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过年期间,街头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还好,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馆,订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是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木椅,一个小洗手间。没有空调,有暖气片,房间里还算暖和,床铺也算干净,床单、枕头套都是白色厚棉布,印着“铁路招待所”的字样。
她身怀“巨款”,不想跟别人合住,原本想租一个单间,值班的大姐稀罕的问她怎么大年夜的坐火车,张文雅便说,是来找爸爸的,爸爸过年没有回家。惹得大姐连连说她是个孝顺孩子,给她开了一个双人间,说这几天没啥人来住宿,双人间就等于是单人间,双人间能省一半钱呢。
双人间一天只要28元,开发||票3元。
火车到站是上午。白天,张文雅先去逛街买东西。
白天仍然营业的只有国营的百货大楼,问了值班大姐,大姐热情的告诉她该坐哪路公交,又问她爸爸怎么不来接她。她便借了电话,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约好明天来“接她”。
大姐十分同情的说:“是不是有了后妈?哎!我就知道!你妈妈那边,是不是也有后爸了?”
张文雅低着脑袋,点点头。
冬季衣服穿的多,她还穿着昨天出门做客的衣服:宝石蓝的格子呢外套、黑色薄呢长裤。
出门做客一定要穿得讲究,这可能是母亲季青青唯一的优点了,要诀是不能给她“丢面子”。
唉!
昨晚在列车的厕所里,她胆战心惊的掏出装着钱的信封:里面居然有500元巨款!
季青青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500元呢!大概是100元多一点。这可能是发的年终奖或是福利什么的,不然季青青会存进银行存折里。
再说,过年了,手里也要备点钱。
她的心脏到现在还在砰砰跳!
不知道母亲发现丢了这笔钱会怎么样?
还有哥哥,她把张文彬偷偷藏的100元私房钱也拿走了。
没有100元的大钞,都是10元的纸钞,一共54张10元,6张5元。她将这些纸钞卷成两卷,裹上卫生纸,用绑头发的皮筋扎住,揣在胸衣里面。
是有点硌人,但硌就表示钱还在,她不在乎这一点不适。
其他十几元零钱揣长裤裤腰里面的小口袋里。长裤还是找裁缝做的,特地做了一个能放零钱的小口袋,以免被小偷偷走了。
车票12元,出站的时候有人收车票,卖了2元。
上海的公交车跟庐州的公交车也没有什么不同,晃晃悠悠的,一路到了百货大楼。
在楼下书报亭买了一张上海市区地图,在百货大楼里买了几条内裤,两套棉毛衫。外套长裤不用换,至少现在不用换。
买了一包卫生纸,人生大事,如厕是其中一件。
买了一只很洋气的人造革邮差包,邮差包永不过时。
一共花了不到50元。
将棉毛衫和内裤放进邮差包,斜背邮差包,手里拎着一包卫生纸。
这副模样有点好笑。
走到卖外套的柜台,有一面落地的穿衣镜,张文雅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正在最美好的年龄,一头乌黑的短发,还没有被生活磋磨的失去光亮的眼眸。说不上特别美丽,但也能算得上是个青春美少女。
季青青不让她留长头发,说女孩子留长头发一定不学好!
怎么留长发就是“不学好”了呢?她不懂。她只知道要是她敢不听母亲的话,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十分屈辱。
为了不挨骂,她只能选择顺从。
后来,还被迫嫁给了母亲为她挑选的“丈夫”,进入另一个更痛苦的“家”。
她刚走出百货大楼,身后的大门便关上了。
张文雅扭头一看,玻璃门上贴着“春节开门时间:年初一,上午10点到下午4点。年初二,上午9点到下午5点。年初三……”
上海的空气冷冽,但空气是清新的——夹杂着孩子们燃放烟花爆竹的硝烟味。
是过年呢。
值班大姐下班了,换了一个年长一点的阿姨。
张文雅嘴甜,“阿姨你好,我住322房间。”
阿姨打量她一番,说了两句上海话,张文雅一句也没听懂,只是笑。
张文雅在铁路招待所住了四天。
值班大姐问她父亲怎么不来接她,她便编了一个故事,说后妈不许她进门,父亲不敢带她回去,叫她过几天回家。但后爸也不喜欢她,骂她,大年夜的叫她滚。她伤心极了。
惹得值班大姐和值班阿姨都十分唏嘘,对她老照顾了,早晚叫她下楼打热水,还给她从家里带饭带菜,不让她总吃泡面。
值班大姐和值班阿姨是亲戚,听她说不想回去,想在上海找工作,倒是都觉得她留下来也不错,总比回去被后爸嫌弃强。女孩子也年满18岁了,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呢?
