平时嘴上能得不行,动真的就松了。”尽管整天谎话连篇,但在这座岛上,他俨然就是岛主。同时林木也明白了柳昆为什么能在公司里混到今天。郑煌不傻,他知道紧要关头他能依靠谁。
那天晚上在徐怀玉那里,郑煌听他说了林木在曼谷的事。樊兵之死让他感到极度震惊。樊兵和郑煌也算是老朋友了,他们过去合作过不少事情,而且让郑煌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是死于谋杀。他算是一个小心警惕的人,轻易不喝酒,也不怎么相信他人。但人总有个万一,最终还是酒喝多了,呛了水,无声无息地沉到了命运的池底,当被人发现捞上来时,已停止了呼吸,或者说已经停止了呼吸,才被人发现,并打捞上来。
郑煌认识樊兵比认识徐怀玉还早。他认识樊兵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而认识徐怀玉则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确切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郎副部长的老婆去世的时候。
他们几个朋友约好了一起去郎副部长家吊唁。那时候他还不是内务部副部长,而是担任曼谷警察总局情报总监。郑煌和他不熟,樊兵则是他的老部下。进了门,只见屋里坐了不少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郎副部长也没说什么,只是很忧伤地冲他们点了点头。这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过来招呼他们,让他们坐,给他们倒茶,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他长着高颧骨,吊梢眼,理着光头,但已长出了一些头发茬子。他的头型很不规整,两头小中间大,而且还这里凸一块那里凹一块的,像一个没长好的山芋。樊兵虽然是郎副部长的老部下了,但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郎副部长家的什么亲戚,来帮着郎副部长料理丧事的。一般人家办丧事,总会有一个比较能干的亲戚出面张罗的,这是常理。他们详细地询问郎副部长他老婆具体是什么时间去世的,去世前的情景又是怎样,仿佛这对他们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郎副部长老婆的相片已经加了黑框挂到了墙上,相片中的人面带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像是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这些家伙的拙劣表演。她得的是癌症,去世的时候刚过三十岁,这的确让人感到惋惜。
在他们和郎副部长说话的时候,外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那个刚才招呼他们的男人又去招呼另外来的一拨人,屋里人太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那个男人又麻利地把一些人安排到里屋的床上去坐,腾出椅子让另一些人坐。他还把郎副部长拉到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郎副部长点着头,说你看着办吧。他们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郎副部长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就离开了。
在火葬场开追悼会那天,他们又见到了那个男人,跑前跑后的,给大家发黑纱,租花圈,布置灵堂,收他们出的礼钱,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觉得郎副部长的这个亲戚挺能干的,虽说人长得确实有点古里古怪,尤其是那颗没长好的山芋脑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追悼会过后几天,他们去郎副部长家看望他,没想到又碰上了那个山芋脑袋,而且看情形他就住在郎副部长家里。这次郎副部长给我们做了介绍:“徐怀玉,我的小学同学。”啊,原来他不是郎副部长家的亲戚。那他为什么会如此热心地给郎副部长张罗丧事呢?一个小学同学有这个必要吗?或者他和郎副部长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否则这事可是有点不太合乎常情了。但是,据郎副部长以后对他们说,他俩除了是小学同学之外,的确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郎副部长小时候随父母亲逃难到帕尧,先是在农村,后来情况好转,他们一家又进了县城,郎副部长就是在县城读小学的时候和徐怀玉成为同学的。两人一度还是同桌,关系也还算是不错,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了,并没有结下什么生死之交。顶多,也就是郎副部长经常让徐怀玉抄抄作业。徐怀玉学习非常差,调皮捣蛋倒是一把好手,还有就是,徐怀玉因为调皮捣蛋被他父亲揍得不敢回家的时候,到郎副部长家睡过几夜。上中学时,郎副部长就随已经经商小有收获的父母亲回曼谷了。后来郎副部长当了兵,从军队退下来的时候,陪父亲回了一次帕尧,那次怀旧之行偶然又和徐怀玉见了一面。这就是郎副部长和徐怀玉过去的全部交往了。
