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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冰河

    干旱了一整个季节的世界在一天之内便被白雪添满。寒风寂静地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回荡,冰透了的空气变成了一种摸得着的、硬邦邦的、坚硬的东西,人好像在呼吸坚冰。

    雪一直在下,下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三天黎明,阴惨惨的乌云才露出一小块黯淡的晴空。太阳只在这一小块的天空里闪亮,像是一只死人的眼睛。黑色的阳光照耀着过去的草野,人们便看到了一片银光闪闪的像是海一样的雪原。

    “雪应该也可以缓解旱情吧。”

    年轻人举起熊的头骨与头骨里的晶体向着云堆缺陷的地方。阳光照在这颗石头上的表面,它便以五彩斑斓的色彩为人眼所识。

    “我不知道。”

    巫咸站在他的身后说:

    “莫非你见过很多次雪吗?磐巫。”

    与求救时的流畅不同,现在的巫咸用更接近磐氏家族的语音说话颇有些磕磕绊绊。

    稍早一点的时候,机器已经飞回了磐氏山谷。在飞回之前,李明都已向巫咸解释了他也是磐氏家族的巫师。

    巫咸将信将疑,但不置可否。

    年轻人回答道:

    “我孤身流浪的时候见过很多次,你呢?”

    巫咸说:

    “我只见过两次雪。这是第二次,离我第一次见到雪,岁星在黄道上已走过四个轮回矣。”

    李明都不知道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寒冷也会导致干旱。因为寒冷锁住了地球的水循环,冰封的水过多,冰不再参与水循环,再加上气压的影响,会使得空气中的水份日益稀少,而降雨线南移,因此后来人们经常会讨论的明末清初小冰河时期,在国内便体现数年干旱。

    而突然的大雪便代表着行星风系中冷空气向低纬度地区的迅速蔓延,来得突然,而在巫咸的望气之术里时间持续也久。这极可能是某一次冰河时期到达了极点,已经彻底越过了小冰河期的范畴,也不在人类所熟知的四季变化之内。

    雪当然可以缓解旱情,但现在,熊部落、磐氏家族还有其他一切这里的动物所承受的旱灾的性质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变化。

    巫礼身亡以后,流亡部落剩下的人有的趁夜逃进了雪天,估计活不下来,有的受伤不能逃,有的举手投降。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再可能融入这个他们自己曾经或他们父母曾经的故乡,被太阳晒黑的背部被恼怒的居民们用炙热的金属石头打下了烙印。

    烙印代表着这群人的失败与疯狂。

    在巫礼进攻前,巫咸已私下向居民们预告了迁徙之事。迁徙会弃用这故乡所有的一切,并且下雪本身也足够压毁他们脆弱不堪的建筑。

    但这在居民们看来绝非是容忍自己的故乡被烧毁的原因。同样的,居民们尊重大巫,也就尊重巫咸。巫咸的权威更重于族长。

    但巫咸对巫礼的原谅,不是他们对巫礼的原谅。

    巫咸只坚持了一点,那就是把他们的尸体和熊部落的祖辈同葬、也就是葬入祖坟。

    在夜战前,物资有的转移,有的被埋在地里,没有多少损毁。人们正在整理他们的行礼。巫咸的计划是在第二次停雪时出发。

    他说第一次停雪非常危险。果不其然,雪只停了几个小时。这点时间还不够人们到达山脚下,天上的乌云便已合拢,再度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李明都暂栖在巫咸的家中。

    巫咸的家被烧了大半,只能勉强遮风挡雪。主人闭着眼睛,躺在草垛里,干草一直埋到他的脖子上。

    客人睡不太着,坐在一边继续把玩那颗晶体。

    根据巫咸的讲述,与它接触到的东西会发生性质上的改变,所以想要保管它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熊部落把它放在头骨里,用骨头把它夹住,保持所有的晶面都裸露在光线可以通达的空气中。

