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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笔酒钱(6k)

    内宫濯龙园中,灵帝刘宏手中正拿着一卷竹简,只是并未打开批改,而是以其轻轻叩打着身前的石桌。

    张让站在不远处,不敢言语。

    在他身侧,则是站着与他素来不对付的中常侍吕强。

    今日他早早的来到园中侍奉,为的就是将蔡邕之事了结,免的迁延日久,再闹出些什么事端来。

    只是不想吕强来的要比他更早一些,如今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只是命他站在一侧等候。

    灵帝也不与他言语,只是一边拍打着石桌,一边随意哼着一支曲子。曲调婉转,他之前倒是不曾听陛下哼唱过,想来是陛下新做出来的曲子。

    灵帝辞赋音曲皆通,甚至要比洪都文学里那些学子还要强上少许,若不是帝王之身,想来也是个能靠着词曲在史册之上留名的好人物。

    不过他此时却是无瑕顾及此事,他跟随灵帝多年,知道灵帝带着这种神情之时,往往是心绪极其不佳。

    正在他心中对灵帝为何而恼怒有了些猜测之际,赵忠却也是自外而入。

    灵帝只是打量了赵忠一眼,笑道:“今日倒是个好日子,你们一个个的都来到此处,莫非是约好了不成?”

    他指了指张让身侧,赵忠也是长久侍奉灵帝之人,自然无须灵帝言语,自觉的与两人到了一起。

    灵帝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桌上,笑道:“如今人应当已然到齐了,倒是免的朕去一一去传召你们。”

    三人不知灵帝所指,自然不敢随意开口言语。

    “朕记得你之前曾说有上书告议郎蔡邕私有所请,如今可有结果?”刘宏看向张让。

    张让上前一步,恭声道:“回陛下,如今此事正在审理之中。尚未有结果。”

    如今蔡邕身在狱中,至于要定上什么罪名,自然是他们说了算。

    酷刑之下,蔡邕一个读书人又能撑的住几时,真相如何其实半点也不重要,最后无非一个屈打成招。

    如今他跳出来回答,自然是因摸不清灵帝的意思。

    “尚无结果?你们将蔡邕捉进去也有些日子了。时日今日还不曾有结果,若是朕不曾过问,是不是要等他蔡邕死在牢狱之中才有结果?”刘宏重重的一拍桌子。

    张让先是偷偷瞥了眼一旁的吕强,见他气定神闲,赶忙开口道:“陛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想起来了,今日奴婢前来之前已然送来了结果,说是证据属实,只是蔡邕拒不认罪。念在他是天下大儒,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商定的结果是要将他发配到朔方。”

    此时他又转头打量了一眼吕强,见吕强面上露出了些失望之色,这才出了口气。

    他与吕强势同水火,如今吕强比他早来,又见此人方才的神情,想来定然是提前便已然说服了灵帝。

    而听灵帝方才言语之中的意思,他是不想要蔡邕死,可当日将蔡邕拿入雒阳狱中本也是陛下同意之事。

    故而如今陛下即便变了主意,只怕也不会就此赦免了蔡邕,他这也算是个讨巧的回答,而且这个回答本就在他们当初的计划之中。

    不想灵帝却是将桌上的竹简拿起,随后丢到他身上,“仔细看看!”

    张让将手中的竹简展开,原来是刘备的上书。

    按理说刘备的上书自然是不能直接送到灵帝手中的,只是如今吕强就在他身侧,那这封上书是如何到灵帝面前的,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其上言语洋洋洒洒,其中为蔡邕喊冤不算多。更多的是提及了蔡邕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成就,至于结尾之句,更是用了一句愿以北战鲜卑之功,来换蔡邕一命。

    张让看过之后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此时他已醒悟过来,看来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刘家子。

    他本就是善用诡诈之道的高手,读完手中的竹简,他便已然明白了刘备的用意。

    其一,灵帝此次要收拾蔡邕,无非是因此次汉军于北地战败之后,朝中的士人又有了抬头之象。

    即便蔡邕此次是仗义直言,可到底还是做了那些士人试探陛下底线的棋子。陛下此举是要杀鸡儆猴。若是刘备在信上为其辩,言说蔡邕无错。那多半会更加激怒灵帝。不但救不得蔡邕,说不得还会加快蔡邕的死期。