徐怀玉的状况是这样的,他父亲是帕尧下面一个小县工业局的局长,在一个县里也算是不小的官了,有一点势力。徐怀玉中学毕业后,父亲把他安排进了县里最好的无线电厂当领班,然后徐怀玉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可是忽然之间,徐怀玉不安于在小县城里过寻常日子了,辞了职,别了家,只身跑到曼谷来闯荡。事先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摸到了郎副部长家,恰好赶上郎副部长的老婆去世,徐怀玉不容分说,立刻反客为主,自说自话地给郎副部长张罗起丧事来了。
这还不算,办完丧事后,徐怀玉大约觉得自己劳苦功高,顺理成章地在郎副部长家住下了。他还自己动手,腾空了郎副部长家橱柜的几个抽屉,专门放他自己的东西,一副终于回到了家的模样,从此便在郎副部长家长住了下来。
大家不知道郎副部长是怎么能够容忍徐怀玉的,反正很少听他抱怨过。他们猜想,一是这郎副部长人生性大度,不拘小节,大概也没有觉得徐怀玉太讨厌。二是郎副部长心地善良,拉不下脸来,拿徐怀玉也没什么办法。三是郎副部长可能因为老婆刚去世,感到孤独寂寞,多个人在家里住着也热闹一点。另外,郎副部长肯定也并没有把徐怀玉当成什么贵客一般伺候着,否则他也早就吃不消了。比如有一次,郎副部长不知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拉稀,大概是他抑制力比较差的缘故吧,当他想要拉的时候,总是来不及跑到厕所,就要拉上一点在裤子上。然后郎副部长就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喊赵宝康:“老徐,老徐。”
徐怀玉过来了:“什么事?”
“你帮我个忙好吗?”
“咱俩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要我帮什么忙你就说嘛。”
“你帮我把厕所里的几条裤头洗洗吧。”
“好的。”
徐怀玉到了厕所,拎起裤头来才发现气味不对。这事是徐怀玉和郑煌他们熟稔以后,对他们说的。“唉,”他说,“每条裤头上面都糊满了便便。”
要说徐怀玉这人也确实有股子泼辣劲儿,不但能洗别人的裤子,生活中也是一点讲究都没有。睡就睡在郎副部长家的长沙发上,一条被子就行了。吃嘛,是有什么吃什么,没做饭的话,有块面包也能顶一顿了。郎副部长家里多个他,也就跟多条狗差不了太多。惟一和狗绝然不同的就是,他还喝酒。
徐怀玉喝酒与别人不一样,完全是烂喝,他随时随地,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就喝。他一般喝的是白酒,不用下酒菜,就那么抓着酒瓶子一口一口往嘴里灌。喝多了,废话连篇,再要多,如果醉了,他就哭,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试想,像他那么一个长相古里古怪的老爷们,却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般地在那里哭哭啼啼,实在是滑稽可笑。而且他一旦哭开了,怎么劝都不行,越劝哭得越凶,最后会放声嚎啕,像死了爹娘似的。郎副部长说过他几次,他就不太在郎副部长家里喝多了,但该喝还是要喝的,不过有时他会跑到外面去喝。街边或者是墙角,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就喝开了。然后摇摇晃晃,眼睛哭得红红的回到郎副部长家。
徐怀玉在郎副部长家前前后后住了一年多,这期间,他从没有干过任何一份工作,也从没有试图去找过一份工作。那他不工作都干了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有时候他会从郎副部长家消失一段时间,短则几天,长则一两个月,然后突然就又回来了,就像游子回家一样。有一次他在消失了挺长一段时间回来后,人变得又黑又瘦,浑身散发着臭气,但怀里却抱着足有半米多高的一大瓶香槟酒。他对郎副部长说,他一个人骑自行车去苏梅岛玩了一趟,这瓶香槟酒是他专门从苏梅岛买了带来给郎副部长的,一路上他用几件衣服把香槟酒包起来捆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虽然摔了好几跤,“可是你瞧,酒一点都没有摔坏。”
还有一次,徐怀玉在消失了十几天后回来了,对郎副部长说他回了一趟帕尧的家,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同时和父母亲也断绝了关系,他父母亲也不认他了,以后他就彻底无牵无挂了。这次他回来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包。
“猜猜看,”徐怀玉说,“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郎副部长看了一眼他带来的帆布包:“带来了什么?”
