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杖责都督府佥事,惊动了官署区,不消片刻,礼部几位堂官并都督府几位都督纷纷迎了出来。
再见一面生的八品小官跪在宫门口,越发惊了个奇。
礼部尚书韩玄堪堪往傅娆望了一眼,正对上傅娆无辜的眼神,他倒是见过傅娆几回,略有印象,当即硬着头皮给傅娆求了情。
众人见礼部尚书求情,纷纷没头没脑跟着跪了一地。
以至于傅娆没错,倒显得有错。
皇帝一阵无言,他原本想瞧一瞧傅娆,与她说几句话,她这身官服穿在身上怪有趣的,被这些官员搅合,终是兴致缺缺离开了。
傅娆如蒙大赦,朝礼部尚书道了谢,忙不迭出了宫。
次日去店铺交待一番,整理了些随身携带的药丸,又将郑氏七日要用的药都给安置妥当,方才放心出门。
十月十五这一日天蒙蒙亮。朝雾迷蒙,天际呈现茫茫的淡青之色。
傅娆打着哈欠来到正阳门,百官齐至,铁甲如林。各部官员皆井然有序地在宫门口站班,等着皇帝与太皇太后起驾。
傅娆头一回遇着这阵仗,还有些寻不着北,只瞧着门口均立着紫衣大臣,去哪儿寻太医院的地儿,贺攸那一日偏又没说个明白,她匆匆忙忙兜着官帽往南边挤,想寻个人问问,却见身后的羽林卫成排肃然而立,目不斜视,不由犯怵。
于是弯着腰儿从侍卫身侧绕过,打算从后方走,怎料迎面一道身影撞了上来,傅娆官帽正顶到对方的下颚,那紫衣男子痛呼一声,抬脚就要朝傅娆踹来,傅娆猝不及防被人一扯,她慌忙抬眸,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徐嘉将傅娆拉至身后,朝面前那紫衣男子告了罪,“给郡王殿下请安!”
明郡王见过徐嘉,却也不甚将他放在眼里,探身朝他肩后望去,借着朦胧的朝光瞧出是一极为清秀的小官,那身段儿清逸如竹,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明郡王怒色一收,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徐嘉见状,顿觉不妙,思及这位郡王的喜好,暗自捏了一把汗,他扬着笑脸,又恭敬施了一礼,“郡王,时辰不早,陛下想必已起驾。”
明郡王深深看了一眼傅娆,记住了她的相貌,又瞥了一眼徐嘉,轻哼一声,摸着下巴朝前头迈去。
徐嘉扭头去寻傅娆,却见傅娆头也不回朝下边去了。
徐嘉立马跟了上去,“娆妹,我从徐府出来便跟在你身后追,不成想你跑的这般快”见傅娆对他置之不理,还一头顺着官僚队伍往下边窜,无奈喊了一句,“太医院不在那头!”
傅娆顿住脚步,扭头朝他一喝,“那在哪里?”
徐嘉差点撞上她,连忙往后收了腿,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医院并不站班。”抬手往瓮城方向指了指,“太医院这次循司礼监随驾,该在瓮城里的荷包巷等候,待陛下起驾,你跟着司礼监走便对了。”
傅娆在心里把贺攸骂了一顿,皱着眉嗯了一声,也不看徐嘉一眼,提着官袍按着官帽便往瓮城跑。徐嘉望了她背影一眼,无声叹息着。
傅娆一路小跑又回到了正阳门,悄悄从甬道进去,果然瞧见瓮城下的巷子口立着一堆内侍及绿袍低阶官吏,为首的几位正有谭正林和贺攸,傅娆压低官帽跑了过去,没入人群里。
礼号长鸣,象征着帝王出巡的仪仗缓缓移出。
太医院一众官员随同司礼监的内侍,一道沿御街走至南城门,各府官眷早已等在城门口,等皇帝銮驾过去后,各府马车相继随行。
太医院的官员按例只给了一辆马车,坐着谭正林与贺攸,后来司礼监多拨了一辆马车给傅娆,傅娆被贺攸领着找到了自己的马车,掀帘便见一水汪汪的小美人坐在里头,朝她大方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傅姐姐,我叫贺玲。”
一路上,贺玲时不时掀帘朝外张望,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傅娆按着眉心头疼不已。
贺攸管这叫温婉乖巧?