    而刘备的聪明之处,就在此处。

    灵帝素来喜爱辞赋,而刘备于竹简之中强调蔡邕的文才,自然正中刘宏的心思。

    灵帝未必会害怕在将来的史书之上留下一个杀害所谓“忠良”的恶名。可他绝不愿因杀害一个天下闻名的才学之士而在史书之上留下一笔。

    其二,刘备的上书之中提及愿以之前战场上的战功来为蔡邕赎罪,更是猜中了灵帝的心思。

    他们这些人常在灵帝身边,时常会听到灵帝夸赞刘备,所以刘备当日的猜测其实半点也不差,灵帝至今对他不曾有封赏,自然不是想要将他弃而不用,而是不知该把这把刘氏的利刃用在何处。

    如今汉室宗亲之中其实并不缺人才,刘虞刘焉等人都是治民理政的一把好手。

    只是一来他们的年岁都在灵帝之上,又是出身刘氏主脉,灵帝用起来要格外的小心谨慎。二来这些人的才略只在治国理之上,于军事之上多有疏漏之处。

    而刘备则不同,一来此人是边地之人,即便有所谓的涿县刘氏,可其势力最多也无非就是与地方上的豪强相似,甚至未必比的上地方上的豪强。二来刘备的年岁在灵帝之下,长幼有序,更易控制。

    而在此次北征之中,更是可见其军略。

    如此人物,正是适合灵帝收为自家来用的好人物。

    他自然不会就这般放他离去,而且此次是个收拢此人的好机会。

    张让左右打量了一眼,灵帝的心思他如今他已然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是此事的组织之人,若是就这般轻易将蔡邕放过,他自然有些不甘心。

    故而他还是低声开口,“陛下,蔡邕之事到底已然核实,即便陛下开恩,可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奴婢以为还是应当将此人遣送到朔方,让此人吃些苦头,给那些士人些警告,不然只怕日后那些士人不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情来。”

    灵帝闻言一笑,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片刻之后,又望向赵忠,“赵常侍以为当如何?”

    赵忠闻言上前一步,笑道:“奴婢不喜读书,这般读书人的事情,奴婢只怕不好多言,想来陛下心中自有计较。”

    张让偷偷侧头撇了赵忠一眼,心中有所明悟。

    当初蔡邕之事涉及宫中众多宦官,他自然也找过赵忠,当时赵忠可是满口应下。

    只是如今看来,此人到底还是站到了吕强那边。

    此时灵帝又看向吕强,“吕常侍以为此事如何?”

    吕强本就与张让等人为敌,故而他不似赵忠那般敷衍,而是直接明言,“奴婢以为蔡议郎名闻天下,昔年所书石刻落成之时,太学为之一空。此次即便是真的有错在先,小施惩戒即可。朔方乃是边远之地,其间多有盗贼异族,若是蔡议郎在途中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让国家平白折损了一代大儒?”

    “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言语,世上如奴婢与张常侍这般人,甚至是朝中的不少大臣,即便是三公,死了也就死了,日后自然能有替代之人。”

    “可蔡公不同,今日死了他蔡邕,只怕天下文坛,千年百年,都未必能再出一个蔡邕这般人物了。”

    “以一人之身死,而令天下文坛哀之,奴婢以为陛下不可取也。既要小惩,若是朔方不可,不如将蔡议郎送到幽州。”

    于石桌之前已然站立而起的灵帝闻言先是沉默,接着蓦然大笑起来,“不想吕常侍原来还藏着一张利嘴。”

    他又看向面色已然煞白的张让,“张常侍,方才吕常侍之言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奴婢听清楚了。”张让俯身拜倒。连连叩首。

    事到如今,他如何还看不懂灵帝的意思,如今灵帝明显是站在吕强这边。

    刘宏点了点头。转身落座,“既然明白去做就是了。如此小事,以后就莫要再来打扰朕了。”

    “是。”三人齐齐应声。

    ………………………………

    数日之后,蔡邕将被流放幽州。

    虽同是难免被流放之局,可幽州之地到底要比朔方之地强上不少。

    说是流放,可不曾流放朔方而是流放幽州,明眼之人自然能从中看出灵帝的态度。

    故而雒阳狱之人也不敢为难蔡邕,看似流放而行,其实也不过是将蔡邕送到幽州,让他在那里住上一些时日。

    蔡邕天下名士,如今他当远行,前来送别他的人自然不少,多是在城门处设宴。

    刘备与曹操不愿凑这个热闹,故而将酒宴设在了城外数里之处。

    此时护送蔡邕的人马已至,数十骑士押送着一辆马车。

    马上骑士见了站在一旁的曹刘二人,立刻便停了下来。

    马车上驾车的蔡家老仆立刻转身朝着马车中禀告了一声,片刻之后,蔡邕自马车张揭帷而下。

    “这次老夫能侥幸逃得性命,倒真是多亏了你们二人。”蔡邕看着两人感慨了一声。

    谁能想到救下他性命的竟然是两个年轻人。

    “蔡公不必客套,此事还是玄德出力多些。不过玄德也是为救他将来的岳父嘛,义不容辞之事,担些风险自然也算不得什么。说来倒还是操亏了些,日后蔡公回到雒阳,定然要把那几首珍藏的琴曲教我。”曹操调笑一声。