“一条狗。”徐怀玉得意洋洋地说道。
“一条狗?”郎副部长感到不解,“什么狗?”
“死狗呀,带来给你吃的。”
“你从哪儿弄来一条死狗的?”
徐怀玉告诉郎副部长,他临离开帕尧的前一天,闲着没事在县城的街上瞎逛,看见街边一条无主的草狗在找东西吃。他就摸出一块面包把这条狗给唤了过来,然后他用两条腿夹住狗身子,两手抓住狗头用劲一拧,狗就完蛋了,一点都没费事。“把你的朋友们也叫来吃吧,狗肉大补。”
大家接到郎副部长的电话,一起兴致勃勃地赶到他家来吃狗肉。一个人把帆布包拎到厨房,徐怀玉跟在后面说:“等下我来剥狗皮,这个我拿手。”打开包,那人顿时叫了起来:“狗已经臭了。”
大家常去郎副部长家玩,自然和徐怀玉也熟悉了。他对大家是熟不拘礼,见面后跟谁都不伦不类地瞎开玩笑:“你气色这么好,一定是发财了吧。”“你最近怎么瘦了,是那啥过度了吧,要注意身体哦。”而且他对每个人都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什么时候去府上拜访,欢迎吗?”当然,没有谁欢迎他“去府上拜访”,都不接他的话,但他也不感到尴尬,下回见你,他会说:“对了,上次说去你府上拜访的,一直忘了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有一次他不知怎么听说了席彬家在春风城景墅湾,星期天竟然一个人摸了去,在别墅区里到处打听席彬家住在哪里。找到席彬家后,就死乞白赖地纠缠着席彬跟他下中国象棋,一下就是一天,该吃饭了就吃,吃完了拉着席彬继续下棋,还掏出一百铢递给席彬的老婆,说:“嫂子,去,给我买瓶酒来。”把席彬的老婆气得半死,扭头带着孩子就回了娘家。到了深更半夜,徐怀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席彬的老婆带着孩子回来了,见他们还在下棋,就开始摔锅打盆,逮着孩子乱打乱骂,徐怀玉一看不对路,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黄友欢也被赵徐怀玉纠缠过。有天晚上,黄友欢和一帮朋友在酒吧喝酒聊天,郎副部长带着徐怀玉也来了,这是极少见的,一般郎副部长出来玩从不带徐怀玉。徐怀玉很兴奋,喝了无数啤酒,好在他酒量大,没有喝醉,只是说了不少胡话,还硬要和邻桌的陌生人干杯,吓得人家直躲。大家一直玩到很晚,其间郎副部长因为有事先走了,临走前他让徐怀玉跟他一起走,徐怀玉不肯,说要再玩一会儿,并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喝醉的。郎副部长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太勉强他,就一个人先走了。后来散的时候,因为徐怀玉和黄友欢住一个方向,他们俩就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徐怀玉就说他不想去郎副部长家了,黄友欢问他不想去郎副部长家想去哪儿呢,他说:“去你家吧,咱们再买几瓶啤酒,继续喝。”
黄友欢一听就慌了:“不行不行,我家不方便。”
“你家怎么不方便呢?”