傅娆起得早,一路上抱着引枕昏昏入睡,也没工夫搭理贺玲。
午时,路途过半,开路的羽林卫寻到一处水源,早早搭起营帐,等候銮驾到来。
待皇帝抵达营帐,午膳已备妥。
贺玲见傅娆睡得熟,先一步下车去取饭。
傅娆睡得迷迷糊糊醒来,不见贺玲的踪影,吓了一跳,想起她身份,赶忙整理一番衣裳,下了马车去寻贺玲。
远处山木葱葱,清风和煦。山风裹挟着湿气卷来,让傅娆醒了个彻底,她举目四望,偌大的草地被搭了十来个营帐,人满为患,却也秩序井然,诸多小厮内侍往河边一处营帐来往,猜测那该是御厨的位置,便朝那边奔去。
傅娆寻了一圈没见着贺玲,最后在河边找到了她,贺玲蹲在河边眼泪汪汪的嘀咕什么,她走近定睛一瞧,见她手里拿着两个红薯,正用帕子湿了水在擦红薯皮上的脏污。
“怎么回事?”
贺玲抬眸看到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县主,我的食盒被人撞到了,御膳房的掌事公公说每人只有一份,多的没有,我们没吃的了呜呜呜。”
傅娆望往身边的食盒望了一眼,里头七七八八洒落一些珍馐,她摇了摇头,接过贺玲手里的红薯,替她剥了皮,“来,你先吃,顶个饿,待晚上到了行宫,咱们再填饱肚子。”
贺玲一双眼哭得红肿,将大的那个接了过去。
傅娆看了一眼手中小小的红薯,两个手指那般粗,稍稍褪了下皮,三两口便塞入肚子。
正要带贺玲离开,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哟,没吃的啦,本王这还有一份,若不给了你?”
傅娆回眸起身,见一面容阴美,眉间有一点朱砂痣的俊美男子,正笑融融望着她。
正是她晨起撞到的那位明郡王。
傅娆暗道不妙,拉着贺玲朝他施礼,“给郡王请安。”
“你叫什么名字?哪儿人?”他语气温和,笑容不及眼底。
傅娆正要答话,那头徐嘉已追了过来,
“郡王殿下!”
今日明郡王盯上了傅娆,徐嘉不太放心,午时休整,他便悄悄注意着明郡王的动静,这不瞧见明郡王往这边来了,他便跟了来。
明郡王面色不善盯着徐嘉,凉飕飕笑道,“徐驸马为何三番两次拦本王?莫非你与他”他在徐嘉与傅娆之间指了指。
暗示徐嘉与傅娆有断袖之癖。
徐嘉苦笑着道,“郡王殿下,她并非普通小官,而是乾宁县主傅娆。”他斟酌片刻,赧然道,“正是在下的前未婚妻”
明郡王先是讶异片刻,旋即脸色倏忽一亮,指着傅娆问徐嘉道,“便是她在正阳门前告御状,逼得我皇兄打你三十大板,撤了平康的公主府?”
徐嘉脸色略有些难看,却还是缓缓点了头。
明郡王目光落在傅娆身上,越发起了猎奇的心思,只扬起手里的扇子,往徐嘉胳膊敲了敲,示意他让开。
徐嘉僵硬着步子,往侧边踉跄一步,满脸央求道,“郡王,她是陛下御口亲封的御医”
徐嘉话未说完,被明郡王一道冷芒射了过来,“哟,驸马爷这是打算脚踏两只船”
“不是,我”
“滚开!”
