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人的印象中,离阳真人是个冷酷杀坯的人设,为了复仇一路斩敌无数,这种人当然不擅长表达情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
所以季平安说出的句子大抵是最符合离阳人设的情话。
俞渔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罕见地道了声谢,转身离开小院时正撞见几名漏刻博士。
她理所当然地没有与之交流,沉浸在忧郁的情绪中径直离开。
只留下几名博士愣愣杵在原地,等那一袭道袍消失,才回过神来,露出惊愕的神情。
“我好似眼花了,方才有个人迎面走过,好像道门圣女。”
“我也看到了……”
“不是眼花,是真人。国教圣女俞渔,身上的道袍做不得假。”
几名博士激动议论,有种普通人偶遇明星的感觉,真实情况可能更为夸张,相比于他们微末的身份,俞渔是有资格与五大监侯并列的人物。
可是……这般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新生区?且毫无预兆?
“黄兄,我若没看错,方才圣女好似从季司辰的院子里出来的。”赵博士喃喃。
黄贺幽幽道:“是。而且她还主动关了院门。”
众人都沉默了,有些不敢相信,此前翰林院大学士来见已经给了他们一次震撼,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结果这次来的是国教圣女?
她找季平安做什么?
还有……主动关门,这是那位骄纵的圣女能做出的事?
除非,拜访的人令她也要尊敬三分。
“大概是看在国师大人的面子吧,来照拂下。”良久,赵博士自觉找出合理原因,“整个大周子民都知晓,国师在世时对道门格外关照。”
这话没错,传说大周建国时,神皇本欲立另立国教,还是国师出面帮助道门坐稳九州第一大派。
为表感激,上代掌教曾命辛瑶光跟在国师身旁学习,也就是说,辛掌教都要称国师一声半师。
《国师列传》又为道门编撰,考虑到季平安提供重要帮助,派圣女前来表达谢意……似乎,也说得通?
摇摇头,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拿着名单各自忙碌去。
……
青莲小筑。
刚刚关闭的院门再次被叩响,这令季平安有些许心烦,好笑地想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些人接二连三造访?
等看到黄贺走进来后,不禁纳闷道:“黄博士来寻我何事?”
黄贺捧起报名的名册,将童子选拔的事说了下,不出预料地听到季平安摆手拒绝:
“不必了,我可负担不起童子的花销,况且来个陌生人服侍也不习惯。”
然而黄贺却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似乎在进行某种挣扎。
“还有事?”季平安投以好奇。
下一刻,意外的一幕发生了,黄贺突然一揖到底,情真意切道:“司辰若不嫌弃,黄贺愿为您身旁童子。”
静。
风中摇曳的桃树仿佛都愣住了,季平安哑然失笑:“黄博士莫要开玩笑,你可是博士。”
漏刻博士身份虽不算高贵,但已属官吏,比之寻常监生高出一级,若说能拜入监侯手下做童子还算恰当,可跟随一名司辰,便太过匪夷所思。
黄贺仿佛下定了决心,闷声道:“不是玩笑,司辰若同意,我稍后便辞去博士一职。”
季平安笑容敛去:“我很穷,可没有工钱给你。”
黄贺坚持道:“无须司辰使钱,我可以养活自己,只望司辰日后若青云直上,可以赐我个修行机会。”
他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意图,这个念头从那个月圆之夜后,便已萌生,黄贺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小吏,他想修行。
可他没有足够的天赋,若要“开窍”,要么吞服天材地宝,要么便是有“坐井”级别修士出手,帮助他与星辰共鸣。
但这两者对他来说都太遥不可及,所以跟对一个主人,搏一个希望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至于选择季平安的理由,更是简单,相比于监内其余人对季平安一知半解的风闻,与之接触最多的黄贺深切地觉得:
这名不被看好的乡野青年,是个并不简单的人物。
院中陷入安静,黄贺保持着拜礼的姿势不肯起身,自然看不到藤椅上季平安那有些古怪,也有些复杂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黄贺只听到一个慵懒淡漠的声音:“随你。”
这算答应了?黄贺不确定地抬起头,看到自己誓要追随的主人已经睡着了。
……
当晚,一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钦天监外院。
一名叫做黄贺的博士辞去职位,卷起铺盖和行李,搬进了青莲小筑内的耳房,成为了一名新生的童子。
“那博士疯了?赌的这般大?”