    “好,到时我便教你。”蔡邕笑着接过曹操递上来的酒水。

    刘备不理曹操的调笑之言,开口道:“蔡公到了幽州可去涿县,备在此处稍有根基,定然不会让蔡公受了委屈。幽州边塞之地,山高路远,刘幽州也是天下名儒,自然不会与蔡公为难,故而蔡公只当此行是看风景也就是了,无须太过担忧。”

    蔡邕点了点头,这次能免了杀身之祸对他来说已然是幸事,如今能不去朔方更是喜上加喜,他与刘虞本就是旧相识,倒是也不担心日后在幽州的日子。

    “旁的事情都好说,唯有一事放心不下。”蔡邕将杯中的酒水饮尽,眉目之间带着些忧愁之色,“我这前半生奔波劳碌,这才攒下了万卷藏书。只是如今既然是贬谪而出,自然不能随身带着这些书籍同行,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书卷了。”

    “此事倒也简单,那便将那万卷藏书都交给玄德带会缑氏山上去就是了。如今玄德为蔡公之婿,加上山上又有卢公在,即便城中的世家之人有什么旁的心思,料他们也不敢轻易出手。”曹操笑道。

    “孟德果然多有主意,这倒是个好法子。”蔡邕笑道。

    他本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如今他与刘备是翁婿的关系,自然不好开这个口,不然倒像是他有求于刘备一般。

    天下的岳父,总是想要高上女婿一头的。

    刘备闻言立刻点头,“蔡公安心,有备在,定然护那些藏书无事。”

    “说来玄德这称呼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曹操在一旁打趣一声,接着便是刘备的迎面一拳,好在曹操早已准备,侧身闪了过去。

    “时候不早了,我也当起行了。”蔡邕将手中的酒碗放下,转身走回到马车中。

    车马远去,烟尘滚滚之际,似是有人悄悄掀起了车上的帘幕。

    尘埃落定,车马远去不可见。

    曹操自顾自的倒上一杯酒水,看向一旁的刘备,“玄德宽宏,莫要怪操之前的试探之举才是。”

    他所说的自然是当日的豪杰英雄之论。

    “孟德也是为了蔡公之事,备自然不计较。更何况孟德所谓其实无甚错处,只是不择手段了些。”刘备也是自行倒上了一杯酒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即便是真的事情做成了,只怕也要多受旁人非议。”

    “于操而言,事情唯有成与不成,求的只是一时之利。人生百岁,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操自小便已受够了宦官之后的骂名,至于身后的骂名,谁又能顾的上?”曹操笑着饮酒。

    “孟德如此心思、想来是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了。”刘备笑道。

    “无朋无友,也总好过轻信于人,最后又被所谓的友人背刺一刀的好,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笑了笑,没言语。

    两人手中酒杯相碰,诸般言语尽在不言之中。

    而在远处,更有一人望着蔡邕车马远去的烟尘,伸手摸着腰间的长剑。

    此人正是当日刘备与关羽见过的阳球。

    ……………………

    是岁,灵帝下诏,欲为鸿都文学乐松等三十二人做图立赞,以劝学者。

    上书令阳球上书,劝说灵帝罢鸿都文学,重视太学与东观之学。

    书上,不省。

    今日刘备正牵着马走在雒阳城中,这些日子他除了去蔡邕府中将那万卷藏书一车车的运到缑氏山上之外,已然极少来雒阳了。

    蔡邕一事让他近乎得罪了所有宦官,即便如今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可相看两厌,他自然也不愿来城中找麻烦。

    说来当日他将蔡邕的藏书搬到缑氏山上时,还在雒阳城中闹出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所谓诗书传家,寻常人家想要求一书而不可得,如今藏书万卷就这般被搬到缑氏山上,莫说是那些雒阳城中的小门小户,即便是那些绵延传承日久的世家大族,看到这一幕也是难免起了些心思。

