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漪看着他这般装傻充楞,心中厌恶至极,不禁冷哼,「你不说也无妨,从冀青之乱到淮南郡疠病,再到雍州囤积粮草之案,这一桩桩事,哪一件不是你周家干的好事?」
周奕依旧不吭声,他只是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地盯着陆昭漪。
他的沉默,对于陆昭漪而言,不仅不起任何效果,反倒让她越发厌恶。
「怎么,还不打算招供?」她讥讽的勾唇,「无妨。自打知道,你是指使杀我阿父的凶手,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想冲入这诏狱之中,将你碎尸万段,食其肉,饮其血,剁其骨,都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这句话说得周奕浑身颤抖,他突然大喊一声,「不!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她说到此处确是吼出来的,亦强忍着内心的翻涌,继续质问。
「那你说,是谁?是拓拔那目耶,是路临、杜言,还是……南陵公?」
「你……」周奕瞪着眼睛,从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惧与震惊。
而陆昭漪却读出来了,转而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我说对了?看你这副模样,想必就是南陵公是吧?」
周奕已经惊恐的说不出话了。
那时的南陵国还未亡国,就已如此挖空心思谋划这一切,为的是借当年的陵国北伐之际,与汉中、关中以及并州塞外的夷族勾结,之后又在中原统一之后,将逃亡的周家拉入伙,以达成入主中原之目的。
鲜卑以拓拔部为首,推翻了轲必能部,雍州借着韦、王两家搜刮关中的粮草,促使陵国的北伐之战。
这些谋划,可谓是极为女干诈。然而,让南陵公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庞大计划,中间出现了碍眼之人。
为了让计划继续实施,陆庸这个无意间知悉了这一计划的其中一环,便让人将其灭口。
多么精妙的谋划,陆昭漪都忍不住拍手称快,但很快,她都目光再度变得冷冽,双眸反复在那刑架上的人身上来回打量。
多年以来,她追寻着父亲被杀的真相,直到这一刻才水落石出。
而这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却忽略了,这件事当中,与整个天下存亡,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关联。
恍惚间,她突然能明白,她的父亲在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之前,留下的线索,就是在告诉她,这天下黎明万千的生命,与江山社稷的存续,交给她来好好守护。
不时,她的眼眶逐渐湿润,眼角竟是有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滑落,滴答在地面,最终没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不管怎样,今日,她要赶在南陵公,要在皇宫中借着先王赐予免罪之权脱罪之前,将其当场伏诛。
但这需要确凿之证,倘若她要冲上大殿,当即斩杀南陵公不是不可。
然而她此举,更是会激起士族的愤怒,天下刚刚安定不久,若不能将这一系列所谋划之事公之于众,获得士族的肯定,凭着各地士族所掌握的势力,仍是会再次搅动天下不得安宁。
想到此处,她不再犹豫,缓和了心绪,再次走向周奕,目光更为坚定。
她还在靠近,试图要从周奕的口中挖出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一旁的刑具,在那一瞬间少了几个,而在刑房中,那处火堆,恍恍惚惚之间,燃起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木炭与铁烙相融相解,崩裂出一阵咯吱的声响,以及男人绝望嘶吼的叫喊声。
当刑房再一次打开之际,从中走出来的,是满身血迹的陆昭漪,她那空洞的眼神,与疲惫不堪的身躯,无疑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慑了。
「怎……怎么回事?」李潜急忙冲上前问,随即还看向刑房内的周奕。
陆昭漪抬起头,
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过头,看向禁卫。
「劳烦转告陛下!周奕,嘴硬的狠,没挖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扛着刑罚,人,已经死了。」
「……」
刑房外一片死寂。
李潜呆愣在那里,不敢置信,而一旁的陆昭漪则是冷静得可怕。
而苏常也是没有想到,周奕如此重要的犯人,竟然就……这么死了吗?
这实在太过震撼了。
恍然间,他回了神,急忙之下冲入刑房再次查看着周奕还有没有气息。
此番之下,陆昭漪还回过头去瞧了眼苏常,见他将目光从周奕尸首上回望过去,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一番。
廷尉府吏被叫了过去,去处理尸首。
经过刑房石门时,一名禁卫伸了伸手过去,确认了气息已无,才让廷尉府吏继续将人抬走。
「陆娘子!」李潜震撼之余,轻声问了问,「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她点了点头。
从诏狱出来之时,已近黄昏,看着样子,南陵公入宫的时辰也该差不多到了。
陆昭漪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宫去瞧瞧。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回去梳洗换装,而她似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了永平里。
在花枝与影雪,为她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七娘要不要备一件遮面的斗笠?」影雪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可她在思绪了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句,「让影云带着斩龙剑,随我一同进宫。」
此言一出,影雪顿时愣住。
「没听见我的话吗?」陆昭漪略微提了提声。
斩龙剑,是武公弥留之际,特赐给她的,所谓斩龙,有着监察百官,扶正社稷之效。
此剑,下斩官吏,上可斩天子,斩龙剑一出,可无视一切律条,这也是让无数人惧怕勾辰子的原因。
先前的一次朝议之时,影云就携带过此剑踏入过朝堂,当时更多的是用于威慑。
而这次,是为了……杀人!
