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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金屋藏娇,故剑情深(5k)

    雒阳城中,张让私宅,大堂之中灯火通明,烛火摇曳,桌上已摆满了各色酒食。

    他已有多年不曾设宴待客。

    如今的张常侍位高权重,也唯有宫中的天子才能让他屈膝弯腰。

    其他人见了他,不是要曲意迎逢,便是要远远绕路而行。

    今日张让所请的客人也早已到来,若是换了旁人坐在他下首,只怕此时早已是汗流满面,惴惴不安。

    可坐上之人如今却是谈笑自若,全然不惧上首的张让。

    盖因此人在宫中的声势半点也不在张让之下,正是在宫中与张让一般同样受到灵帝信任的中常侍赵忠。

    张让跋扈,赵忠恭谨,故而自外人看来赵忠的权势不如张让,可若是两人彻底撕破脸皮,到时也多半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此次宴饮自然不止他们二人。

    在张让身侧,落座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常侍王甫。

    虽同是中常侍,可王甫到底比不得二人,故而只是陪坐在侧,神态恭谨,不敢随意出声言语。

    “张常侍的酒水可是不易饮。无功不受禄,不知此次寻某来有何事?某要先看看这酒水喝不喝的起。”赵忠将酒杯擎在手中,随手夹着桌上的菜肴。

    他久在宫中,平日里也不少品尝帝王的菜食。如今他倒是不得不认下一事,这张常侍府中的菜肴,即便是与宫中比起来也算不得差了。

    张让见了赵忠的神情,笑道:“我等宦官本就不受那些士人所喜。你我同在宫中当值,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于那些士人眼中,你我还不是一丘之貉?若是有朝一日我倒了,他们难道会放过你不成?当日蔡邕之事你虽然做的差了些,不过到底是陛下的意思,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激张常侍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赵忠笑道。

    他如今颇为有恃无恐,与张让共事多年,如何不知张让的心性?

    此人历来跋扈,尤其是这些年掌权以来,更是飞扬跳脱,目中无人。

    今日竟然“屈尊降贵”邀他来赴宴,而且言语之间多有妥协,想来定然是有求于他。

    张让强忍心中怒火,若是换了往日,他早已怒而起身,只是如赵忠所料,今日他确是有求于人,故而才会强压着脾气。

    他只是笑道:“赵常侍说笑了,你我同为陛下做事,哪里有什么职位尊卑。不过方才你所言也不差,这次邀你前来,是有一件大事相商。”

    他转头目视一旁的王甫。

    原本正襟危坐的王甫这才开口言语,“如今宫中宋皇后无宠,良机难得,正是咱们除掉宋家的好机会。”

    如今宫中的宋皇后名门出身,持身严正,自来不需,也不喜与他们这些宦官往来,故而宫中宦官都对她颇为畏惧。

    “除掉宋家?”赵忠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宋家本是世家,又占着外戚的身份,再说如今宋皇后不曾有错,莫非你等以为当年曹节等人除掉了一个窦武,今日你等就能除掉宋家不成?”

    “再说我与宋皇后素来无怨隙,不似王常侍你等。我又何必冒险来对付她?事情若成,无我半分好处,事情若是不成,反倒是要搭上了自家性命。”

    张让摇了摇头,“当年曹节等人为何要除掉窦武,你我心知肚明。至于今日之事,之前我等除掉渤海王,而渤海王妃是宋皇后之姑母,我等因此开罪了宋皇后不假。可若是斗倒了宋皇后,真的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不成?赵常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让言语一顿,忽的略带深意的一笑,“听闻赵常侍如今和何贵人走的极近。何贵人能走到今日,自身便是个有手段的。分的清利弊。”

    “再说何家屠子之家,身后无人,不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都无所依仗。日后若是得了势,还不是只能依仗赵常侍?你的眼光倒是不差。”

    赵忠死死盯着张让,“你想要分上一杯羹?”

    张让摇了摇头,“日后如何,你我各凭手段就是了。只是眼下还是先要让她何贵人坐上那个皇后之位,不然一切都是空谈。而如今则是最好的机会。”

    赵忠沉默良久,最后他吐了口气,笑道:“想来张常侍早有谋划了。不妨说来一听?”