傅娆将贺玲拉至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明郡王,她倒是不怕明郡王,只要她声张出去,皇帝与冷怀安必来救她,皇帝既然不许她嫁人,自然也不会叫旁的男人觊觎她。
只是偏偏徐嘉拦在跟前,若是被人瞧见,还当他二人不清不楚。
明郡王迎上傅娆冷清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身量秀挺,模样儿极为精致,倘若做女装打扮,不知是何等惊艳的美人儿。
他缓缓从唇间挤出一丝笑意,撩着眼皮瞥着徐嘉,“徐驸马果然不是寻常人,竟是个要前程不要美人的主”
徐嘉脸色微的一白,悄悄朝傅娆望去一眼。
秋阳绚丽,映衬的她脸颊莹玉生辉,她鼻梁挺峭,似泛着一层绒绒的光,黑睫如鸦羽浅浅覆在眼眸之下,明媚动人。
说不后悔是假的,每日夜深,与平康公主躺在一处,总忍不住想,身旁那人若是傅娆该多好。
眼下平康公主还在府内养伤,徐嘉心里那阴暗的念头又蠢蠢欲动。
傅娆在他身上费了十年的心血,怎会轻易丢开手,必是对他存有余情。
他或许有机会,享齐人之美。
这个念头一起,徐嘉不知哪来的勇气,往前迈出一步,挡在傅娆跟前,
“殿下,我与她虽无夫妻缘分,却也是同乡,我视她如亲妹,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
傅娆看了一眼徐嘉的背影,只觉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不知安的什么心。
明郡王显然对徐嘉已十分不快,脸色一寒,从齿缝里挤出几字,“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他话音一落,一道清清朗朗的嗓音从一侧传来,
“那朕的面子呢。”
明郡王闻声脊背一凉,慌忙侧身,猛然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泰然立在矮坡顶,目光冷冷清清朝他看来。
明郡王头皮一麻,连忙迎了过去,“给皇兄请安”额前已是冷汗涔涔。
他打小可是这位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怕了他的手段,
皇帝倒没看他,眸光似夹着霜雪落在徐嘉身上,徐嘉早已吓得浑身僵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若死灰道,“臣叩见陛下”
傅娆心里将徐嘉骂了个遍,被旁人瞧见或许只是闲言碎语,被皇帝撞见,定会怀疑她与徐嘉掰扯。
傅娆绝望地闭了闭眼,拉着贺玲朝皇帝拜下。
纤瘦的身影跪在一串草丛里,将身子遮了大半个。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落了落,目光瞥及不远处那被抖落的食盒,皱了皱眉。
他没说话,也没叫他们起来,只面色略不好看。
冷怀安顺着皇帝的视线转了个来回,朝傅娆支了个声,“傅姑娘,你虽是县主,可这次是以御医身份随驾,别杵在这里了,各宫娘娘被马车颠的难受,你快去准备些药丸。”
傅娆应了一声是,连忙带着贺玲离开。
一路上,贺玲全身抖个不停,重重握住傅娆的手腕,膝下都在打软。
她只是个小小太医之女,何时见过皇帝,早已是六神无主,抖如筛糠。
傅娆将她扶上马车,“你先别乱走,我去给你爹爹递个信,叫他给你弄些吃的。”
她找到贺攸递了个消息,想起冷怀安的交待,心中略有迟疑,却见一小黄门过来催她,她只得去太医院装载药材药丸的马车,取了些药丸,往皇帐方向走来。
皇帐前面被围出一方院落,冷怀安立在门口指挥着内侍装点行装,看样子是要起驾。
傅娆心头一松,以为皇帝这是要放过她了,转身打算离开,怎知冷怀安瞧见了她的踪影,笑眯眯迎了过来,低声道,
“县主,陛下在车上呢。”他朝明黄宫车一指。
傅娆捧着药盒露出一脸菜色,皇帝这是要审她。
冷怀安亲自掀开黄帘,傅娆捧着锦盒躬身步入。
宫车极为宽敞奢华,里头铺着厚厚的绒毯,两侧各摆着轻便的黄梨木书架,上头搁着一些书册并奏折,及一套紫砂壶茶具。
上方的软塌极为宽大,足够卧两个人。塌前摆着一简单的紫檀高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皇帝斜倚在软塌,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聚精会神看折子,仿佛并未注意到傅娆。
傅娆捧着药盒朝他跪了下来,“臣女给陛下请安。”
皇帝修长的手指点在奏折某处,眉间微蹙似在寻思,并不曾听到傅娆的话。
傅娆见他不应她,便挪着膝盖,小心翼翼将药盒放置一旁的书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往他瞥了一眼,他提笔在写字,笔锋急促,应当是有急奏。
他眉峰极为好看,凌厉而不失隽永,一双眼清湛深邃,当真是一罕见的美男子。
可惜人人慑于他威势,不敢瞧他。
傅娆耐心等了一会,须臾,听到外头传来侍卫驱马的声响,傅娆心咯噔一下,再不下去,她便出不去了,
“陛下”
想来唤她至此,莫不是询问刚刚事情之始末,又见她与徐嘉在一处,定是怀疑她与徐嘉藕断丝连。
傅娆顾不上那般多,倒豆子似的,碎语连珠,将今日如何得罪了明郡王,明郡王如何责难一事给交待清楚,
傅娆樱桃小嘴往上微勾,小声央求着道,“陛下,臣女也不知那徐嘉驸马爷怎么就过来了,臣女与他”
皇帝终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按着眉心,笑着打断她道,
“你急吼吼的便是担心朕误会你?”