    不知为何,只要所有的晶面都能照到光明,它就不会引发物质的性质变化。

    他已经实验了一天,现在兴致勃勃,还能再实验一个月。他眼瞧着这石头把水变成土壤,能把土壤变成岩石,把岩石变成盐,又把盐变成某种液体。它引起的物质变化无穷无尽,且有一种稳定的互相转化的联系。

    寻找这种转化的联系,有种解谜的快感。

    不知不觉,天已经快亮了。

    在天亮以前两个小时,巫咸准时睁开了眼睛。他说:

    “你想要这个东西吗?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主把它赠予你……它代表的巫术非常特别……”或许对熊部落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这句话让李明都感到意外。他问道:

    “我需要的话,若是向你借,你会借给我吗?”

    巫咸说:

    “凭你火场中的所作所为,只要不是用来伤害我族同胞,我都会借给你。”

    年轻人微笑了。洁白的牙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显得很美丽。

    他两手一抛,晶体便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

    巫师不代表体弱。巫咸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轻松地夹住了变色晶体。他从草垛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晶体放进了头骨里。

    “这是你们传承已久的东西,虽然神奇,但我还不真需要。我不过……制造这东西和发现这东西的地方,可能对我很重要。你还记得你们的先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玩意儿的吗?”

    外星人,史前文明,异世界,还是什么都好。

    巫咸摇了摇头:

    “它的存在,更早于我的出生。抱歉,我也不大清楚我的先祖是如何取得巫术的。”

    李明都的举止格外镇定,他说:

    “我明白。”

    这是个没有历史的时代,除了长满枯草的坟丘和人自己的坚持,没有任何记忆可言。

    这天上午,雪第二次停了。

    气温虽然还是很冷,但相比原来略有回升。老头子、青壮年还有妇女们已经把干粮、好的家具、贵重物品还有孩子装到了有些类似雪橇的轻撬上。轻撬是熊部落的运输工具,只三四辆,它的底部不是轮子,而是一根原木,它的主体则是皮革。皮革裹着物资,木头在地上滚动向前。

    这种轻撬在正常的路上是决计比不过后世的木轮的。但在覆雪的松软的土地上,与木轮半斤八两。并且雪越厚,这种轻撬的优势或许就越大。

    厚厚的兽皮裹着熊部落的所有人。这支小的又庞大的队伍在中午已沿着土道走出了他们运营数代的壕沟,木盆、石碗在轻撬上乱撞,树枝的皮鞭碰撞的声音响在人们的手底,孩子的哭声和婆娘的抱怨声时起时伏。一会儿这里有人丢了东西报告族长,一会儿那里有人落下了或者走丢了,整个部落开始喧哗起来。

    巫咸拉着族长走出队伍,语重心长地交流了半小时。回来后,族长的面庞变得威严,大声喊道:

    “安静!有序,有问题,要一个个来……彼此要看好彼此,把小孩搂进兽皮衣服里,别放车上了……谁要是偷了东西,别忘了族里的规矩……还有……”

    族长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的话,其中不乏恐吓的部分。说话的时候,天空飘起了一阵小雪,雪花打在人们的身上。在恐怖之中,一切都变得井然起来,只剩下原木和皮革在雪地上辚辚滚滚的声音。

    当太阳再度从厚厚的云层中显露出来时,整个部落过去居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漠漠雪原上不可看见的小点,逐渐被雪覆盖。

    按照巫咸的说法,部落的巫师世代相传一幅大致的地图,他还大约记得过去他们的先祖、或者先祖的先祖曾抵达过的水草丰茂的地点,就像鸟儿的南北飞,或者其他一切兽群的迁徙一样。

    大雪来得非常突然,长毛动物们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埋在土里的一些根茎,或多或少是有支撑他们走完迁徙全程的食物的。

    年轻人没有犹豫,他主动地说道:

    “我的磐氏家族,人很少,我希望和你们一起走。”

