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眼皮如黏住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身子如同系了石头的浮萍,费劲地往下沉。
她抬手,似要抓住什么,不叫那浮浪掩住自己鼻眼。
探手,终于抓到了一处温暖的所在,厚实又宽阔,她软哒哒的小手用力一握,只抓住他小半个,力道似不够,她另外那只手立即覆上,几乎是抱着他的手掌,借力起了身。
迷迷糊糊睁眼,入目的是殷红鸳鸯被衾,厚厚的一条搭在自己身上,乌丝半垂,盖住她微敞的衣襟,水杏眼如同覆上一层薄雾,痴愣地抬眸。
一张模糊的俊颜渐渐清晰,他眸眼明湛,神情清朗,五官无不是恰到好处的俊美,浑然天成般的矜贵,跟梦里一般。
他总是站在悬崖边,朝她伸手,
“娆娆,来,抓住朕的手,朕拉你上岸....”
他眸眼深邃又专注,似有魔力叫她挪不开眼,可她拼命的摇头,不肯触他的手,身子渐渐下沉,深陷一团迷雾里。
“醒了?”耳畔响起他温和的嗓音,缓缓将她从那个真实又迷幻的梦里拉了出来。
傅娆晃了晃神,才发现自己正抱着皇帝的手,吓得连忙松开,“陛下,您怎么在这里?”
皇帝失笑,她一脸迷糊,连同那脸蛋儿也染了一层粉色,顿觉有趣,伸手在她鼻头刮了刮,低斥道,“小妮子睡得可真沉,害朕好等。”
“啊?”傅娆望向窗棂,一大片天光洒落进来,明晃晃的耀眼,琉璃窗棂被覆上一层水汽,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朕下了早朝过来,等了你快一个时辰,你却睡得憨实。”语气像是责备,唇角却是挂着笑。
傅娆羞得垂眸,懊恼道,“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笑道,“快些洗漱,早膳已备好。”他起身,先踱步至窗下的炕上,从容坐下喝茶。
傅娆慢腾腾趿着鞋子下榻,一面生的宫女恭敬上前搀住她,绕去屏风后的净室,
宫女服侍她洗了一把脸,傅娆思绪渐渐清明,他之所以等在这,定是传了太医,要给她把脉。思及此,傅娆心悬了起来,咚咚乱跳,令她心悸。
皇帝在外,她不敢耽搁,不过片刻梳洗出来,宫女手巧,给她挽了一随云髻,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簪头镶嵌一青金抱头莲,倒与她这一身月白的裙衫相配。
俏脸白如莹玉,落落大方。
“给陛下请安。”
傅娆微微屈膝,
屋子里烧了地龙,格外暖和,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这明亮的窗棂下,可看清那滑腻的脸颊微微泛着一层红芒,似有血色要渗出来。
皇帝定定望着她,颔首,指了指对面,“坐下用膳。”
门口内侍鱼贯而入,摆上各色菜肴,竟是比昨夜还要丰盛许多,有十来样,诸如雪玉糕、肉松饼、八宝粥、燕窝等等,极尽奢华。
原本不大的厢房挤了四五个人,倒显得逼仄。
傅娆悄悄扫了一眼,屋内并无他处可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无奈之下,再施一礼,坐在了皇帝对面。
御膳厨的吃食确实比外头要精致许多,又是皇帝亲传,自是膳中极品。
傅娆原是心中忐忑,倒也被勾地吃得津津有味。
皇帝一直笑望着她,见她吃得差不多,将那盅燕窝递过去,温柔浅笑,“将这燕窝给吃了,补补身子。”
傅娆嘴里咬着饼子,耳根微微发烫,他定是把她当怀身子的人来喂。
她也确实怀了身子,也不推辞,将半口饼子悉数咬下,囫囵吞枣嚼下,捧着那燕窝喝了起来。
皇帝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菜碟,不由狐疑,
这也太能吃了,真的不是怀孕?