    “赵常侍做了个好选择。”张让开怀大笑,举起手中酒杯,“我等联手,宋家又如何?此次在劫难逃。”

    三人举杯畅饮,只是心中各有思量。

    ………………………………

    数月之后,后宫之中流言四起,言宋皇后失德,故而才会多年怀不上龙嗣。

    诸后妃也常于灵帝之前暗讽宋后,灵帝对此倒是并未做声,只是对宋皇后越发疏远起来。

    直到这日张让王甫等人共言宋皇后于后宫之中私设巫蛊之事,诅咒天子。

    灵帝遣人将宋皇后请来一叙。

    此时刘宏正站在高阶之上,退后一步便是他的龙椅。

    他转过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椅子。

    那座凋琢着龙身的椅子其实并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它所寓意的东西着实让人沉醉。

    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谁坐在上面,谁就是天子。

    当年在河间之时他自然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谁能想到如今出言即独断的汉家天子,当年也会为些银钱而发愁。

    如今他自然依旧会为银钱而发愁,只是今日之愁,自然远远与昔年之愁不同。

    他转过头来,抬眼向外望去。

    殿门之外,甬道长长不见尽头,那是他的江山。

    他微微低头,将目光收敛几分。

    有妇人自殿外缓缓而入。

    宋皇后是大家出身,即便对灵帝为何传召她而来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测,可依旧是低眉敛袖,做足了礼仪。

    灵帝笑了一声,退后一步,落座在身后的龙椅之上。

    当年灵帝自河间入宫,内外无援,彼时董太后千挑万选,这才为他选中了宋家。

    内有宦官之用,外有宋氏支持,这才让他这个外来子坐稳了身下的龙椅。

    其后刘宏帝位稳固,逐渐便冷落了这位宋家女。

    他抬眼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身边人。

    许久不见,她倒是清瘦了不少。

    刘宏开口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清瘦了不少。你为后宫之主,近来后宫之中的事情你应当也有耳闻。如今张让等人奏报你于后宫之中行昔年陈后巫蛊之事,我且问你,你有何话讲?”

    “陛下既然传召妾身前来,想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臣妾是否自证,又有何区别?”宋皇后澹澹道。

    她面容端庄,不似何贵人那般艳丽,只是如今看去有些过于消瘦和苍白。

    刘宏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缓站起身来,他轻声道:“你若不辩,那朕就只能将此事当真了。”

    宋皇后没有言语,只是抬眼打量着立在高阶之上的君王。

    灵帝在朝中根基未稳之时,他们夫妻也曾走过一段相互扶持的日子。

    只是阶上之人是自何时开始渐行渐远的?

    她笑道:“臣妾早知陛下当年选我做皇后是无奈之举,只是这些年风雨同舟,以为陛下还是当年的陛下,只是到底还是臣妾痴心妄想了。”

    刘宏沉默不语。

    “臣妾出身宋家,自小也曾读书。平生所恨者一事,世宗弃陈后于金屋。”宋皇后惨然一笑,望向堂上的灵帝,“平生所羡者一事,中宗念故剑情深。”

    “当年初入宫中,风雨多年,本以为陛下当为中宗,不想今日陛下却欲为世宗之事。”宋皇后最后又打量了远处的君王一眼。

    高阶重重,其实算不得远。

    只是哪怕她登上高阶,阶上之人,也再也不是那个她初入宫时见到的少年郎了。

    至于张让王甫等人的诬陷,她无可辩,也不愿辩。

    她转身迈步离去,只是留下了几句轻飘飘的言语。

    “臣妾当自至暴室。永世不出。”

    “愿臣妾与陛下,此生如天际参商二星,不复相见。”

    随着宋皇后的离去,大殿之中又彻底静了下来。

    刘宏听了宋后的言语,目送她离去。

    他微微抬了抬手,只是抬起到一半之时终究又将手放了下去,最后也是不曾开口挽留。

    刘宏抬手摸着身下椅子上的龙头,倒是记起一句自他坐上龙椅之后董太后时常与他说起的言语。

    天家自来无私情。

    …………………………………………

    冬十月,宋后死于暴室,父不其乡侯酆及兄弟并被诛,弃尸城外,令不得收敛。

    朝野为之一震,世家受挫,宦官声势大起。

    缑氏山上,卢植突然返山,却是命卢节遣散山上学子。

    山上众人追随卢植多时,自然知道卢植的性子,对他为何如此也猜测到了几分。

    如今宋家之事闹的沸沸扬扬,以卢植的性子,在此时遣散众人,只怕多半与此事有关。

    山上的学子本就是为求学而来,此时心中所想也是不一。

    不少人叹息一声,离山而去。毕竟如今宦官势力极大,即便他们自家不怕死,可家中尚有亲人老小。

    卢植可以破家舍业,做个仁人志士,他们却不可不顾忌。

    自然也有些人想要留下与卢植共同承担此事,只是卢植还是命卢节将这些人赶下了山去。

    这当中自然不包括刘备,如今刘备在雒阳的声名已然不小,加上之前蔡邕之事也能看出如今灵帝对刘备多有看重,故而即便他留在山上也不会有事。

    落云亭畔,卢植正在湖边盘腿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从蔡邕的藏书之中翻出来的竹简,手旁抛入水中的鱼竿在微微晃动。

    刘备自远处而来,来到卢植身侧,将手中拎着的酒菜放下,笑道:“许久不曾和卢师一起饮酒了,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卢师莫要嫌我亲手所做的这几个小菜粗陋。”