    巫咸同样没有犹豫,他紧紧握住藏在袖子里的那块被他传承的晶体,讲道:

    “我们也需要你们两位磐巫的帮助。”

    直到入夜时分,这支队伍仍没有走到他们的目的地。云仍未散,没有群星的运转,最伟大的巫师也无法确认时间。李明都靠着机器的计时大致描述了下后,巫咸讲:

    “还要走得更快一点。”

    白天都没有多少光,夜里就更是暗得可怕。只有天边的月亮偶尔会从黑沉沉的云缝钻出来,但没几秒,就又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能是八九点的时分,熊部落的队伍在巫礼族人的指引下,终于走到了巫礼曾经栖息的那个山洞。

    山洞的内部挤一挤,足够熊部落全员的栖息。妇女们捡出一些雪里的木头,配合火种,和他们自带的干木,在山洞内外都升起了火。里面是烟雾袅袅上升,外面是雪一阵一阵地飘来飘去。山洞里的人,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

    等吃饱喝足以后,白天的疲倦终于回到了熊部落人的身上,他们才一个个入眠了。

    巫咸原本就保有前往山谷的大约的地图。李明都和巫咸确认过几乎直线的捷径以后,便走出了山洞,机器从黑夜里飞来。他翻身上机器,就往山谷的方向飞去。

    若非机器已经看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山谷如今的样子。

    白雪彻底淹没了这片他前几天还住着的地方。挖出来没几天的井变得更涸了。枯枝败叶的歪脖子树下的坟丘又多了一座。那是巫咸的医术没能救活的一个患病的孩子。

    十三个人只剩下了十二个人。两头原牛就在洞口靠近火堆的地方休憩。至于幼狼也病死了几头,只剩下最后两头。外面寒冷,它们被磐麦和母狼关在了一个笼子里。这对生灵在黑夜里见到李明都的声影,一叫也没有叫。

    火焰仍在洞口熊熊燃烧。

    年轻人拨过挡在火堆前的木栏杆的时候,踩中了树枝。折断的树枝发出了不小的响声。磐妹闻声,胳膊一边哆嗦,一边跑也似的匆匆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她抬着一双慌张的眼睛,好像是确认似的,靠在石壁边上直盯着年轻人好几秒钟,寒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

    “外面冷,别站久了,进去说罢。”

    年轻人往前走,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肩膀的颤抖也就传到了他的身上。

    磐妹原本还想再站一会儿,谁知两腿一软,整个人沉重地倒在地上,她双手搂住年轻人的膝部,眼中闪着泪光。

    “你这是怎么了呀!”

    李明都把她拉起来。磐妹赶忙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大声地、沙哑地说道:

    “我没什么,我很好,机器和我说的,我和姐姐、还有磐麦都在收拾东西。得病的孩子死了一个,是最小的女婴。我把他和之前那个男婴葬一块了……剩下两个好像好转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在寒夜中,闪动的火光静静映照着人们的面庞。磐妹望了年轻人好一会儿,低下脑袋,捋着自己头发问道:

    “熊部落的人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也一起走?”

    李明都说:

    “后天下午的时候,熊部落的人会到。到时候,我们要和熊部落的人一起连夜走,巫咸说那时候不下雪。而白天会下大雪,可能会封住山谷,连出去都会变得很难。我们要在原野上宿一天。”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磐妹说完,就要朝山洞里大声叫。

    李明都制止了她:

    “别惊醒了大家,明天和后天都还有时间整理。我们的东西也不多。”

    “嗯……嗯……”

    磐妹低着脑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李明都往里面走一点,她也就往里面走一点。不知怎的,就这样,她感觉也很好。

    山洞里或者山洞外,上一代的磐氏家族在迁走时已经带走了他们绝大多数的东西。他们要整理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天创造出来的。

    重的石头木头家具,熊部落都没能带多少,他们就更带不动了,只挑了很少几件,放在兽皮的大袋子里,绑在原牛的身上。干粮、腊肉、粮草、药材是主要的,这部分,就算他们带不动,熊部落也会帮忙带着的。