他昨夜入眠,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抱期待,她当是没胆子骗他,怀孕又不是旁的事,遮掩不住,她既说来了月事当是没差的,不过是叫来太医确认一番罢了。
可眼下傅娆能吃能睡,容不得他不多想。
傅娆喝完燕窝,将小嘴一抹,倏忽瞧见一行汽水顺着那琉璃滑下,透过那色水路可瞧见外头的雪景,不由好奇,“陛下,臣女常闻大户人家用琉璃窗花,冬日不透风,原来真是如此。”
她伸手将那模糊的窗花给糊了糊,露出一片明亮的琉璃,映出外头厚厚雪景,满地银华,偶有枝头从积雪中探出一个头,不甘地露出几分生机。
皇帝想起傅娆家中并不富裕,自然没有这等稀罕的东西,侧身吩咐冷怀安,“以陈四爷的名义,送些琉璃窗花去傅家,给好好安上。”
“遵旨。”冷怀安躬身。
“不必了,陛下,我们家.....”傅娆窘迫地拒绝。
皇帝淡声打断她,“吃饱了吗?周太医已等候在外。”
傅娆唇色微微一白,所有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双手绞在一块,胸口热浪腾腾,身子跟钉住似的,不肯挪动。
皇帝瞧她这般模样,略为失笑,“你不是说已来了月事么,慌什么!”
“臣女没有慌!”傅娆抬眸与他对视,自以为很坚定,落在他眼里,眼巴巴的,略有几分可怜。
傅娆深呼吸气,问道,“陛下,您昨晚的承诺还算数吗?”
皇帝神色微动,默了片刻,道,“你不骗朕,朕说的话自然算数。”
他知道傅娆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神情平和道,“朕允诺,只要你未孕,朕放你出宫,任何时候不会下旨逼你入宫,可如果你有孕....”他眼神略深了几分,语气微微加重,“必须留下来。”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保你和孩子安虞,绝不会叫任何人插手你宫里的事。”
傅娆身子微的一晃,心底涌上密密麻麻的颤动。
可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与宫外的自由相比,依旧不足为道。
孩子生在皇家,绝没高枕无忧的可能。
她也志不在此。
不,或许这一切都是借口,她就是不够爱他,不够爱而已....
傅娆想明白这些,起身朝他屈膝施礼,“臣女谢陛下厚爱,只可惜,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失望,顿了片刻,起身跨出厢房。
傅娆循着他来到就寝的暖阁。
周行春果然已立在门口,瞧着像是等候多时。
他先给皇帝行礼,看到皇帝身后的傅娆,微微一愣,不过他很快移开目光,拧着医箱等皇帝示下。
皇帝缓缓坐在软塌上,好似并不急着看诊,而是歪着身子倒了一杯茶,扶着茶盏望向窗外,浅浅抿了一口。
热腾腾的水汽如云雾缭绕,模糊了他眉眼。
傅娆与周行春立在他下首左右,两两相视,
周行春略有遗憾,而傅娆呢,则是满腔苦水,无处诉说。
殿内静若无人,呼吸未闻。
好半晌,皇帝也不看他二人,只将长袖朝傅娆方向抬了抬,“给她把脉。”
周行春颔首道,“臣遵旨。”
旋即看向傅娆,平静道,“姑娘请坐,让老夫给你把脉。”他指了指傅娆身侧一锦杌,锦杌旁置了一小几,她手搭在小几上,正好把脉。
傅娆却是心思一动,朝皇帝微微屈膝,轻启红唇,“陛下,臣女昨夜睡得昏沉,晨起身子略有些僵,可否坐那边软塌把脉。”
她指了指昨夜皇帝寝歇之地。
那头隔着这边有些远,光线不那般明晰,好掩人耳目。
皇帝也不曾多想,瞥着她应下。
傅娆再次福身往软塌走去。
周行春只得跟上。
傅娆褪鞋上榻,缓缓坐好,视线却紧盯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他将医箱置于软塌旁的小几,转身去寻锦杌。
傅娆见机,飞快瞥了一眼皇帝,见他按着眉心似在寻思,立即翻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医箱盖后的布囊上,列着一排银针。
这时,周行春已将台阶下的锦杌端来,见傅娆好奇地打量他的医箱,不由失笑,
“小姑娘,你这是折腾什么?”