“嗯……嗯,是这样的,我那儿有个女的。”黄友欢扯了个谎。
“那咱们再找家酒吧去喝酒。”
“我已经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徐怀玉不吭声了,黄友欢劝他:“你还是回郎副部长家吧,今天太晚了,改天咱们再找机会喝酒。”
“我今天就是不想回郎副部长家!”他似乎上来了牛脾气。
“那你想去哪儿呢?总要有个地方去呀。”
“我想去黎府。”
“你去黎府干什么?”黄友欢有点吃惊。
“我有个亲戚在黎府,我想去他那儿住一段时间。”
“明天不能去吗?”
“我现在就想去。”
“可你没有行李啊。”
“我出门从来不带行李。”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说着玩的,黄友欢琢磨着只要能把他甩掉,管他去哪儿呢,哪怕是去地狱。便说:“好,那我送你去火车站。”他让司机掉头,往火车站开。
到了火车站,他们下了车,朝售票处走。他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黄友欢是有思想准备的。他虽然也心疼钱,但只要能把徐怀玉甩掉,花多少钱他也在所不惜。黄友欢说:“我给你买票。”在售票处买好票,黄友欢看了一下票上的时间,是凌晨五点的,还要等好几个小时呢。他把票和一百铢递给徐怀玉,到黎府十个多小时,一百铢够他路上零花的了,徐怀玉接过票和钱,连句客气话也没说一声,只是贼眉鼠眼地四处看了看,接着脱掉一只鞋子,小心翼翼地把票和钱塞进鞋里,然后再把鞋子穿上。
“现在小偷太多,”他对黄友欢解释着,“你以后也学我,出门的时候,把钱和车票藏在鞋里。”
黄友欢心想就他那么一副长相,谁还敢偷他,防他还来不及呢。
他们朝候车厅走去,黄友欢打算把他送到候车厅后就和他告辞。进了候车厅,还没等黄友欢和他告辞呢,他先开了口:“我有点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去吧。”
黄友欢想反正票已经买了,他是肯定要走的,自己也用不着太紧张了,去吃点东西就吃点东西吧。就同意了。他们出了候车厅,正好看见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姑娘从我们面前经过,徐怀玉喊住了她。“喂,小姐,哪里有餐厅?”那姑娘说二楼就有,还详细地告诉他们上楼后该怎么走怎么走。
“小姐,”徐怀玉冷不丁地说道,“这样吧,你带我们去,我们给你钱。”
那姑娘一听徐怀玉的话,突然变了脸,厉声质问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了?啊,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怎么啦?”徐怀玉说,“给你钱让你带路,你不愿意带就算了。”
“你以为你有钱啊,”那姑娘叫了起来,“你以为你有钱就什么都能买到啊,看你那样子就不像个好东西。”
黄友欢在一边虽然觉得徐怀玉的话有点不对劲,可是大概因为听多了他的这种胡说八道的话,黄友欢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那姑娘的反应也太过分了。“你这样就不对了,”黄友欢跟那姑娘说,“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嘛,你怎么能开口骂人呢?”
“就骂他,”那姑娘转向了黄友欢,“就骂他又怎么样,流氓。”
黄友欢也提高了嗓门:“他干什么了,就成了流氓?那你这样开口就骂人又算什么呢?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凶的,太泼了。”
“你才泼呢,你和他一样是个流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跑这儿来耍无赖……”
“我们耍什么无赖了,碰你了还是骂你了……”
“你还想碰我啊,碰碰看哪,你敢!”