    只是正如当日曹操所言,刘备的身份已然足够要他们忌惮几分,更何况缑氏山上还有个卢植在。

    卢植在朝中的官位虽然算不得高,可此人身兼关东关西两大显学,在文坛之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故而即便是袁氏这般的庞然大物,也只是能起些心思罢了。

    当日刘备带着马车搬书之时引起了半城围观,倒是又让他出了一场风头。

    此时刘备正在心中想着事情,忽的有人拦在他马前。

    他驻足抬头望去,倒是识得此人。

    正是如今的上书令阳球。

    “于城中遇到刘君不易,刘君可有闲暇,不如共饮几杯?”阳球笑道,只是许是不常笑得缘故,故而此时他面上强扯起的笑意极不自然。

    “既然阳君相邀,备自然是要应下的。刚好备也有些事要与阳君询问一二。”刘备也是笑道,“只是不知阳君想去何处?”

    “常闻刘君家的女儿红不差,只是球向来囊中羞涩,故而只是闻名而未饮过。如今机会难得,球倒是要厚着面皮,请刘君请上一请了。”阳球倒是半点也不客套。

    “阳君请我饮酒,反倒是要我请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刘备笑了笑,“阳君若是真的囊中羞涩,不如记账如何?阳君的信用备还是信的过的。”

    阳球先是露出一个错愕的神情,接着缓缓点头,“好。”

    ……………………

    酒舍之中,两人寻了张桌子,面向而坐。

    阳球打开桌上酒水的泥封,先是自顾自的饮了一口,长出了口气,叹息一声,“世上之人,常有名不符实之事。原本以为你这在雒阳城中卖的价值千金的酒水也是如此,不想如今亲口所尝,才知价钱确是贵了些,只是相较那些其他的寡澹酒水,算是难得的好酒了。”

    “世上多有名不副实之人,那阳君又如何?”刘备笑道,“昔年你我也是初遇于酒舍之中,彼时备尚以为阳君虽是行事暴戾了些,可终究是世上难得的豪杰。只是如今看来,备倒是着实有些失望。”

    “刘君既然提及此处,我倒是有一言要问。”阳球饮了口酒,“我派出去的那些对付蔡邕的刺客,可是死于刘君之手?”

    当日阳球曾派了不少刺客去追杀蔡邕,只是时至今日尚未有人回返,想来多半是折在了外面。

    刘备倒是不曾遮掩,笑道:“确是备所为。”

    蔡邕虽是改判到了幽州,可刘备还是要史阿派了人在暗中跟随。至于那些押送之人,其中有一些是曹操安排的人手。

    “果然是刘君的人手。”阳球笑了笑,“至于我与蔡邕之事,乃是私人恩怨。非是公家之事,如今既然失败了,那败了也就败了。我日后也不会再找他寻仇。”

    刘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阳球会不会继续去找蔡邕寻仇,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若是他阳球能在幽州地界上伤了蔡邕,他还要称阳球一声好人物。

    “蔡公之事不提,备记得当日初见之时,阳君言语之间恨宦官入骨,如今为何又与宦官搭上了关系?“刘备笑道,“莫非昔年阳君所言,皆是为邀名而已?而你阳球,真的就只是个屈服于权势的蝇营狗苟之人?”

    此时阳球已然连饮数碗,他将酒坛里的最后一碗酒倒入碗中,扯了扯嘴角,“刘君,当日你我初次相遇,正是我初来雒阳之时,落魄穷困集于一身。于彼之时,谁人不知天下汹汹,宦官世家勐于豺狼。只是我当时不曾想到,在这天子脚下的雒阳之地,看似一片清平之下,其实并未比别处好上半分。”

    刘备饮了口酒,没有言语。

    “如今刘君问我为何要与宦官有牵扯,我倒是想问刘君一句,若是我不曾与宦官有牵扯,可还会有今日的上书令阳球。”

    阳球自问自答,“想来是不会有了。”

    “如今刘君问我到底是何等人物。”阳球笑道,“我如今只能说日后刘君自然知之。”

    刘备看向阳球,忽的问道:“阳君今日请我饮酒,想来并非是只为言语此事。”

    阳球笑了笑,“我虽与蔡邕有仇怨,可于蔡邕之事也看清了刘君的为人。故而今日相邀刘君饮酒,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阳君有把握我会应下?”刘备笑道。

    “你会应下的。”阳球抬起手,喝光了碗中最后一口酒水。

    “酒水钱先记在账上,希望我日后能有偿还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