皇帝闻言,睁眸朝这边看来。
傅娆装出一副矜傲之色,不服气道,“您被誉为太医院的定海神针,号称杏林国手,我就是瞧一瞧您的医箱里有什么宝贝。”
医者之间有些相较之心,人之常情。
周行春胡须一笑,“老夫如你这般年纪,可没你这样的造化,你天赋极高,将来有你名满天下之日....”
话未说完,微的一顿,忙住了口。
傅娆清早出现在皇帝的奉天殿,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联想数月前,在抱厦给一女子把脉,定是傅娆无疑了。
窗下的皇帝被这句话也勾地愣神,一时闭了闭眼,默然无话。
傅娆手犹然搭在那医箱上,用宽大的衣袖掩住那医囊,俏皮地嘟了嘟嘴,“我不过是有些制药的本事,哪里能与您相比,您把脉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呢。”
面上言笑晏晏,脊背却已崩成一条直线。
周行春听惯了奉承话,不置一词,正要示意傅娆放平手腕把脉,忽见傅娆指了指他身后的御案道,“周太医,我刚刚用了早膳还未喝水,口渴得很,您能帮我倒一杯水么?”
她声音放的极低,带着几分央求的意味。
周行春哪里想到傅娆有旁的心思,只得点头,“成。”遂转身去倒水。
傅娆神色一凛,又瞥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在出神,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偷来的两枚银针,一针擦在后颈大椎穴,一针擦在左侧膝盖后侧的阳陵泉穴。
银针细如发,这头光线又暗,周行春压根不会盯着她瞧,是以不觉。
待她插好,周行春已倒来一杯水,见她胸膛微有起伏,一时疑惑,“你怎么了?”
傅娆太紧张了。
她笑了笑,连忙接过茶杯满喝一口,又递过去,软声撒着娇,“谢谢您了。”
周行春没多想,抬手示意傅娆露出手腕。
傅娆深吸一口气,故作淡定的神色,将右手手腕放平在小案。
周行春将一白纱覆上,三指轻轻按在她寸口脉。
他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太医了,平日也算心如止水,可今日给傅娆把脉,不由愣了神。
心中总为失去这么一位好太医而遗憾。
傅娆制药的水准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她,那大皇子何以近来气色大好。
周行春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私下不乐意她入宫。
是以,手扶在寸口脉处,好半晌都未认真听脉。
傅娆却是紧张地手心冒汗。
怀孕者,脉象跳动勃勃有力,似有水珠一颗颗滑过医者手指,称为滑脉,是为孕象。
而傅娆将那银针插于大椎与阳陵泉穴,可让脉动阻塞,不复那般有力。
但此二处还不是最佳之地,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是以心中依然忐忑。
再者,周行春医术到了何等地步,傅娆没底,他常年行走后宫,论理对各类孕象该是极为熟悉,傅娆心怦怦直跳,只求老天爷助她一回。
从周行春开始把脉,皇帝便幽幽睁开了眼。
他不是第一回做父亲,可今日着实是紧张的,他根本不想放她走。
尤其傅娆今日晨起的反应,明显忐忑,她虽极力掩饰,却逃不出他的法眼。
她为什么慌张呢,定是不曾来月事,担心自己怀孕。
昨夜的话,是想叫他打消念头。
这小妮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周行春神色一动不动,根本瞧不清任何异样。
皇帝心不由悬起,缓步朝软塌行来。
他背着光,身影挺拔如山,带着一股莫名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
傅娆心口微滞,低低喘息一声。
周行春发现脉象紊动,立即睁眼,瞥着她,皱眉问道,
“你有血瘀之症,这是何故?”