傅娆眨了眨眼,难道不是
这是信任她的意思吗。
密密麻麻的酸楚涌上心头。
“陛下,是臣女造次了”傅娆委屈巴巴望他,
“瞧把你吓的,快些起来。”皇帝放下御笔,
见她额前渗出一层薄汗,那不合尺寸的官帽在那雪白光洁的额前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他随手将一帕子递给她,“朕有这般可怕吗?”
傅娆微一失神,听着皇帝这语气,倒不是责怪她。
那将她叫来作甚?
皇帝见她懵懵懂懂的痴痴望他,也不曾接那雪帕,俏脸通红如蜜桃,脑海蓦然想起那日午后的片段,她也曾这般赖在他怀里。
他无声叹息,绕过木案,坐在脚踏上,执帕亲自帮她揩了揩额间的汗
柔软的雪帕拂过她脸颊,激起一阵酥麻,傅娆蓦地回神,慌忙去接那雪帕,恰恰抓住了他的手腕。
软软的温腻顺着皮肤深入血脉,渐渐窜至他全身。
仅是一瞬,傅娆吓得松开手,让皇帝以为刚刚那片刻的柔软是错觉。
傅娆垂着眸,将头压得更低,他呼吸近在迟尺,明黄的衣角在她眼下翻飞,她心扑通直跳,险些跳出来。
皇帝温和望着她,“你不需要解释,十年的感情嘛,也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傅娆怔愣片刻,意识到他说什么后,拼命摇头,“臣女与他一刀两断后,再无瓜葛,也不曾有半点余念。”
语毕,宫车内静了下来,唯有秋风拍打明黄帐纱,一阵阵风浪送进,凉飕飕的,携着落叶糜烂的气息。
傅娆眼底的惶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惘。
她与徐嘉十年感情,为何说断就断?
出嫁那会,得知徐嘉已与公主圆房,她自是愤怒,憎恨,乃至厌恶,却唯独没有不舍。
为何?
她明明该是爱着他的,替他洗手作羹汤,帮他缝补衣裳,想方设法节省银子给他买纸墨
可离开的时候,她也是万般决绝。
今日被皇帝蓦然一提,她恍惚觉得,或许她从未真正爱过徐嘉,些许是十年来的习惯使然,她骨子里觉着自己该要嫁他,下意识将他当家人,若问瞧见他会不会怦然心动,没见着时会不会万般惦记仿佛没有,有,也是年少懵懂时,不经意划过的一丝情愫,早已随风而散。
皇帝怔了怔,失笑,抬手将她的官帽给取下,置于一旁,又揉了揉她发梢,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好,朕知道了,饿了不是?朕给你留了个食盒。”
他往西侧角落一高几指了指。
傅娆顺着视线望了一眼,满脸震惊,回过神来,疑惑望着皇帝,“陛下怎知我饿着?”
她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响,
皇帝并不解释,只温声道,“快些吃,再饿下去,又该瘦了”
被照顾的感觉,令她很是陌生。
傅娆脸腾地一下烧红,愣愣地挪向西侧,将那食盒给抱了下来,闻了闻,香气浓郁,还有热度。
正要开盒,想起什么,她僵笑着问皇帝,“陛下,臣女可不可以回去吃?”
皇帝懒懒往软塌上一靠,重新拾起一本书,双腿交叠,姿态闲适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知道,便下去吧”
傅娆面色一僵,悄悄掀开纱帘一角,銮驾已不知不觉驶出了皇帐。
皇帝的车驾万人瞩目,倘若她现在叫停宫车,再走出去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