“谁他妈的想碰你了,你在想好事吧。”
他们的吵嚷招来了一些围观的旅客,一会儿又从行李检查处跑来了两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小伙子。“干什么干什么,”其中一个小伙子凶巴巴地对黄友欢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本来黄友欢一贯温和,从来不爱惹事,可这时因为喝过酒的缘故,更主要的是有徐怀玉在身边,黄友欢觉得徐怀玉长着那么一副模样,估计打起架来肯定是把好手,就也变得勇猛了起来。“我们不想干什么。”他强硬地回答道。
“不想干什么就走开。”那个小伙子做势想要推黄友欢一把。
“你别动手。”黄友欢指着那个小伙子。
“动手又怎么样。”他站到黄友欢的面前,两只手开始比划了起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在这时,徐怀玉忽然满脸堆笑,插身到黄友欢和那个小伙子之间,还一个劲儿地冲那个小伙子点头哈腰,简直就像个舞台上的小丑,或是老电影里的汉奸。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硬要塞给人家。“误会了误会了,完全是误会了。一点小事……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接着他不容分说,拉着黄友欢就走开了。他们来到二楼餐厅,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了,要了点小吃。“你这人也真是的,”他倒教训开了黄友欢,“火气那么大,跟他们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黄友欢没有理他。这家伙也太让人失望了。虽说本来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可既然他长了那么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那么一副土匪一般的模样,可结果却连打个架的胆量也没有,真是个地道的废物。
吃完小吃,黄友欢买了单,徐怀玉悠闲自得地抽起烟来,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全忘了。“时间还早啊,”他说,“咱俩到外边找个旅馆,开间房睡几个小时怎么样?”
“开房间不要钱啊,”黄友欢没好气地冲他喊道,“我身上没钱了,你有钱吗?”
“瞧你说的,我哪儿有钱啊。”
“没钱开个啥房间,你就老实在这儿歇着吧,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黄友欢走后,徐怀玉把他给自己买的火车票退了,钱自然归了他,接着他就回郎副部长家睡觉去了。
1997年,郎副部长正式升任内务部副部长。起初徐怀玉没有跟着去,留下来继续混,那时大家已经见不到他了,而且大家其实也都不想见到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他粘上了甩不掉。有关徐怀玉那段时间的生活,黄友欢是偶然从郑煌那儿听说了一些。
徐怀玉不知道怎么认识了社会上的几个富二代,其中一个家伙的父亲恰好也认识郑煌,那几个富二代正巧那时准备筹办一支基金。办基金是有很多具体工作要干的,比如向本地和经济部的监管部门备案,批复下来了还要筹办,注册,接着要联系投资者,小投资者还不行,人家一是要资产证明,二是不允许合伙集资,结果就要跟很多监管部门联系。所有这些琐事,那几个富二代谁都嫌麻烦,不太愿意干,徐怀玉知道后,马上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个活儿。那几个富二代看在郎副部长的面子上每人出了一大笔钱交给徐怀玉,作为筹备期的经费。徐怀玉嘛,自然也就没太客气,挤出了一部分钱做自己的糊口之资,这样就够他过上一阵子了,剩下的钱他联系了一家报价最便宜的中介代理机构,并且把原定发行的几亿铢规模,擅自压缩成了几千万。与此同时,他还通过向曼谷的富二代办路演,认识了一个患抑郁症的老处女,他看上了她,向她展开了凶猛的爱情攻势。那个女的呢,一来自身的条件也不是太好,二来看徐怀玉疯疯癫癫的,也有点金融天才的味道。谁都知道,天才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就半推半就地和徐怀玉有了点恋爱的意思。这下不得了,在爱情的驱使下,徐怀玉竟然向那个女的展开了金元攻势!他每天都要买无数的玫瑰花给那个女人,还在喝醉酒以后,不分白天黑夜地去纠缠她。结果没用多长时间,就把那个女人的抑郁症折腾得发了好几次。她的父母大怒,查清徐怀玉的真相之后,一方面把女儿送去了住院,住哪家医院是保密的,以防徐怀玉找来,另一方面不断向相关部门举报,并威胁徐怀玉要是再敢和他们女儿来往的话,非把他的狗腿打断不可。就这样,一段美好的爱情无疾而终了。