傅娆闻言心中石头缓缓下落,她将螓首轻轻抬起,状似羞赧道,“定是上次在行宫一夜未归,淋了雨着了凉,是以这次月事腹痛不止...”
周行春闻言现豁然之色。
而那头皇帝已如山雕般,堪堪顿在那里,如坠冰窖。
周行春不曾察觉,继续凝眉道,“你膝盖似有关节炎?”
傅娆心中一虚,将扎了针那条腿微微屈起,左手扶在膝盖上,挡住周行春探究的视线,
“我少时常年入山采药,曾受过伤,着了寒,每到冬日膝盖便有些不适....”
周行春知她家中艰难,孤儿寡母,靠她一女子强撑,心中疼惜,暗想,若是这般,嫁给皇帝,有人护着,也未常不是件好事,毕竟,行医于女人而言,太难太难。
是以,先前心中的遗憾略为散去些。
他松开傅娆的手腕,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傅姑娘并无大碍,应是近来着了寒凉,体内气血瘀滞,老夫开个方子,给她调理,不日便好。”
皇帝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一双沉湛湛的眸眼牢牢锁住傅娆,不甘问道,
“确信无怀孕之症?”
周行春闻言脸色微变,惊愕地瞥了一眼傅娆,他压根没料到皇帝着他给傅娆把脉,是怀疑傅娆有孕。
离抱厦那日已过去数月.....不对,莫非近来二人....周行春不敢往下想,立即正色道,“还请陛下容老臣再给她把脉。”
于是,立即坐下,看向傅娆。
而彼时傅娆身子已彻底僵住,手垂在身侧不动。
周行春却没管她,而是径直将她手腕给拉起来,放在小案上,给她把脉。
傅娆刚刚差点去抽针,万幸还没下手,她只是气,气/皇帝不服输。
皇帝其实已不抱希望,神情低沉萧索。
周行春什么本事,他还是有数的,若傅娆真有孕在身,他手一下去,便可号出。
当年的淑妃,虞妃皆是如此。
傅娆好不容易卸下的心防又被迫提起,一双杏眼乌溜溜的,盛着不快盯着周行春。
周行春无视她的情绪,闭目,静静听脉。
先前并未往那块想,是以不曾细觉,这下用平日经验对比傅娆的脉象,还真略有些蛛丝马迹。
这一回比刚刚时长还要长一些。
傅娆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沉沉吁气。
不过中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除了号脉,想要确定怀孕,还得问症状。
“这几日可有嗜睡呕吐之症?”
皇帝再次抬眸望来,视线如刀斧落在傅娆眼底。
傅娆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周太医,我并无呕吐之症,相反,吃得还很不错,至于嗜睡....我也就昨夜睡得沉了些,陛下的厢房比我家里要暖和,我睡得踏实,是以醒的晚,我刚刚跟您说了,我月事刚过,并不曾怀孕,若真怀了,我还能瞒着陛下不成?”
傅娆所说句句在理,周行春实在想不出傅娆有任何隐瞒的理由。
但皇帝明显不信任傅娆,才遣他来把脉。
周行春悟出这一桩官司,心中暗自苦笑,他松开傅娆,起身朝皇帝施礼,
“陛下,且不论傅姑娘所说,单就脉象来看,暂时并无明显的孕症!”
