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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之下(一)(5k)

    涿郡涿县,于家中苦候了数日的刘严今日终于等到了自家那个声名在外的侄子主动登门。

    这几日之间,他在心中不知骂了多少次这个自家子侄不知规矩。

    如今他好歹也是涿县刘氏的族长,自然没有主动登门拜访一个后辈的道理。

    即便他拉的下脸面,可传扬出去,涿县刘氏却是丢不起这面子。

    有些规矩,无不论对与不对,好与不好,都早已是约定俗成于世人心中。

    例如酒桌之上,无需多言,位高权重之人总是要坐在上首,饮酒之时随意即可,而位卑之人则往往要躬身弯腰,喝个酩酊大醉。

    裨如男女嫁娶,须门当户对。

    凡此种种,因循往复。

    故而此时刘严就正在“教训”身前正襟危坐的侄儿。

    “玄德,你如今名声大了,少年成名,意气正盛,只是最当忌的便是志得意满。”

    “你声名在外,论声望等诸般事我皆不如你,可我好歹还是你叔父,故而即便是你不爱听,可我还是不得不提点你几句。”

    刘备闻言恭声道:“叔父说的是,备能有今日,多亏当年叔父多有接济。”

    当初刘备在涿县之时确是曾有些段时间颇为困顿,其间母子二人也是多赖刘元起的接济。

    虽说那段困顿的日子算不得长,可困顿之中的雪中送炭,到底与繁盛之时的锦上添花不同,确是值得他记在心中的事情。

    他向来认定一事,凡为人,恩仇皆不可忘。

    仇可缓,恩不可缓。

    刘严见了他的神态,满意的点了点头,如今看来自家这个侄儿对他还是颇为敬重的。

    有时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未必是真的想要家中后辈如何,为的只是展示自家尚有余威。

    “你自高柳回来有不少日子了,我这里你来不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我听闻这些时日你又整日里和那些市井之间的游侠轻侠混在一起?玄德啊,我当年因此事不曾少训斥于你,如今你虽然已有所成,可也莫要怪叔父多言。”

    刘备沉默不言,只是侧耳听之。

    “你能自己走到今日,心性手腕都是不差的,而且如今在雒阳已然走过了一遭,也当见过了这天下之大。莫要怪叔父明言。天下虽大,可想要真正混出些名望来,你就不能把心思都放在市井之间的那些游侠轻侠身上。”

    他言语一顿,打量了刘备一眼,这才缓缓开口,“如今到底不是当年秦末之时的世道了。即便市井之间能有萧何张良,可若无出身,也无非是个不得志的淮阴侯罢了。”

    这个自刘备记事之时起就一直将复兴祖先荣光时常挂在嘴边,更是不曾见他离开过涿县的中年人忽的向门外望去,屋外是一条青石小路,两侧皆花木,多有修剪。

    “你我虽为汉室宗亲,可也不得不承认一事。如今于天下而言,汉室宗亲的名气,已然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了。”他叹息一声。虽不愿承认,可如今汉室确是没落了。

    刘备点了点头,刘严能看破此事他倒是半点也不意外。

    如今世家名重者,其中招摇如汝南袁氏,号称门生故吏遍天下,士人莫不仰望,而其中低调者,也有弘农杨氏,为时所重,不下袁氏。

    至于其他豪族世家更是不可胜数,旁支林立,盘踞于郡县,盘踞于乡野。

    而能与之对抗的,唯有如今在朝堂之上深得灵帝信任,也算是权倾朝野的宦官。

    如今世家之势越发壮大,灵帝设洪都门下,其中未必没有存了限制世家的心思。

    名眼之人看出如今天下的大势不难。

    都知道攀附上世家与宦官是成名的终南捷径,只是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攀附而上。

    攀附,也要有攀附的本钱。

    “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返乡多日却不去世家大族拜访?听说之前只是去了一次高氏,还闹出了些风波。如今反倒是依旧与那些市井之间的游侠勾连在一起?”刘严怒其不争,叹息道,“如今你名声正盛,正是结交本地的世家豪族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此时,日后未必会再有这般机会了。”

    “叔父莫非真的以为投靠了世家便能青云直上不成?”一直沉默不言语的刘备忽的开口笑道。

    】

    刘严苦笑一声,他在涿县熬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盼着复兴先祖荣光,豪强世家到底是何等嘴脸,他心中自然也一清二楚。

    “总归是个机会。你叔父熬了这么多年,至于成与不成,总是要试上一试的,不然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你阿父和家中先人。”

    刘备站起身来,与之前刘严一般,抬眼打量着屋外,“叔父,时至今日,旁人都是信不得的,求人不如求己。”

    刘严打量了他一眼,当初这个子侄的心思他还能猜到几分,只是如今却是全然猜不透了。

    刘备说完之后却是不再谈及此事,而是转身落座,笑道:“备这次来其实是想要替阿整和叔父报声平安。如今阿整在卢师门下学业日进,卢师也常有夸赞之言,日后定然能接下卢师的衣钵,做个名闻天下的大儒。”