基金备案出来了,那几个富二代一看之下,差点给气疯了。里边有一大半是他们自己的钱,而且被徐怀玉已经花了很多。并且他备案的基金,关健文件缺失,材料弄虚作假,监管部门在接到举报后查实造假,还差点撤销了这支本来很合规的基金。
他们去找徐怀玉,可徐怀玉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徐怀玉大概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又跑去找郎副部长。以后,有关徐怀玉的消息,大家都是在郎副部长偶尔出差到本地的时候,从他嘴里听说的。这时候郎副部长的仕途已经越来越显赫了,养徐怀玉这么一个闲人也不在话下。徐怀玉依旧像从前一样,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喝酒,东游西逛。但是让郎副部长越来越不能容忍的是,身为大领导的他,竟然常常被徐怀玉搞得颜面尽失,下不了台。徐怀玉喝多了酒,当着郎副部长手下的面,在郎副部长的办公室里又是脱袜子又是打赤膊。还对下面人说:“你们别给姓郎的那么卖命,他这人狠毒得很。”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在部里乱转,到处找人陪他说话,叫人没法工作。郎副部长气极了,曾给他路费让他立刻走。徐怀玉接过郎副部长给他的钱,从里边抽出一张五百铢的,说:“这不就是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着他拿出打火机把这张钱点燃,然后又叼起一支烟,用这张点燃的钱去点烟。
郎副部长后来又谈了一个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徐怀玉在婚礼酒席上又喝醉了,他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们都有家了,你们都有家了,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管我了,没人管我了啊……”哭得大家面面相觑,这时,一个郎副部长在警察系统时最要好的兄弟,他叫胡凯,专程从帕尧赶到曼谷来参加郎副部长婚礼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抬手就扇了徐怀玉一耳光。胡凯天生神力,在警界干的又是刑侦,擒拿格斗样样会,这一耳光下去,就把徐怀玉的一只耳朵给扇聋了。
参加完郎副部长的婚礼,胡凯要走了,他对郎副部长说,徐怀玉的耳朵被我扇聋了,也算是残废了,他在这里也是个累赘,你让我把他带走吧,以后我来负责这小子的生活。郎副部长当然求之不得。这样,徐怀玉就跟着胡凯去了蓬堤猜。
胡凯后来又调到苏梅岛,徐怀玉就住他家里,照样不干任何事,胡凯也不要求他干任何事。胡凯给他的待遇是,有饭吃,有酒喝,别的就没有了。平时,胡凯对徐怀玉是好便骂,不好便打。比如说,喝醉了要打,胡说八道要打,上班进办公室要打,不讲卫生要打,对女警贼眉鼠眼要打,到处乱跑要打。哪怕什么事也没有,仅仅因为胡凯心情不好了,也要打徐怀玉一顿。总之,胡凯是隔三差五地就要打徐怀玉。可怜徐怀玉一个堂堂五尺男儿,成了胡凯的一个肉沙包。徐怀玉实在受不了了,逃跑过一次,可因为身上没钱,跑不了多远,被胡凯派手下的人在巴莱逮到了,又是一顿好打,三天没起来床。又让徐怀玉立下毒誓,再不跑了,如果再跑,被逮回来的话,就要对他不客气了。说实话,不知道胡凯什么时候对他客气过啊。那以后徐怀玉再没有跑过了,渐渐地他似乎也适应了这种有吃有喝有人打的生活,日子过得也有些怡然自得了。白天,他一个人到街上或是公园里去逛逛,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自动回来了,如果看到饭桌上没酒,他就去找胡凯要几百铢,买一瓶最便宜的白酒来,找零是要如实还给胡凯的,自己喝。