“这有两种可能,其一,她并未怀孕,其二,月份尚浅,您若是不放心,再过七日或十日,老臣再行把脉,定知真假。”
周行春侍奉两代帝王数十年,深知行事得慎之又慎。
可皇帝却听出他弦外之音,傅娆并未怀孕,十日之后再行把脉不过是谨慎之举。
他不由抬眸朝软塌上人儿瞧去,却见她俏脸盈冰,已是十分不快,心头积下的郁气竟也被她这番傲娇给一扫而空,他摆了摆手,“周太医辛苦了,退下吧。”
周行春颔首。
待他回眸,只见傅娆还在倒腾他的医箱,这回是正儿八经在翻他的器具,不由失笑,上前将医箱给夺过来,合上,“待回太医院,由的你玩耍。”
傅娆面上装得俏皮,心中却是如释重负,后背堪堪出了一身冷汗。
周行春退下,暖阁内只剩他二人。
傅娆神色放松,心情也好了几分,悄悄去瞧皇帝,见他颓然坐在御案一侧的圈椅里,颀长的身影斜椅,手扶额,闭目不言。
瞧着神态,倒也有几分无奈。
傅娆没理会他,而是稍稍坐好,将那两处扎针之地揉了揉,让自己身心放松,以宽袖掩盖,悄悄给自己把脉。
她盯着前方虚空,静静听脉,直到察觉那脉动如一颗颗小珠儿,顺畅有力的从她指下滑过,傅娆心中缓缓升腾起一抹喜色。
孩儿安好。
这是头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到孩儿的存在。
她是真的怀了孩子。
那如珠似玉的涌动,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纵然前方荆棘满地,她也无怨无悔。
长痛不如短痛。
熬过去,便是康庄大道。
她不求孩儿大富大贵,只求平安顺遂。
不知不觉,唇角溢出一抹恬静的笑,侧眸,冷不丁对上皇帝沉湛的眼,心中一虚,堪堪避开视线,俏生生将脸别过去,忍住喜色。
思及她的欢喜是建立在他失落之上,顿生惭愧,转念一想,她只有这一个孩儿,他却早早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再不济,还有满宫嫔妃给他生孩子,她同情他作甚?
遂心中放宽,趿鞋下榻。
皇帝已起身走来,坐在刚刚周太医的位置,沉眼瞧她,
“你倒是挺高兴。”
傅娆倒也不掩饰,双手合在膝盖处,略有些拘谨地回答,“臣女昨夜便告诉了您,您不信,非要折腾这半日。”
皇帝并未接话,抬手轻轻抚住她脸颊,手指一点点探入,将她整个脸颊捧起,指腹摩挲她的滑嫩的肌肤,嗓音如绸,“娆娆,朕...是真的很难过。”
傅娆盈盈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他的瞳仁太深,如黑渊,仿佛要将她吞进去,她吓得眼神一缩,垂下眸,略带愧色道,
“陛下,是臣女对不住您,辜负了您一番厚爱。”
这是实话,要将他的孩子带走,是真心愧对他的。
傅娆身子矮下,膝盖下挪,跪在了他跟前。
皇帝闭了闭眼,俯身,下颚贴着她发丝,沉沉吻了上去,默了一会,闭目开口,
“冷怀安,送她出宫。”
每一字说得极重,也极是艰难。
.........
雪过初晴,一抹稀薄的阳光越过云层投下。
羽林卫将宫前清扫出一条大道,铺上厚厚的毛毡,倒是不滑。
午时,傅娆回了太医院,皇帝这边召集群臣议事。
蒋南生经过昨夜与今日细查,查出通政司使梅洪伙同副都御使傅廷玉,构陷左通政杨清河,恰恰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也查到一条关键线索,查到傅家一店铺管事身上,怀疑傅珂涉及上回行宫投药一事。
皇帝雷霆震怒,先将梅家下狱,傅廷玉革职,着三司定罪。
而另一头,待刘桐去傅家拿傅珂时,却发现这位大小姐自刎在家中。
给天子下药,按律当诛九族,而现在线索不清,证据不足,傅珂一死,算是以命保住了傅家九族,也保住了皇后。
皇帝震怒,下旨将梅洪杖责三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一家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傅家即便不被诛九族,傅廷玉身陷两案,他阖家老小是保不住了。
满朝文武自有人以证据不足,替傅家求情,可惜开口一个,皇帝发作一个,等回到御书房,皇帝依然怒火难消。
冷怀安小心翼翼在一旁给他顺气,
“陛下,为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动怒,实在是不值当....”
皇帝躺在圈椅里,脸色阴沉至极,“那傅氏女极是狠绝,她自刎无非是怕被锦衣卫捉住,拿她逼问幕后主使,皇后与此事定难逃干系!”