    “阿整这两年给我来过几次书信,谈及了不少在缑氏山上求学之事。信中他倒是常常提及不能相助于你,心中颇为愧疚。”

    刘严笑道,“我倒是要问你一事,莫非阿整真的如此不堪造就,半点忙也帮不上你不成?上阵亲兄弟,你俩虽非亲兄弟,可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也未必比亲兄弟差了。”

    刘备摇了摇头,笑道:“阿整聪慧,只是于备看来,阿整的才略更在文学之上。若是要他相助我做这些小事,着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刘严虽对刘整素来严厉,可如今听闻刘备之言,却也是忍不住笑了笑。

    世上哪里有不爱听自家孩子受到夸赞的父母。

    “即便玄德所言不差,阿整果有些文学之上的天赋。可他身为刘家子,当以家族之利为先。于刘氏而言,寄希望于日后他能成为闻名天下,着书立说的大儒,倒不如要他如今入仕为官,做个可宰一方的官员相助你一二来的更实际些。”刘严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道。

    他如何不知如此抉择会对刘整有些不公,可除了如此做法,他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这般走过来的。

    一个家族要兴起,总要有一代又一代人作为后辈跃起的踏板。

    刘备笑道:“叔父倒也无须担忧,备颇自知。于外事之上,阿整不如备,然备行事多有意气,常有私情大于公义之时。故而论言谈方正,处事以公允,于家中之事,备不如阿整。”

    刘严是聪明人,闻弦歌曲而知雅意,笑道:“我的年岁算不得小了,这族长之位想来也是做不得几年了。如今年轻一辈之中你与阿整最有出息,族长之位多半也是要落到你们二人身上,我原本是想交托到你身上的。”

    “只是方才听了玄德所言倒也是有些道理,你如今身负盛名。日后定然是要走上仕途出门在外的。阿整不走仕途也好,刚好帮你守住家族门户,整顿纲纪。”

    “叔父说的是,家中有阿整在,备出门在外,自然无忧矣。”刘备也是笑道。

    如今涿县刘氏虽有些落寞,远远不及昔年鼎盛之时,可家族之中依旧规矩森严,族中之事历来是论资排辈,即便是刘严当初坐上这个族长之位,也是靠着刘备和刘整的突然崛起,这才让他们这一脉多了些参与其中的本钱。

    刘备对这个涿县刘氏的族长虽然没什么心思,可让给旁人,自然不如让给自家人。

    不论涿县刘氏如今如何衰败,可到底还顶着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

    刘整自小与他关系亲近,又是刘严之子,想来将来继任族长算不得什么难事,那些家族之中的人即便再是顽固,多半也会给们这个面子。

    他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敲定此事,如今事情已然议定,他也无意在此多留。

    他站起身来,打算告辞而去,只是本已走到了门前,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叔父,还有一事。如今涿县刘氏虽然声名大震,可也莫要忘了狡兔三窟之故事。”

    ……………………

    刘备在涿县停留的时日算不得短,如今县中诸事安排已定,他辞别刘母及张飞等人,带着关羽再次踏上了返回雒阳的路途。

    尘埃四起,人马西去。

    重走旧路,脚程自然要比上次快上不少。

    这日他们重临易水之畔。

    依旧是日落时分,只是划船前来的,却不是当初那个载着他们过河,然后高歌凤兮而去的老人,而是变成了一个裸着上身撑桨的精壮汉子。

    此时汉子站在船上,头上满是涔涔的汗渍,脸上露出些憨厚神色,笑道:“两位郎君可是要渡河?”

    刘备点头笑道:“我等上次渡河之时摆渡的还是一个老人家,不知如今那个老人家何在?”

    听闻刘备提及老人,汉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叹了口气,“原来你们识得周伯。他年岁实在太大,加上这泛舟渡河也不是个轻松活计,受了一身伤病,去年之时又感染了风寒,最后没能熬过。”

    “这河上不能没有摆渡之人,这才寻了我来。”

    刘备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只是交了钱后踏上渡船。

    船到江心之时,他忽的又想起当日老人于此放声做歌,高呼凤兮而去。

    “不知老人家的后事是如何安顿的?”刘备问道。

    汉子随口道:“周伯不是咱当地之人,当初孤身一人来到咱这,咱们见他年岁大,又是孤身一人,这才给他寻了这个摆舟渡河的活计。他也从来不曾透露过名字,甚至连这个姓氏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我等也只能随意寻了个所在,将他埋了了事。”

    “这样啊。”

