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是天下名儒,更是雒阳城中的名人,虽是刚搬来雒阳,可他的住处倒是也不难寻。
只是东城实在太过繁杂,两人即便已经问明了道路,可依旧是硬生生在其中绕了数圈才来到蔡邕门前。
而此时在蔡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老仆正在准备将车引入府中。
“刘郎君,不想这么快就又相见了。”那老仆远远的便看到了刘备二人,连忙伸手招呼一声。
此人正是今日被刘备所救之人。
刘备二人翻身下马,来到蔡府门前,他笑道:“老伯有礼,看来咱们确是有缘,在路上能碰到,在此处也能碰到。”
“刘郎君仗义英杰,定然与我家家主投缘。”老仆指了指蔡府,“我家家主便是蔡公。”
刘备一愣,世事果然巧合,不曾想此人原来是蔡家人。
他看向那辆马车,此时马车之中已然空空如也。
不知当时车上坐的是何人,莫非是蔡邕不成?
只是仔细想来应当不是,蔡邕名声远扬,车上坐的若是蔡邕,只要走下车来表明身份,即便曹破石狗胆包天,定然也是不敢动手的。
曹破石在城中恶名远扬,最为出名的便是抢夺手下伍长妻子之事。
他记得蔡邕有二女。
刘备摇头失笑,看来真相只有一个,如今那蔡昭姬想来还是个几岁大的小丫头。
“兄长何故无端发笑?”关羽好奇道。
刘备这才醒悟过来,见关羽与驾车的老仆一脸怪异的看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无事,只是想起今日曹破石的样子,心中感到有些快意。最后之时,我下手还是轻了。”
驾车的老仆闻言也是一笑,“这便叫做恶有恶报,此人今日遇到郎君也是他的报应。我去给两位郎君通传一声,刚好我家家主今日休沐,如今应当正在府中。”
“那就有劳老伯了。”刘备赶忙道谢。
老仆牵着马车步入府中。
刘备打量了一眼府上的匾额,字体通健,翩然若飞。
一眼便可知是蔡邕的飞白体。
就凭今日这份恩情,要他十几副飞白体的书法,应当算不得过分。
“刘君快随我进来,我家家主已在主厅相侯。”
片刻之后,老仆又快步从府中走了出来,引着刘备两人进入府中。
…………
雒阳寸土寸金之地,蔡邕虽是大儒,可却非是什么豪富人家,加上大半俸禄都被他用来收集书简,所以府中其实颇为清贫。
虽是如此,可府中依旧布置的极为清雅,沿途之上不见豪富之家常见的亭台轩榭,假山楼阁,唯有茂林修竹,苍苍笔直。
“这些都是我家家主亲手种下的。”老仆笑道,“我家家主常言,做人便要有节气,如这竹子一般。”
刘备笑道:“蔡公高洁,备已然听卢公说过。”
“我家家主几日之前从东观回来之时便时常念叨刘君。今日刘君终于来了。”
蔡府的仆从本就不多,所以这老仆除了平日里养马之外,也要偶尔做些为自家家主端茶送水的活计。
这几日他便听闻家主总是在家中念叨刘备。
刘备闻言倒也没放在心上,想来是卢植曾在东观之中和蔡邕提起过他在东南之事。
老仆带着两人步入中庭,入门之处放着几张屏风,上面的辞赋同样是以飞白体写就,想来是蔡邕的得意之作。
正于厅中站立,翻着手中书册的中年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今日与当日在东观之中不同,听闻刘备前来,蔡邕方才还刻意梳洗打扮了一番。
原本他无须如此,刘备只是一个后辈来访,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即便是卢植来访也未必能让他梳洗一番。
只是方才他已然听自家的两个姑娘讲过了今日之事的原委,自然是恨曹破石的嚣张跋扈。可越是如此,他心中对刘备的感激之情便也越深。
“玄德来了,快快过来。”蔡邕笑道。
刘备带着关羽迈入厅中,连忙行礼,“蔡公,备本该早就来访,只是这些日子山上确是有些事耽搁了,还请蔡公莫要怪罪。”
“如何会怪罪?”蔡邕笑道,“今日若非玄德,只怕我那女儿危矣,说来还是要多谢玄德才是。”
蔡邕苦笑一声,“曹破石虽然算不得什么,可那曹节却是个阴冷人物。玄德日后在雒阳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今日倒是欠下了玄德一个大人情。”
“蔡公言重了,本就是备该做之事。莫说是蔡公家卷,即便是寻常黔首遇到此事,备也是要出手的。所以今日之事,其实是必然之事。”
蔡邕打量了刘备一眼,片刻后笑道:“果然是卢植的弟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藏书。”
他带着两人绕到后面的书斋,蔡邕藏书万册,向来是他引以为傲之事。
书斋之中,竹简分门别类,堆积如山。
刘备这种见了竹简便要头痛之人见了这般场景自然是目眩神摇,便是连向来颇为好读书的关羽也是睁大了眼目。
蔡邕见了两人的神情,笑道:“这些藏书其实算不得多,哪怕每日看上一册,有几年便也看完了。便是小女自小而读,如今也是已然能倒背如流了。”
刘备收回心思,赞叹一声,“难怪蔡公天下名儒,自是有道理的。”
蔡邕一笑,“读书人多读书,本就该是最为理所当然之事。”
“蔡公如此想自然不错,只是如今读书的士人却未必都是如此想。”
刘备想到今日在长街之上的所见,心中杀机又起。
“邕一人如此罢了,又何能苛求人人如此。”蔡邕苦笑一声,“便是如今那些太学之中的太学生,喜好读书之人自然是有的,可更多人还不是为了借此平步入青云?这些不只我知道,你卢师也知道,只是又能如何?”
