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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衣冠埋新冢,锦衣返故乡(二)(6k)

    高柳城外,那支过城而不入的汉人骑军正在一处郊外的林中休整。

    如今边塞多险,为防引起南来劫掠的鲜卑游骑的注意,他们只是燃起了一堆极小的篝火,暂做取暖和照明之用。

    待一切整顿就绪,为首骑士来到马车前,俯身弯腰,在马车之侧低声言语了几句。

    车上之人这才掀开帷幕走下车来。

    车中共有三人。

    最先走下马车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行走之间身姿端正,目不斜视。年纪虽小,可身上已然带上了几分书卷气,想来平日里不曾少读书,而且多半家教极严。

    孩童身后是个年轻女子,算不得如何貌美,只是眉目温婉,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

    最后下车的是个有些年迈的老妇人,年岁颇大,一头银发却是梳的整整齐齐。虽是妇道人家,可一眼看去却是极有威严,多半是家中常年当家做主的人物。

    年轻女子将老妇人小心的搀扶下车。

    老妇人打量了一眼四周的情形和随行的骑士,轻轻叹了口气,“阿大,这次出门在外,倒是辛苦你们了。”

    停在车旁的汉子闻言而笑,“我等本就是赵家人,长年跟在家主身边,什么苦都吃过,如今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何说的上劳顿。”

    此人姓赵名大,是赵家的家生子,他口中的家主,正是如今刚刚到辽西郡赴任的辽西太守赵包。

    而车上之人,正是赵包的老母与妻儿。

    赵母面上露出些柔和之色,“你和阿包一样,自小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这么多年,也多亏有你守在阿包身边,我才安心一些。如今世道如此不宁,他整日东奔西跑的忙碌,我如何放心的下。”

    “家主为官自来清正,不论到了何处都是当地之福,当地之人列队而迎还来不及,老夫人倒也无须担忧。”赵大笑道。

    为父母者,哪里有不爱听旁人夸奖自家子女的,越是年迈,越是如此。

    赵母笑了笑,“你也莫要夸他,他是个什么样子,我这个当娘的最是清楚不过。本事算不得大,只是做事之时还是能以家国为重的。”

    汉子点了点头,觉得老夫人说的在理。

    果然是知子莫若母,自家家主有时还真是有些愚直。就像他在朝中本有个有权有势的兄长,只要随便言语一句,何须如此舟车劳顿,还要携老带小,到辽西那偏远之地为官。

    “我等倒是不碍事,本就是随着家主四处奔波,到何处都是一样的,只是要劳动老夫人远行,才是家主最不安心之事。”

    赵母笑道:“此事倒也怪不得他。以国为先本就是我们赵氏的家训之一,莫说是离家千万里,舟车劳顿。即便是有朝一日,要以我等的性命成全家国之事,想来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汉子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即便身前的火堆上的火焰不大,他还是将火堆踢了踢。

    不想此时异变忽起,有马蹄声自西而来,数十骑士刚刚抽刀在手,一支百人左右的鲜卑骑军已然杀到了他们身前。

    赵大持刀将赵母遮拦在身后,其他骑军也是立刻上前,环护在赵大身侧。

    他们也都是跟在赵包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遇险不少,应对起来自然也是颇为从容。

    此时赵大手心之中已然渗出不少汗水。

    他倒不是怕自家如何。往日里他们这些人死也就死了。他们也早已有慨然赴死的觉悟。

    只是如今他身后还有家主的一家老小,若是陷落在鲜卑人手中,只怕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此时那支突然而来的鲜卑骑军已然分散开来,将他们团团围拢在中央。

    为首的鲜卑骑士策马上前,眯着眼打量了赵大等人一会儿,随后大笑,“装备精良,有男有女,不似是边地之人,莫不是这次被咱们捡到了条大鱼?”

    他们这一支百人队此次本是为探查高柳城附近的守备而来,如今汉军大败,边境空虚,塞上不少鲜卑部族都对边境沿线起了心思,他们部族也是如此。

    他们部族约莫有万余人,盯上的正是如今刚刚换了太守的辽西郡。

    如今部族之中派出不少人手四处探查,为的就是估摸辽西郡的兵力。

    因为知晓臧旻驻军在此,所以他们一路之上都是走的格外小心。

    原本只是想在此地应付一下便回去了事,不想临走之前似是又被他们碰到了有趣之人。

    赵大等人只是持刀相对,不曾回应。

    若是被这些人得知了赵母的身份,只怕更会被死死咬住。

    赵大转头低声道:“老夫人勿忧,此处有我等在,定然能保老夫人无事。”