    刘备望着眼前滚滚东去的流水,不再言语。

    ……………………

    两人沿着上次入雒阳的旧路,绕路常山,再临朝歌。

    此时他与关羽正牵着马行于朝歌的大道之上。

    道上多行人,人声喧嚣,只是此时刘备的心思却是颇为郁结。

    此行先是于易水之上得知上次载他们过河的老人已然身死,后绕路常山,却是不曾如预期的那般见到赵云。

    据其兄长所言,赵云是随着他师父外出游历去了。

    其后来到朝歌,更是得知司马直外出访友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连连扑空,所求皆不得。

    即便刘备心中不信鬼神之事,可此时也难免觉得这次的雒阳之行只怕多半要有事发生。

    此时他心思不属,只顾着牵马前行。

    前方有一处倒是颇为热闹,不少行人聚在一处,只是此时无心他事,倒是不曾凑上前去看热闹。

    “兄长。”关羽忽的喊了一声,“那人似是朝着咱们过来了。”

    刘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前方原本拥挤的人群此时已然自行分开了道路,从中有人骑驴而出,看其来路,走向的正是关羽二人。

    远远看去,驴背上之人衣上满是污垢,其人更是胡须杂乱,不加修整。

    而那些原本围观之人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骑驴之人自他们身侧路过,甚至都不曾转头打量上他们一眼,此人口中此时还念念有词,仔细听去,原来是正在诵读孝经。

    两人牵马走到一旁,打量着这颇为怪诞的一幕,直到那些人逐渐远去。

    “云长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初遇遂高之时,他曾言及一人?好为诡诈之道,以狂诞邀名?”刘备忽的笑道。

    关羽点了点头,“兄长是说此人便是那向栩?”

    刘备摇了摇头,牵马而行,想到当初于易水之畔遇到的老人,又想到这个向栩。

    有才之人不为时用,无能之人诈取邀名。

    如此世道,早晚要乱的。

    早晚而已。

    他言语之间有些感慨“云长,一世之上豪杰辈出,不止是此世钟灵敏秀,也是这世上庸人太多的缘故。两相映照,豪杰才是豪杰。”

    ……………………

    出朝歌而奔牧野,有寺庙破败如初。

    当日他们就是在此地遇到了在此地避雨的高顺和李平,也才有了后来的诸多事。

    事有凑巧,今日他们来到寺庙门前之时,半空之中阴云骤合,似是又有大雨将至。

    两人将马系在檐下,迈步走入庙中。

    只是等他们走入庙中,才发现原来庙中早已有人先他们一步而来。

    庙中只有两人,此时正燃起了一处火堆蹲在那里烤手。

    上首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看起来颇为清瘦,留着长髯,一眼看去倒是像个读书的士人。

    蹲在此人身侧的则是个黑大汉子,五大三粗,胡须杂乱的覆在脸上,有些像自田中刚刚走出的庄稼汉,也有些像是山上的强梁,此人面色之黑倒是刘备生平仅见。

    庙中两人见了刘备二人倒是也不惊讶,那文士模样之人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两位不如同坐?”

    刘备自是笑着应下。

    四人围着火堆而坐。

    文士模样之人倒也是个善谈的,其人自称名为陈与,而他身侧那个黑大汉子名为吴越。

    “原来刘君当面。”陈与笑道,“某在雒阳之时倒是常常听闻刘君的大名。”

    “陈君自雒阳而来?”刘备伸手烤着火,笑问道。

    陈与点了点头,“确是从雒阳而来,之前轻薄无礼,犯下了些律条。好在如今适逢大赦,这才侥幸从牢狱之中得出。”

    刘备倒是不曾将此人的言语放在心上,这几年之间朝廷之中多有大赦,由此得脱出狱之人实则不少。

    如今吏治如此,被捕入狱的,未必就是恶人。而身在牢狱之外的恶人,未必就比在牢狱之中的少了。

    甚至狱外之人,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人。

    此时雷霆骤落,有雨水倾盆而下。

    “想来刘君是要回返雒阳了。”陈与用手中木枝拨着身前的火堆,发出一连串噼啪的响声。

    刘备点了点头,“备将西去,陈君又欲何往?”

    陈与笑道:“刘君西去,某将东归。离乡多日,想来家乡有不少人都记挂着我。”

    此时陈与身侧那个黑大汉子却是盯着刘备身侧的关羽,目光之中神色颇为古怪。

    “刘君豪杰,某在雒阳之时便听说了刘君在塞上多有扬我汉家威仪之事。”陈与笑道,“刘君如此豪杰人物,日后定然仕途顺遂,只是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刘君稍解我惑。”

    刘备烤着火,听着庙外的雨声,此时正在思索旁的事情,闻言只是笑道:“陈君直言就是。”

    陈与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之中,望向刘备,笑道:“刘君以为,如今天下汹汹,谁之过也?”

    闻听此言,刘备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满脸笑意的中年文士。

    此时庙外雷声大起,伴着雨水,砸落在庙宇之上。

    刘备轻声笑道:“不知陈君以为是何人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