“给天子下药,谁给她们的胆子!”
冷怀安苦笑着劝道,“您别生气了,若是罪名查实,那傅家可是要诛九族,据老奴所知,县主的祖父与傅廷玉的祖父乃是亲兄弟,若要诛九族,县主这一支也要连坐,傅氏女自刎,虽是保住了皇后,也保住了其他无辜之人呢。”
皇帝微顿,脸色这才转好。
傅廷玉还有一弟,傅家二房的老爷傅廷澜,彼时锦衣卫上门拿人,傅廷玉重金贿赂,得以有机会寻到这位弟弟说私房话。
“二弟,我此番死罪难逃,还望二弟设法营救我孙儿,至少保住我长房一条性命....”他老泪纵横,给亲弟弟下跪。
傅廷澜含泪将他扶起,依然愤慨,痛恨道,“我说兄长,你好端端的,为何牵扯皇家之事,与皇后结盟不成,转而投向梅家,首鼠两端,才致今日之祸。”
傅廷玉羞愧难当,抓住他胳膊,悔不当初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傅廷澜却不肯放过他,急道,“那傅娆傅坤一家,本就是孤儿寡母,你何故要去欺负人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您这是遭报应啊!”
傅廷玉听他提及傅娆姐弟,气不打一处来,目露血色道,“二弟,你不是不知,太//祖父当年分家产偏爱六祖叔,后来六祖叔被咱们祖父逼走,负气离家,咱们长房实则贪了人家的家产,若等那傅坤高中,他日难保不算旧账,我这也是未雨绸缪!”
“我呸!”傅廷澜将他甩开,愤然拂袖道:“祖父当年已然不对,你如今错上加错,不过是一些家产,还给他们罢了,到底是一家人,咱们傅家百年声誉,毁在你身上!”傅廷澜背身过去不理会他。
傅廷玉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二弟,事已至此,说什么已是徒劳,一求二弟继承宗嗣,绵延傅氏香火,不蹈为兄覆辙,二求二弟设法替我留下一血脉。”
言罢,傅廷玉一头往门槛死撞,顷刻头破血流,傅廷澜抱住他的尸身痛哭不已。
往后,傅廷澜以此教训傅家子弟,循规蹈矩,身正心清,勿行不义之举,此是后话。
而皇后也遵守诺言,与傅廷澜一道,请求陛下赦免傅廷玉十岁以下的稚儿,如此也保住三位无辜幼童。
皇帝思及傅氏先祖海内名望,终是应下。
再说那梅家,梅玲筱与父母被发配边疆,与李勋的婚事也被迫解除,众人都道李勋与梅玲筱情投意合,定会伤心难过,不料李勋竟通宵达旦饮酒,如卸下一重担,露出久违的笑容。
杨清河一家在次日便被放出牢狱,皇帝为抚慰他,升他为正三品通政使,为九卿之一,杨家上下皆知是傅娆功勋,将她视为救命恩人,两家来往甚密。
从傅娆出宫回府,已过去两日,她一边假装来了月事,遮掩怀孕一事,一边已露了些症状。
明明前两日她极有胃口,今日晨起,伏在塌前干呕不止,好在桃儿并不在屋内,傅家下人极少,平日无人往她房内乱窜,是以不被发觉。
只是,这般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郑氏就在隔壁,迟早被她看出端倪。
傅娆左思右想,将傅家西侧靠墙的一间小院收拾出来,决心与郑氏分院。
郑氏自是不肯,却也拗不过傅娆,傅娆趁着初五这一日天气清朗,搬了过去,也只独独带去桃儿并一粗使的婆子,极是清净。
初六这一日,傅娆上衙,清晨在路上呕了一路,至太医院,连忙用酸梅膏压下腹中呕意,不料还未坐稳,一小黄门匆匆奔入,
“傅太医,皇后有旨,宣你入宫替娘娘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