于是先是在一家小饭店做小工。
年前很多小工辞职回家过年,也不知道来不来了,年后是最好找工作的时候,可以说到处都是工作机会。
小工就是厨房杂工,卸货、洗菜、切菜,都是体力活,起先值班大姐担心她干不下来,没想到她干满了一个月,拿了80元工资。
这期间也换了住的地方,在小饭店附近租了一个单间,一个月20元房租,水电费另算,一个月大概5元这样。
小工的好处是包三餐,这样就省很多钱了。不过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干满了一个月,拿了薪水,她就辞职不干了。
值班阿姨老热心,问她想做什么工作,女孩子家家的,确实不好总在小饭店干体力活。
来了上海一个月,张文雅也勉强算是能听懂一点上海话,只是还不会说。
“那要看有什么工作。我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张文雅边想边说:“陈姨您帮我看看,有什么合适我的工作。我会做饭,本帮菜和徽菜都会,还会一点点川菜和一点点粤菜,给我食谱我就能复刻七成。”
陈姨问:“什么刻?”
“就是模仿。”张文雅微笑,“我在家做饭的,做的有一点不好吃后爸就要骂我,他嘴很刁的。”
“会做菜好呀,哎,小雅做不成厨师,厨师要考证的,没钱怎么考?要不,先看看哪家有没有要保姆的?”陈姐说。
“我还会一点英语口语,就是对话很不流利,因为没有什么机会说。但要是说的简单一点、说的慢一点,我应该能听懂。”
陈姨来了精神,“你早说啊!哎哟,造孽噢!你这样的孩子应该复读的,上个大学老好了!你看看你这爸妈,造孽喽!”
张文雅低着头,“他们……也难,我不怪他们。”
“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太善良了!我跟你说哦,这个会外语呢,是不容易的,你们安徽有老多小姑娘到阿拉上海当小保姆,但没有多少会讲外语又会做菜的。瞧你清清爽爽的,漂漂亮亮的,哪里不好找工作?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好主人家!”陈姨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了。
不到一周,还真给陈姨找到了。
这天周末,陈姨穿得老洋气,穿了一件织锦外套,还郑重的抹了口红,别说,还挺时髦,不愧是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女性。
张文雅跟着陈姨,坐汽车到了静安区一个宁静小区,在门卫室打了电话,确认过才放她们进去,还告诉她们要怎么走。
小区里整齐漂亮,种满常绿植物,住宅都是单独的独栋别墅,每栋别墅前面都有小车,条件之好难以想象。
张文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陈姨,这是哪里?”
陈姨得意的说:“你不知道了吧?这里住的都是大人物!市领导和外宾!”
她想陈姨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不过肯定挺高档就对了。
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找到了那家。
按了门铃,很快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开门,用英语说:“请进。”
陈姨听不懂英语,张文雅便对他微微一笑,用英语说:“谢谢。”
少年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高,年龄应该也不大,一脸的稚气,大概就是十二三岁吧。
这家的男主人很快出现。
男主人叫约翰·肯特,女主人叫丽雅·肯特,可惜,儿子不叫克拉克。
叫克里斯·肯特。
他们要找一个住家保姆,工作范畴是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要会简单英语对话,这样沟通起来不会太难。肯特先生的中文水平一般,日常中文300句的水平;肯特太太就更不懂中文了。
克里斯在上私立国际学校,中文水平也很不怎么样。
肯特先生36岁,肯特太太36岁,克里斯13岁。肯特夫妇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就结婚,很快生了孩子,丽雅便在家做家庭主妇,不过她应酬很多,因为肯特先生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丽雅要跟那些随夫外驻的太太们打好关系,有时候要参加大使馆的宴会和活动,还要接送克里斯上学放学,不可能有时间做家务。
他们本想要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保姆,至少25岁吧,之前雇佣的保姆过年前辞职回家结婚了,过年后他们找过几个保姆都不满意,不得不放宽要求,只要年满18岁就行。
他们对看起来清爽伶俐的张文雅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还是约定了先做两周,不合适的话,给一个月的薪水,让她好有钱去找房子搬走。
一个月的薪水是500元。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今年的美元汇率是1比85,也就是说,500元这个“高薪”,只是不到60美元。
张文雅从邮差包里掏出笔记本、圆珠笔,在纸上写了几个数字和符号。
1比85。
100乘以85等于850。
又画了一个美元的符号,写上:100美元。
推给肯特先生看。
肯特先生也有点惊讶,看了看纸上的数字,又看了看陈姨,接着看了看妻子。
丽雅在100美元下打了一个勾号。
肯特先生随后开车送她们回去,顺便将张文雅的行李从单间里拿出来。
她没什么东西,当打杂小工的薪水买了一只行李箱,所有东西都塞进行李箱,跟房东告辞,房东还算不错,退了她半个月的房租10元。没交押金,也就潇洒告别。
当天下午,她便住进了景园100号的第36号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