“如今太学只是步入官场的一个途径而已,读书人便是已然如此趋之若鹜。若是有朝一日成了步入官场的唯一途径,读书之人,又会如何?”刘备轻声道。
“玄德何意?”蔡邕不解道。
“备只是随口一言,蔡公不必放在心上。”
刘备在屋中四处打量,见到了一张摆放在木凳上,其上尚且有些烧灼痕迹的古琴。
蔡邕见他望向那张琴,笑道:“昔年我曾遇吴人有烧桐以爨者,我听闻火烈之声,知是良木,因此以剩下之木裁而为琴,果有美音,可惜所剩之木不多,其尾犹焦。”
“蔡公雅趣。”刘备赞叹一声。
他本就是个对音乐不通之人,方才片刻失神,也是因突然见到这张焦尾琴,想到了那个喜好弹琴的并州虎。
想到吕布,他便又想到一事。
“当日我在东观之时曾应下卢公,要送你一册书卷。如今你既然来了,我便拣选一册送你。不知玄德想要何种?”说到此处,蔡邕似是有些心痛。
刘备转头打量了关羽一眼,笑道:“不知蔡公可有春秋?”
“春秋自然是有的。”蔡邕闻言自傲一笑,“玄德先去外面稍等便是。”
蔡邕自去里面寻书,刘备和关羽走出书塾,来到院中。
松柏劲茂,掩映其间。
“云长以为蔡公如何?”此时院中只有他们二人,刘备笑问道。
“蔡公确是高雅之人。”关羽打量着院中的竹林。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想着心事。
“蔡公,今日当教我那首曲子了。”有人大笑着自门外而来。
刘备闻声挑了挑眉,却是个熟人,不过此人会来此地倒是不稀奇。
毕竟日后是他将蔡琰自匈奴赎了回来。
曹操大笑着自门外而入,身后跟着乐进。
“原来玄德与云长也在。”曹操见到二人也无甚惊讶之色,将身后的乐进让到身前,“此为乐进乐文谦,也是难得的勐士,若论勇武,只怕不在云长之下。”
刘备打量了一眼身量矮小的乐进,他自然不会因乐进身材矮小便看轻了这位史上以勇勐先登着称的五子良将,就像他同样不会因身材矮小而看轻此人身边的曹孟德。
曹操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见蔡邕不在此处,这才开口笑道:“今日玄德痛揍曹破石之时,操也在一旁围观,当时只恨不得为玄德拍掌称快。”
刘备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长剑,“原来孟德也在。”
“只是痛快过后,操也为玄德忧之。那曹破石自然是个草包,可曹节此人向来阴狠,又对这个弟弟十分宠爱,不然曹破石也不能在城中如此霸道。如今玄德打了他曹家的脸面,不知接下来此人会做出何等事情来。玄德还要多思之。”
“备也为此忧之,今日虽是一时义愤,可如今却是不知当如何了。”刘备深深的看了曹操一眼,“孟德可有良策?”
曹操压低嗓音,笑道:“操乃宦官之后,身份低贱,即便有心却也无力。不过玄德来雒阳来的晚些,也许不知一事。这争道之事当初也曾有过。而有趣的是,其中一人依旧是曹破石,而另一人是袁公路。”
“公路何等人?历来不肯屈居人下,只是当时曹节正是在宫中权势大盛之时,即便是他袁家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故而公路只得忍气吞声,为此人让路。我记得当夜公路喝的大醉,说是日后早晚有一日要取下此人性命。”曹操笑道。
“想来不过是公路的酒后戏言罢了,当不得真的。”刘备也是笑道。
曹操笑了笑,“玄德只当是个故事一听也就罢了,公路名门之后,自然不会做这般事。”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备心中叹息一声,曹孟德终究是曹孟德,杀人还想不用刀。
此时蔡邕已然寻了书回来,来到院中,见曹操也在。
“孟德也来了。”蔡邕见到曹操倒是也不意外,曹操虽是宦官之后,可也常来与他请教辞赋,蔡邕也是无所保留,对其倾囊相授。
曹操笑道:“还不是前日听了蔡公新作的曲子,彻夜难眠,这才又忍不住想要来和蔡公请教一二。”
“孟德向学是好事。今日定然教会你这支曲子。”蔡邕自然也是乐得有人好学。
刘备闲来无事,举目四处打量,却见到两个身影在屋中的屏风之后一闪而逝。
…………
蔡府门外,刘备与关羽牵马而行。
刘备这般不爱读书之人,其实和蔡邕并无什么话讲,所以他只是又和蔡邕寒暄了几句,求了蔡邕一幅字,便和关羽告辞离去。
出了蔡府,刘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由自主的摸着鼻子。
关羽知道这是自家兄长又遇到了为难之事。
每次遇到难事,难做决断之时,他便会做如此动作。
“云长,你说……”刘备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关羽一事,只是想起眼前之人是关羽,他却是哑然一笑。
“咱们先不急着回去,我要去见见贾诩。”刘备笑道。
他希望贾诩能给他一个答桉。
两人调转马头,朝着城北而去。
…………
城北,贾诩宅中,静室。
贾诩拢袖而坐,在其身前放着一副象棋,棋子已然摆放妥当。
而在贾诩对面,则是坐着匆匆而来的刘备。
刘备笑道:“备倒是要多谢贾君不曾将我拒之门外。”
贾诩笑了笑,“看刘君匆匆而来,想来是要有事相询。尽管直言就是了。诩也有些好奇,是何事能让做出象棋的刘家雏虎为难。”
刘备被灵帝认下汉室宗亲身份之事他自然早已知晓。
他虽隐晦在此,可也无非是为了就近观察雒阳的诸多豪杰,借机寻一良主。
便如汉时张良一般,聪明人总是能认清自家的才能。
既非人主之能,那便寻人而左之,如此才可在建功立业之时谋个安稳。
“贾君倒是消息灵通。”刘备笑了笑,“可是从史阿处得来?那史阿又可是你的人?”