晚上是不准离开住宅的,他在客厅里看看电视,然后就钻进楼梯拐角自己那间没窗户的小屋里睡觉去了。要是胡凯叫他到办公室去,他就知道要挨打了,也没什么可啰嗦的,一副可怜相,乖乖地去让胡凯打。胡凯也嗜酒,所以他才大度地允许徐怀玉喝酒,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理解徐怀玉的。胡凯也是顿顿要喝,如果他喝醉了——这种时候虽然不多,那徐怀玉可就倒霉了,非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可。
胡凯在给郎副部长的汇报中说,他现在对徐怀玉已经完全习惯了,甚至还挺依赖他呢,如果隔上一阵子不打他一顿,浑身都有点不太舒服。大家分析,胡凯这人大概天生就有很强的暴力倾向,正好碰上了徐怀玉这么一个天生欠揍的,两人虽不能说是一拍即合,但也成了一对挺不错的搭档。
再往后,大家就没有听到什么徐怀玉的消息了,逐渐地也就把他忘记了。
好些年过去了。去年秋天,黄友欢应清莱警察局之邀,前来指导一起离奇的杀人案件的侦破工作。他们把他安排住在美乐斯边上的一座旧庙改成的旅馆里。上头催得很急,黄友欢整天呆在旅馆里和他们开会,尽管是第一次来清莱,可也抽不出时间出去玩玩。
一天临近黄昏,他实在是昏头涨脑了,就出了旅馆,到外面去转转。沿着河边上的小路信步朝前逛着。天已经开始凉了,地下落满了红黄的枯树叶。一个老头坐在水边低矮的水泥栏杆上,面前是个小摊子,他用地道的普通话吆喝着:“瓜子儿花生核桃仁儿。”声音起伏悠扬,透露着股空旷劲儿。
小路上人不多,远处拱桥上车来人往,倒是挺热闹。偶尔一辆脚踏黄包车从黄友欢身边经过,车夫一身旧式打扮,黄色对襟衫,扎着裤角的黑色灯笼裤,脚穿老头鞋,头上还有一顶瓜皮帽。这是一种旅游项目,让游客坐在这样的黄包车上,体验一下旧时的风情。坐车人二郎腿翘得多高,大约感觉自己是个老爷了。前方路边一块空地上,有石桌石凳,几个老头子老太太围坐在石桌边打麻将,一旁还站着个中年汉子在看。黄友欢走到近前,猛然觉得那中年汉子挺眼熟,再一看那颗没长好的山芋脑袋,一下子想起来了,徐怀玉。他依旧理着光头,人倒并不显老,只是长胖了,眼睛更小了,脸上皮肉松弛,呈一种不健康的酱红色,一看就是个满脸晦气的家伙。他两手在胸前捧着个大玻璃杯,里面泡着半杯茶叶。听到脚步声,他朝黄友欢看了一眼,他们俩目光相接,黄友欢心里一惊。他神情木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黄友欢不能肯定他认出了自己,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冷漠地冲他点了点头。他也机械地冲我点了点头。然后黄友欢就走过去了。
黄友欢越走越快,生怕他在后面喊住自己,直到走出去老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想想也有点滑稽,两人多年没见,偶然在异地他乡碰上了,却像是天天见面的老邻居一样,随随便便点个头就过去了。
郑煌和徐怀玉认识自然也是因为郎副部长。郑煌有些事需要郎副部长帮忙,但郎副部长又不太方便出面,他就安排胡凯和他对接。因为胡凯收养着这么一个奇葩,郑煌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也是希望能够帮他减轻负担,便提出让徐怀玉到自己公司来上班的请求。胡凯没有表态,郑煌疑惑起来,派人详细了解了来龙去脉,这才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是徐怀玉可乐意了,他巴不得能找个新的饭票,而且能够不挨打。于是他经常趁机往郑煌这边凑。但只要不逃出胡凯的手掌心,能够随叫随到地挨揍,胡凯也算是放任他逍遥。但这次郑家的事他非得要掺合进来,那要是遇到点啥,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他了。这就叫“天堂有路偏不行,地狱无门非要闯”。
徐怀玉的一生,不知道他自己内心到底做何感想?只是在旁人看来,他和自己当年打死的那只狗,恐怕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小心死了,可能就会臭在外面,连个收尸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