    赵母倒是面色沉静,澹澹道:“若到实不可相救之时,阿大莫要以我等为念,切不可手下留情。”

    “是。”赵大沉默片刻,低声应了一声。

    他知赵母口中的不可留情,所指的自然是若是不可守,便要先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可让他们落在鲜卑人手中用来威胁家主赵包。

    此事他们出发之前老夫人就已经和他言明,谁想如今真的一语成谶。

    此时将他们围住的鲜卑骑军围着他们不断绕行,似是在耍弄他们一般。

    赵大大喝一声,:“此地为我汉家边境之地,尔等蛮夷,如何敢嚣狂如此!欺我汉家无人不成!”

    “是你汉家边境又如何?如今汉军在凉山大败,此地剩下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如何能与我等争锋?”

    “日后你汉家这边境之地,也不过是我鲜卑跑马的马场罢了。若不是有这些汉家残兵在,你等根本走不到此处。”那鲜卑百人长狞笑一声,呼呵着围拢的鲜卑游骑便要一拥而上。

    当此危及之时,赵母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以手中锋刃亮给身后的孙儿与儿媳。

    年轻妇人见了匕首,面上倒是不曾有惶恐之色,只是低头打量了一眼怀中的少年,眼中满是怜惜之色。

    少年虽是骤然之间面色雪白,却是到底不曾出声言语。

    赵母见状点了点头,赵家的后辈,果然不曾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赵大等人此时也已然准备好拼死一战。

    家主恩养多年,舍生报主,正在其时!

    “不想俺在这高柳附近还能看到这般热闹。如此深入,还敢大放厥词。兄长,看来这些鲜卑人还是不曾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

    于鲜卑人身后有人开口言语,声如闷雷。

    许是这些鲜卑骑军方才志得意满,故而不曾察觉身后已然有一支汉家骑军悄然靠近。

    “益德说的是,即便是他家大汗见了你家兄长都要称呼一声豪杰。不过此人看来最多是个百人长,不曾听过你我兄弟的威名倒也是情有可原。这辈子记不住,还有下辈子。”

    鲜卑百人长在稍稍愕然之后拨转马头,朝着身后看去。

    只见他们身后也不过四五十骑,为首的是一个黑大汉子和一个白面年轻人。

    见他们人数不多,此人脸上重新带上方才的残忍笑意。

    当年汉家骑军纵横塞上,将匈奴追的四处奔逃,所谓的一汉当五胡,即便是他们鲜卑人历来熟练弓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只是如今不是当年,如今的大汉边塞废弛,莫说一汉当五胡,即便是一对一的捉对厮杀,只怕也是鲜卑骑军要强上一些。

    鲜卑百人将笑道:”你等莫不是从别处调来的军马?难道不知你汉军的凉山之败?连夏育田晏之流都狼狈逃窜而去,就凭这些人马也敢出头。”

    于鲜卑身后而来的自然是刘备与张飞,还有临时从城中调出来的四五十骑陷阵营的士卒。

    “看来鲜卑人也与咱汉家人没什么差别,也有大言不惭,不知死活之人。”刘备转头朝着身侧的张飞笑道。

    张飞拍马向前,舞动着手中的蛇矛,厉声大喝,“看来当初在歠仇水南岸还不曾让你等记住教训,刚好某当日也不曾杀的痛快,今日你等既然送上门来,那某便也不与你等客气了。”

    鲜卑百人长闻言皱了皱眉头,当日歠仇水夺桥之时他并不在,只是听当日守桥的军士说起过此战,即便是事后回忆此事,那回忆之人还会汗流浃背。

    听说当时夺桥的人中就有一个黑大汉子。

    他又抬头打量了张飞一眼,倾了倾身子,抬手用手中长矛指向张飞,喝道:“先不管身后那些人,先将这黑大汉子给我拿下。”

    除了留下几十骑依旧将赵母等人团团围住,其他人都是朝着张飞等人扑了过去。

    赵大等人有心相助,只是此时身侧尚有鲜卑游骑窥伺,他们还要守卫赵母等人的安危,实在是脱身不得。

    眼见鲜卑骑军来袭,张飞大喝一声,“来的好。“

    他拍马带着身后的陷阵营士卒迎了上去。

    刘备带着七八骑只是站在原地,不曾随着张飞冲杀。

    当日周冲之死却是让张飞有些气闷,所以他方才所言的不曾杀过瘾倒也不全是吓唬对面那鲜卑骑军的言语。

    冲刺而来的鲜卑骑军原本还想与张飞等人保持些距离,先以弓箭消耗一番。

    不想张飞早已知道鲜卑人的战术,直接带着陷阵营撞了上来。

    陷阵营是高顺一手训练的精锐,虽说更多是强在步战之上,只是这些人本就是出身幽并之地,骑术自然也不差,加上如今有张飞冲锋在前,便如箭失一般,很快就自中间将迎面而来的鲜卑游骑撕了个粉碎。