“听说选的是国师举荐的那名司辰,想来是准备博个未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听说那个叫季平安的,虽然来头厉害但天赋并不好,否则监侯们岂会放过?还不如薛弘简,起码人家天赋优异,还出身国公府。”
议论声四起,大多数人在表达惊诧后,都不看好。
觉得黄贺是发了昏,毕竟很少有修行者厚积薄发,绝大多数成功者都很早便显露出天赋。
季平安进院时便有司历查过,确认天赋不佳,与七曜共鸣度颇低,更加上年龄不占优势,实在不是个好的投资人选。
“黄兄,你莫要昏头,速速与我去寻司历撤回辞呈,还有转圜余地。”赵博士风风火火找到他,急声说。
黄贺微笑着拒绝:“我没有发昏,想清楚了。”
赵博士面露正色:
“你不是莽撞的少年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好……就算你赌对了,那个季平安日后有所成就,可那要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等他有能力提携你,你都多少岁了?半截身子入土,还谈什么修行?”
他的话很难听,但很实在。
黄贺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但我不甘心。”
不甘心……赵博士苦笑,他明白好友的心情,大家都是同一届监生,少年青葱时都曾幻想过凌云壮志,可在认清现实后,大都放弃了理想。
“唉。你好自为之吧。”赵博士摇头叹息离去,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接下来几天,黄贺忠实地履行着一名童子的职责。
每日天不亮便起床打扫庭院,晨雾里去饭堂为季平安打饭,上午时季平安读书,他便烧茶水为他打扇,下午时季平安雕刻,他便为其扫去木屑。
晚上会背着木柴烧热灶台放好洗澡水,然后为他铺床叠被。
起初有些生疏,但渐渐的便纯熟了,几天功夫而已,一个体面的博士教师,便换成了个仆人的模样,令人唏嘘叹惋。
而季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权当他不存在,只是安心地享受着他的服侍。
又一个傍晚,当黄贺拎着食盒从饭堂返回,突然在一个转角处听到低低的议论声:
“黄博士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与我家的小厮奴仆一般。”
“呵,我看这就是自作自受,好好的博士不做,去给人家铺床叠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嘿,快别这样说,万一人家几十年后真的成功开窍,能修行了呢?”
“哈哈,几十年后……”
穿着灰色童子衣服,拎着食盒的黄贺沉默地听着。
这时候那几名年轻的监生从巷子走出来,双方撞了个对面,几名少年登时一愣,继而难堪,意识到自己几人的非议被听到了。
“黄博士。”少年们不自在地行礼,他们当初也是黄贺教授过的学生。
黄贺勉强笑了笑:“我已不是博士了。”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到底是要脸面的,背后议论几句是一回事,当面嘲讽是另外一回事。
黄贺见状主动告辞,拎着食盒迎着夕阳离开,他的背影在沐浴金色阳光的青石板路上一点点变矮,显得有些萧瑟。
“其实……”一名少年忍不住道,“他也挺可怜的。”
……
当黄贺回到青莲小筑院外时,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推开院门,说道:
“司辰,今日饭堂有红烧肉……”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戛然而止,因为今晚的季平安没有躺在藤椅上睡觉,而是在庭院中舞剑。
他手中捏着一支用刀子削好的竹剑,身影腾挪间,剑影飘忽如柳絮。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然而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中,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美感。
竹剑划破空气,仿佛有光焰在喷吐,留下一道道玄奥难言的轨迹。
不知不觉间,黄贺整个人心神被牵扯,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中,他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身处何处,眼中天地虚无,唯有那舞剑的身影摇曳。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当黑夜笼罩神都城,黄贺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庭院中已没了舞剑的身影,季平安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藤椅上,身旁倚着一柄竹剑。
而黄贺也清晰地感应到天穹中一颗颗遥远的星辰传来的悸动与呼应。
那是七曜的节奏感,证明他已经开窍,从凡人跻身修行者行列。
“明白了?”季平安声音平淡地开口。
黄贺一个激灵,难以言喻的喜悦与震惊涌上心头,浑身颤抖着说:“明……明白了。”
“还不算太蠢。”季平安颔首。
黄贺噗通跪倒,恭恭敬敬朝季平安三次叩头:“司辰再造之恩,黄贺没齿难忘。”
季平安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道:“以后改叫公子。”
黄贺一愣,抬起头时已是喜极而泣:“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