贾诩伸手捻起一枚棋子,“我与史阿之间算不上谁是谁的人,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史阿想用我的才智,我想要史阿手下的人手帮我收集消息,如此而已。”
“如此说来,今日城东之事贾君也已然知道了?”刘备笑道。
“刘君英雄豪烈,不惧权贵,如此大事,诩又如何能不曾听说。”贾诩一笑,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不过刘君既然已然有招惹此人的胆量,想来也该有得罪此人之后的对策。所以刘君此来非是为了询问如何对付此人,而是有旁的事情。”贾诩倒是一眼就看穿了刘备的心思。
刘备点了点头,贾诩所言不差,要对付曹破石其实半点不难,一个靠着兄长权势为非作歹的草包罢了。
只是他这个法子却是要与虎谋皮,故而如今他还是拿不下定论。
最为紧要之处,他要与之联手之人,确是一只饥则食人的勐虎。
他倒不曾欺瞒贾诩,将自家的打算如实相告。
贾诩沉默片刻,以手中棋子敲打着身前的棋盘,“刘君是怕如此行事反倒是助长了此人的声势,日后会成心腹大患?”
“此人虽勇,可其实备半点也不惧。我身边尚有云长益德在,足以相抵。”刘备摇了摇头,“只是怕此人得势,日后会祸乱天下。”
“今日之事且不定,何谈日后之事?刘君,你却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再者,以小义猎大义,仁者不为。”贾诩笑道,“刘君以仁义自诩,可莫要被仁义框住了手脚。”
刘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贾君所言有理。备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不知如今备可能请动贾君出山?”刘备笑道:“上次前来,贾君言备名头不足。不知如今又如何?”
贾诩闻言一笑,“如今刘君飘若浮萍,尚无根基,诩出与不出,可有差别?”
刘备捻起一子,“贾君,不如下上一盘如何?”
“刘君虽是制棋之人,可诩自问在这象棋之上未必弱于刘君。”贾诩捻起一枚黑子,“刘君先行。”
…………
雒阳,袁术私宅。
袁术打量着突然寻来的刘备,一脸的古怪之色。
“玄德,虽说当日咱们曾一起喝过几次酒,你也送了我一副象棋,可今日你突然到访不知是何事?”片刻之后,袁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公路当真不知我来寻你是何事?”刘备笑问道。
袁术笑了笑,今日刘备在城东之事他也已然听闻。毕竟这般大事,即便他不去刻意打听,也会有人将消息送上门来。
“若是玄德寻上门来是想要我与你一起对付曹破石,那玄德便真的是找错人了。我袁家虽然不怕他曹节,可如今家中是我叔父当家做主,他向来是谨小慎微的很。
袁术到底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出身,只是稍一思量便猜出了刘备的来意。
刘备笑了笑,“我本以为公路是豪杰人物,不想事到临头,竟也是个缩手畏尾之人。”
“嘿,玄德莫要激我。非是我不愿出手,那曹破石虽是个草包,可曹节确是个厉害人物。我倒是不怕,只是日后若被牵扯出来,只怕牵连了袁家。”袁术叹了口气。
他袁公路历来是稍有仇隙,积年不忘的性子。当日被曹破石所辱,他自然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这报仇之事急不得。
刘备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笑道:“若是我有法子可让公路报仇,而袁家又不牵扯其中,只是需要些钱财资助,不知公路可愿出手?”
袁术一愣,他也是聪明之人,“莫非玄德有私兵不成?”
刘备却是摇了摇头,“若是公路答应,我倒是有个故人可做此事。”
“为了富贵,再大的险此人也敢冒上一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