    鲜卑游骑虽是人数上要多上一些,可也不过支撑了片刻,便被张飞带着的陷阵营紧紧咬住,落败只是早晚而已。

    对面的鲜卑百人长见状,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长矛,给周围的护卫打了个眼色,悄悄打马后退了几步。

    此时张飞已然带着陷阵营将自身前的鲜卑游骑之中杀了个对穿。

    鲜卑百人长再不迟疑,带着身边护卫打马便要逃去。

    不想对面的刘备早已盯住他的举动,此时见他拨转马头想要逃去,立刻在马上捻弓搭箭,不曾迟疑,直接一箭朝着此人射去。

    此人正是心慌意乱之时,哪里想到刘备会突然出手,一时之间躲闪不及,应声落马。

    刘备带着身侧骑军突马上前,顺势下马斩落此人头颅,接着翻上马背,厉声高呼道:“敌酋已死,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鲜卑骑军一时大乱,朝着四面奔逃而去。

    若是让这些败军逃到附近的村落之中也会酿成祸患,故而张飞带着陷阵营追杀而去。

    刘备则是策马来到赵大身前,翻身下马,将手中头颅扔到一侧,随意在甲胃下摆上擦了擦手。

    他朗声笑道:”涿郡刘备,不知诸君何往。”

    赵大不知该不该如实做答,看向身后的赵母。

    赵母抬手抚了抚鬓角,上前一步,澹澹笑道:“我为辽西太守赵包之母,如今正要去往他任上。”

    刘备闻言一愣,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笑道:“如今大军新败,边地多有鲜卑肆虐,老夫人不如且入高柳城中暂住数日,到时我自遣人护送老夫人一程。”

    赵母打量了他一眼,见眼前的年轻人虽然面上带着些血迹,可目光中满是真诚,她笑道:“那便要有劳刘君了。”

    …………

    “兄长可是有何事苦恼?”城中的酒舍里,张飞看着眼前独自喝着闷酒出神的刘备。

    自打当日在城外救下了赵母等人,刘备回来之后就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即便是当日筹谋应对鲜卑之事,他也不曾见过自家兄长如此神情。

    只是兄长历来都有计较,故而他虽然心怀疑惑,却是始终不曾开口询问,直到今日终于再也忍不住。

    刚刚将一杯酒水吞下肚的刘备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张飞,问道:“益德,我如今有一事,正在思虑当做不当做。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你可有法子帮我决断?”

    “这有何难。”张飞取出身上随身带着的一副象棋,从中取出一子,“兄长莫非忘了当日在涿县之时教过我和二哥的法子?猜面便是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高高抛起,接着伸手接在手掌之中,用另外一手覆住。

    “兄长可以猜了。”

    刘备盯着他的手掌沉默片刻,却是忽然笑道:“不必猜了,我心中已有答桉。”

    他站起身来,“时隔多日,咱们也该去拜见赵老夫人了。”

    …………

    高柳城中,赵母等人暂居的小院里,赵母正在侍弄后院之中的花草。

    世上女子,不论多大年岁,似是都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刘备站在一旁,也不言语。

    “说来还要多谢当日刘司马相救之恩,这几日不见,老妇还不曾亲言感激之意。”赵母转过身来笑道。

    “老夫人多礼了,扫除贼人本就是备当作之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须言谢。”刘备推辞一声。

    “于刘君是随手可做的小事,于我赵家而言,却是事关一家生死的大事,自然是要道谢的。”

    赵母虽满是感激之词,可言语之间却又带着些疏远之意。

    赵包为官历来是以清介着称,多历各地为官,绝少参与官场之事。如今他们已然来了高柳有些日子,眼前这个刘司马的来历她多少也有了些耳闻。

    一个年纪轻轻,孤身自涿县前往雒阳,还能闯出不小的名望的年轻人,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雒阳城中波诡云涌,她自然不想让赵包牵涉其中。

    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是要承情的,只是她也怕刘备借此恩情胁迫赵包。

    刘备直言道:“老夫人莫非是怕备挟恩图报不成?”