    “玄德还有一身好厨艺,倒是不曾听你提起过。”卢植打量了一眼食盒之中的饭菜,卖相倒是不差。

    “自小家中贫寒,自然要多做些事。穷苦人家的孩子,总是要早当家的。”刘备笑道。

    卢植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少年之时为读书求学四处奔走。入过凉州,去过北海。说起来,这座天下我倒是走过大半了。”

    “彼时求一书而不可得,如何会想到有今日。”

    刘备笑道:“卢师有昔年之苦,才有今日之成,想来总是相互成就的,不曾有昔日之苦,如何会知今日之不易。”

    “玄德不如下山去。虽知陛下不会拿你如何,可我此次上书所言之事颇多,说不得最后会影响你的仕途。”卢植拎起一壶酒,扯开泥封饮了一口。

    他自然听出刘备言语之中的劝告之意,只是反倒是开始劝说刘备下山去。

    “卢师如此人物,莫非也以为上书会有用不成?”刘备笑问道。

    卢植笑了笑,“玄德何意?”

    “听闻昔年党锢之时,曾有太学生示威于长街之上,后被段公大肆捕于牢中。其结果如何?不过不了了之而已。”

    “如今宦官权势正隆,盛于当年,卢师名声虽重,然终不及当年众多士人。即便上书,也不过是徒劳而已。不如暂忍以待时。”刘备叹息一声。

    “世上之事,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卢植也是笑道,“总是要试试才知道结果的。”

    刘备将食盒之中的饭菜取出,摆在两人身前。

    “不知卢师上书所言何事?”刘备沉默片刻后问道。

    卢植饮了口酒,举目远望。

    正是日落时分,彩霞映着落日的余晖,于湖面之上铺上了一层澹金。

    “既然上书,自然是要将事情都说清楚。其一,是愿陛下解党锢之事,以平士人之怒。其二,许收拢宋家人的尸身,以安游魂。其三,绝私下请托之事,责成主者。至于还有其他诸般小事,与这几件事相比倒是不值一提了。”卢植随口笑道,似他所言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备苦笑一声,难怪方才卢植要劝他下山。

    单单只是这第一件废除党锢之事便已然是件大的不能再大的大事。

    相比之下,宋家之事反倒是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事。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卢师何必如此?”

    党锢之事自来就是朝中的禁忌,上书提及之人,轻则罢黜,重则丧命。

    “既然已经决定上书,自然是要将所有的麻烦之事一次说尽,不然若是罪名极大而言有未尽,到时岂不是还要后悔?”

    卢植笑道,“玄德也以为我不当上书不成?”

    刘备沉默片刻,这才笑道:“以卢师的性子,若是不上书才是奇怪之事。”

    “果然还是你知我。”卢植笑道,“方才你提及昔年太学生于大街之上请愿一事。我于此事倒是有些不同看法。”

    刘备笑道:“卢师请讲。”

    “彼时那些太学生也许确是年轻气盛,那些人中有些或是激于义愤,有些或是受了旁人的蒙蔽。只是于他们心中,总是觉的于街上游行一事是为国家好的。”卢植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这点自然无人可否认。

    “无论结果如何,先行之人,总是在用自己的法子来唤醒那些沉睡之人。”

    “这个世道,总有些人笑旁人愚直。只是那些所谓的愚直之人难道真的看不清时局如何吗?”

    “自然不是。”卢植饮了口酒,自问自答,“世道浑浊,黑白难分。屈己以守时,自然也未必是错的。只是总要有些人先站起身来,为那些后来之人,为那些还不曾看清前路之人照出一条亮路来。”

    “哪怕明知是做了旁人手中刀,可有些事,总要有些人来做。”

    刘备默默饮了口酒,轻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卢植闻言笑了笑,“不论何种世道,总要有这些傻子才是。”

    ……………………

    卢植书上,不省。

    刘宽于朝堂之上多为之周旋,倒也不曾因此问罪于卢植。

    雒阳东门数里,昔日送别蔡邕之处。

    刘备已然置好了酒水,正待要送别之人到来。

    今日要送别之人,正是因受宋家牵连,被罢官而去的曹操。

    此时不远处尘埃大起,曹操与乐进带着数骑前来。

    见到刘备,曹操翻身下马。

    “不想昔日与玄德于此地送行蔡公,今日自家便成了将要远行之人。”曹操接过刘备递上来的酒水后笑道。

    他本就是个洒脱之人,更何况如今之事他也早有预料。

    刘备笑道:“孟德倒是洒脱。”

    “不洒脱又能如何?若是撒泼打滚能换来一个清平无事,操倒是乐得如此。”曹操饮了口酒后笑道。

    “孟德此去欲何往?”

    曹操又抬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雒阳城,笑道:“此次当返回家乡,筑屋于竹林之中,读书射猎,过些清闲日子。”

    “备却以为要不了多久,你就会重新回返雒阳。”刘备笑道。

    曹操朝着刘备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咧嘴一笑,“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两人将手中酒水饮尽,曹操策马而去。

    刘备望着溅起的烟尘,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