或是觉察出陆昭漪的决绝,影雪不敢怠慢,而是立刻准备动身,赶回勾辰别院。
皇宫,太极殿。
即使是快要到了宵禁之时,灯火依旧通亮,照耀的殿内,如白昼。
而那些侍卫,依旧站在殿门之外,将整座大殿围得严严实实。
殿内,夏裴坐于御座之上,一手枕着头,眉梢已是拧成了麻绳般,显得极为着急。
此时,殿内两侧,朝臣们都还身坐其中,也是显得异常焦虑。
大殿正中,跪着一位看似有着知天命之年的老者,须发皆白,虽面目清瘦,但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而那人正是南陵公。
此人跪着,仍丝毫不慌,直面对着夏裴,「陛下,臣在此跪了有好些时候,若陛下没什么话说,臣便要告退了。」
夏裴面色阴沉,看着这人的模样,他就恨不得将之撕碎。
「你还有脸提告退?哼!你笼络士族,意图反叛,朕早就说了你,私募甲兵,铸造铜币,还妄图要举兵直冲洛京而来。你此刻要告退,是不是要谋图下一次反叛?」
说完这句话,南陵公脸色镇定自若,毫不在乎皇帝的问罪,反而还有理有据。
但见他面容不改,「陛下,臣说过多次。臣是听说镇国公暴毙,便举兵而来拱卫洛京,奉天子之诏,而行臣子之本分。陛下莫要如此猜忌臣了,此言,实在是寒了臣,为国为社稷的心啊!」
他的语气诚恳又恭敬,但却又透着一种隐晦不明的
意味,似乎有着几许不悦。
殿内众臣之中,早有忍耐不住之人,站起身,为其帮腔。
「南陵公此举,实乃正义之举。陛下好好想想,南陵公于太原郡养老,本应享受齐人之福,又为何能如此强行入京,还不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嘛!」
此番之言,令夏裴的心头涌起一阵怒意,但他却无可奈何。z.br>
「南陵公,别以为你有先王遗旨,就真的能免死……朕,是大渊的皇帝,先王不过是前朝的渊王,朕说你谋逆,你便是谋逆!」
「陛下慎言!」南陵公眸子一凛,骨子里透露出一丝霸道。
「这天下,可不只是夏氏的天下。天下是黎民的天下,陛下应当顺民意,而非如此,否则天下黎民,又岂会安稳!」
「你这是在挑衅朕!」夏裴猛地拍案而起,眼底迸射出一抹厉芒。
南陵公也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夏裴,「陛下,臣并未挑衅,也无任何逾越,臣所言,皆为肺腑之言,请陛下好生斟酌。」
「你……」夏裴气的胸闷,却无言反驳。
而此时,殿内众臣皆是对南陵公一番「肺腑」大为赞叹。
士族享有土地、人口,而天下九成的赋税,是由士族替百姓交纳,占据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也是数百年,无论王朝如何更迭,也都是从来不变的铁律。
但是,士族却也是天底下最为狡猾之辈,为了自身利益和地盘,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百姓的性命!
所谓顺民意,不过是站在士族利益之上,替民选择。
此刻,朝堂之上气氛诡异,或许也是自夏裴登基以来,头一次皇权遭受如此危机。
突然殿外一阵喧哗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个宦官的声音传来。
「启禀陛下,太后驾临!」
夏裴眉头皱紧,而其余文武百官也纷纷起身,冲着殿外一阵跪拜。
「拜见太后!」
此时,那殿外的喧哗声却是更加响彻了,仿佛是有无数人都朝着大殿之外行礼。
太后来了。
「诸卿平身!」蒲太后的嗓音响亮又洪亮,在大殿上久久回荡着。
众人纷纷起身。
蒲太后缓步而入,一身玄色衣衫,显得朴素又端庄。
而她的身后,则是一袭白裙,头上戴着遮面斗笠的女子,手里握着一把剑,因看不清其样貌,令殿内大臣们感到一丝疑惑。
正是陆昭漪。
同样,在她的身后,影灵与影雪跟随着,神情冷凝,一副随时戒备状态。
「母后怎会亲自来此,可是出了何事?」夏裴看见了太后,连忙迎了上去,关心问道。
蒲太后笑了笑,转身,看向戴着斗笠的陆昭漪,「予今日来,是为了领七娘子来的,七娘子虽仍为前殿之朝臣,可眼下与皇帝的关系,不便随意进出皇宫,故求了予领来。」
闻言,殿内的众朝臣,皆是一脸错愕之色。
「你们看,陆七娘手上握着,是先王赐予镇国公的斩龙剑?」
由于先前,此剑已经在朝堂上现过了,而有些老臣们,在武公还在时,亲眼见过此剑,与他们印象中别无二致。
蒲太后瞧了瞧夏裴,眼神似有担忧,却也清楚,自己身后的这位持剑女子的身份,也就缓缓放了心。
「既然,七娘子领来了,予就不打扰尔等商议政事……」
众臣立马又再次跪拜,山呼,「恭送太后!」
倒是陆昭漪,在太后走后,径直走向御座之下的台阶下,转身面向殿内众人。
「今日,七娘拿此剑入殿,你们可有要问的,七娘定知无不言。」
此时,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是看着她。
这些人的眼中,眼中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则是畏惧。
在扫视过一圈之后,陆昭漪又说,「既然没有人有疑问,那么......我便告诉诸位,七娘受镇家师镇国公之命,来斩南陵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