    赵母打量了他一眼,不想刘备竟是问的如此直白,倒是让她有些诧异。

    老妇人倒也干脆,澹澹道:“我赵家历来清正,刘君的恩情赵家记下了,日后自然会有所偿还,只是若是涉及包儿之事,还请刘君莫要多言。他这些年都是在外为官,雒阳城中之事,他历来是不知的。”

    “历来清正?”刘备笑道,“备在雒阳就曾听闻赵太守还有一从兄身在雒阳,而且如今位高权重。”

    “莫非此人便不是赵家人不成?难道赵家真的能与此人撇清干系?如今朝政混乱,赵太守号称清介,能独立于这浑浊之世而独清,此中难道不曾有那人庇护不成?”

    刘备口中那个赵包的从兄,便是如今极得灵帝信任的中常侍赵忠。

    赵忠此人桓帝时任小黄门,后因参加诛杀梁冀功封都乡侯,权倾一时。灵帝甚为重用,即便是三公也要惧之。

    听到刘备提起赵忠,赵母的面色终于一变,只是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一家数子,各有不同。旁人如何,我自管不得,故而刘君所言老妇自也不好辩驳。”

    刘备点了点头,四面下注本就是世家手段。

    赵包天下名士,若是有朝一日赵忠倒台,倒也不会牵连到赵包,说不得还能对赵忠一脉庇护一二,说来倒都是人之常情。

    赵母这番言语并未彻底出言斩断两者之间的关系,倒是也印证了一些刘备心中的猜测。

    刘备笑道:“当日备见老夫人为鲜卑游骑所围,临阵而欲自绝。以为老夫人是一身洁净,眼中容不得沙砾污垢之人,不想原来也会自护其短。世无完人,古人诚不欺我。”

    赵母笑了笑,“若是老妇当日真为鲜卑掳掠而去,他日被鲜卑捆绑于两阵之间威胁我子。”

    “我当出言促要他速攻之,以家国之事为重,莫要以我等为念。若是如此,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老妇心怀国家之利,舍己而成公家之事。只是刘君也是以为如此吗?”

    刘备沉默不言。

    “世上父母多爱其子女。只是所爱有不同。有父母偏宠溺爱,养子无成。自也有父母铁石心肠,望子成龙。”

    “父母之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若事不可为,当以我命换他名,可也。”

    刘备长揖到地,良久之后方才起身,笑道:“多谢老夫人解我之惑,明日备当派人送老夫人赶赴辽西,愿老夫人一家团圆,长长久久。”

    赵母不知他为何如此,起身回谢道:“谢刘君之言。”

    …………

    宅院之外的大道上,刘备与张飞牵马而行。

    此时他面上的沉郁之色一扫而光,似是觉的天上的日头都暖了些。

    一念通达,山高海阔。

    他之前之所以困惑,便是忽然记起正是在此时,赵包一家在赶赴辽西的路上会被鲜卑所劫掠。

    赵母等人被鲜卑置于阵上康慨而死,赵包其后也是呕血而亡。

    如今他虽然救下了赵母一行,可谁知他们路过柳城之时还会不会再次为鲜卑所劫?

    他之迟疑之处,便是他是否要改变历史的原有轨迹,救下赵包一家。

    要知他之前虽也是多次改变历史,可都是在细微之处,未必会影响日后的大势。换而言之,所谋之事大多都能让他自中得利,且不会对对历史造成太大偏差。

    即便是这次北来之事也是如此。

    赵包不是个史上无名的小人物,如今若是随意更改历史,说不得在某事之后历史就会偏离正常的节点。

    那他所掌握的日后大势全无用处了不说,甚至还可能会出现误判。

    加上赵包又可能与赵忠素来有往来,未必有历书上那般清直,而宦官日后定然是他的对手之一,他也无法确定救下赵包是对是错。

    故而之前才会陷入救与不救的两难之间。

    只是方才与赵母的对话倒是解开了他的心思。

    无论赵包日后会如何行事,单凭他为母呕血而死之事,便值得他救上一救。

    而且转念一想,如今他所做下的逆历史而行之事也不差这一件,做也就做了。

    不过方才这番问答倒也是勾起了他另外的心思。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张飞,笑道:“益德,我离开涿县日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张飞见兄长恢复了精神,也是笑道:“兄长外出数年,若是回到家乡只怕定然要吃上一惊。”

    刘备笑了笑,“游子远出,当有归家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