    磐麦磨刀霍霍,一大早就准备把剩下的活狼也做成狼肉。结果他跑到笼子边上一看,里面居然无影无踪。那三头狼居然逃跑了。

    邪恶的笑脸立刻变成了哭丧的脸,他对李明都汇报道:

    “我不该害怕它们冻死,把它们关在一起的,应该直接把它们宰掉的。”

    李明都哪里在意这种小事:

    “没事,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你再去山头望望,熊部落的人来了没有。大家伙(机器)已经去找它们了。”

    “好哩。”

    磐麦又一溜烟地跑到盖满雪的土坡上了。

    行礼已经全部准备周全,磐姐和磐妹仍然不放心地在山洞里搜来搜去,好像这种搜索还能找出点东西一样。

    等土坡上响起熊部落喧闹的人声时,乌云又多少散去了些。山上的积雪反射着夕阳的红光。云彩镶着金边,从谷口往外看,地平线的尽头笼罩着一片神秘的紫色。在那紫色的薄暮的下方,是粉红色的原野的雪。

    “要走啦,要走啦!”

    年轻人在熄灭的火堆旁大声往洞内叫道。

    谁知,洞内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砸石头。磐姐好一会儿,才和磐妹一起走出来,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抱着一块石板。

    年轻人看到上面画着许多的星点,连在一起像是一条简陋的长角的蛇。

    “这是什么呀?”

    他不解地问道。

    磐姐冻得红肿的嘴唇还呲着牙微笑:

    “这好像是我们迁到神石旁边前的图腾。”

    磐妹七嘴八舌地解释道:

    “老人们居然没带走这个,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乎这个了吧。”

    “你们以前的图腾是长角的蛇……?”

    “蛇……什么蛇?没有蛇啊。”

    磐姐和磐妹都吓了一跳,她们扫了一圈地面,才确定周围没有那种择人而噬的怪物。或许曾经是蛇,或许是模仿蛇而做成的,不过这肯定不是磐姐和磐妹的知识所能知道的。

    太阳正西斜,熊部落的兵马已经来到了山谷,一个妇女被巫咸派来帮助磐氏姐妹。磐氏姐妹两个人各抱着两个婴儿,又七个孩子被她们放在牛拉的车上。车里放满了柔软温暖的干草。这群稍微长大了点小家伙正在不安分地爬行。

    磐姐最后清点了两遍,唯独没找到那个最大最调皮的家伙,她焦急地大叫道:

    “磐娲,磐娲你在哪里?”

    “别喊了,她在我这儿。”

    她转头一看,发现裹着兽皮的磐娲正爬在机器的脑袋上:

    “这……”

    年轻人无奈地说道:

    “就这样吧。”

    一行人兵荒马乱地上路了。在走出山谷以后,太阳几乎已经彻底沉入到世界的另一头。无边无际的旷野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最后的桔黄色的光影照在人们脚下的雪地上。那时,在东方,云堆的缺处亮起了几颗最初的夜星。

    李明都仍然耿耿于长角的蛇这一图腾,他向磐妹追问:

    “不是蛇,那是什么呢?”

    磐妹在牛车的旁边,跟着牛车一起走,她说不出这个图腾的名字,仰着头,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好一会儿,才指着星星说道:

    “你看,我们的图腾不就在天上吗?”

    李明都抬起头,望向了磐妹手指的方向。

    在东南方,苍龙七宿正一一飞腾于黄昏的夜空之上。在那宽阔的银河的身旁,那被叫做大火星的龙心正在最后的暮色中,坠向西方的地平线。

    就在这繁星的下方,人们手携着手继续一路向前走。

    流浪的脚步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了一连串浅浅的足印。

    在足印的旁边,野草把自己富有生命力的根须扎进黄土地的更深处,艰难地存在着。而它们的种子埋藏在冰冷的世界里,始终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