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陈子正杖朝还乡(1)
后汉中平二年,修士张角弑汉末帝于德阳殿。汉亡,天下崩。六十年后的蓬莱道洲,仙门郡,骄阳早早升起,烤得蝉虫拼命“知了”、“知了”叫个没完。郡城里主要道路有两条。南北向的校场大街。东西向的衙前街。两条路加上四面城墙,恰是个田字形。当然,曾经的仙门郡,不止这两条街道。只不过,六十年纷乱中,几次城破,兵灾火焚。就连“田”字西北角最重要的建筑群——朝庙,如今也只有一座正殿,在留有烟火炭黑的台基、砖墙的基础上修缮过,勉强有个样子。这里是供奉敕神和列祖列宗的地方。前汉时,朝廷掌握敕封之术,以朝庙中所聚集的、百姓祭祀祖宗的心念愿力,敕封神只,使之护佑人民。正殿供奉敕神,尚可得到修缮。偏殿中只是陪祀,当下便可见,殿顶几根熏得黧黑,早不堪用的木梁空悬,瓦片不知都被揭去了哪里,殿内塑像也好,供案、幔布也罢,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炭黑的残墙,以及墙角处层层叠叠,好似画地图般可疑的阴干水渍。不过,就是凄惨到这般模样的偏殿,竟然没什么蛛网。殿宇正中央,还被扫出了一块空地,端端正正摆着一堆……稻草?一对干瘦、黑黄的夫妻,拉扯着两个同样脏兮兮的幼童,走了进来。男人在殿外带进来一支长柄扫帚,举起来迅速将角落里的些许浮尘扫净。女人则拉着两个孩子,教他们对那殿中“稻草”叩拜。“二蛋、草花,都跪下,向仲公爷爷叩三个头,谢谢爷爷护佑。”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叫跪下就跪下,叫磕头就磕头。男人将浮尘扫净了,便也和女人一起跪下,恭恭敬敬叩头行礼。原来那“稻草”就是一尊塑像了!也是这殿中唯一剩下的塑像。显然,曾经在这里享受陪祀的先人们,塑像被毁之后,大多都没人再去念起。“他阿爹,你说仲公爷爷真的还在护佑我们吗?”叩拜过,女人忍不住小声问道。男人微微扭头,视线通过偏殿山墙坍了的缺口,望到大门敞开的正殿处。正殿里没有灯,窗也小,从外面朝里看,黑黢黢一片,哪里能看得清里面供奉的敕神尊容?“会的!”男人的回答很干脆。女人道:“可是,都已经那么多年了,咱们爷娘在时,便念着仲公爷爷,如今二蛋、草花他们也念,仲公爷爷真的会回来,会护佑我们吗?”男人闭上眼睛,回想他刚刚为主殿中的那位扫洒时的所见。高,至少两个,不,三个他那么高的塑像。身子上绘着彩,威风凛凛、肃目凝视,虽是泥塑,画上去的衣服却令人羡慕,那就是公侯的朝服啊!有飞鸟,有走兽。祂高高在上,注视着凡人无法触及的远方。祂,是实实在在护佑着城中百姓的神只,每一次兵灾过境,躲到朝庙来,即便朝庙建筑都被烧了,百姓也能安然无恙。这样一位真神,祂能容得下偏殿里,仲公的稻草像,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正当男人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更加干瘦,好似半风干的尸体般,但却目光炯炯,半点不见虚弱,走路带风的少年,双眼噙着泪,大踏步进了偏殿。“阿父、阿娘!”少年唤一声。女人立时将刚刚的疑问抛了。“大蛋,你、你老师同意了?”少年默默点头。女人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为难你吗?你们天天都吃他一个老人家的晌饭,现在全都走了,他能同意?他图什么?”少年闻言,难过地忍不住回头去望。就在朝庙倾颓的围墙对面,衙前街的南边。一间小草庐,一圈篱笆,几畦菜地。那是他这些日子进学、修行的地方,也是他的老师,那位不收束修,反而还为每个学生都提供一顿晌饭的老人的住处。少年不知道老人图什么。修行法门,那是只有世家大族才有资格拥有、学习的。在仙门郡,唯有彭、左、巴三姓子弟,方可修行。那位老人传授他们这些黔首子弟,根本不要回报。反而,老人说修行第一关,要以身体精气哺育性灵,饮食必不可少,否则便要走偏行差,因此还自己拿出钱财购买粮食,为吃不饱饭的学生免费提供一顿晌饭。事实上,除了士族子弟,谁能吃得饱呢?不知道多少学生,自从有了这晌饭,便是一天吃上一顿,一顿吃饱一天,更不知有多少人,本就是为了晌饭来的。老人却毫无怨言。少年此刻只觉得羞愧,他觉得他背叛了自己的老师,那位佝偻着背、满头白发,虽然不苟言笑,但却从不让人觉得畏惧的老人。可是没办法。日前三姓士族忽然发了告示。以五成的佃金,招纳佃户。城中不愿意投身士族做奴仆的百姓,顿时全都轰动了。自从后汉崩亡以来,全天下都在乱。人和人开战,妖物也趁机肆虐。城外缺少强大的敕神保护,百姓中修士极少,没有保护自身的力量,不得不放弃土地,进城躲避。士族们拥有武力,无惧妖物威胁,将良田沃土圈占,往日只招奴仆,卖掉了自身的人可以得到一口续命的粮食,不肯屈身的,便只能在城中苦挨。只要佃金,出佃土地。这在仙门郡,可说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因此,城中百姓,只要家里还有劳力,自觉能耕种的,全都蜂拥而去。毕竟,就算像少年这样,在那老人处修行,得着一顿饱饭的,也最多一人吃饱,家里父母兄弟,还是要忍饥挨饿。更何况,修行就能成仙吗?不能。世人皆知,中古时,成仙的法门就残缺了。残缺的法门,还引发了近古上千年的残酷争夺。最终不仅没能重现完整的成仙法门,反而使得残章断典都愈发稀少。故而,三姓士族给了这么一个口子,老人的学生们便迅速散尽。少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问题。女人要追问时。男人打断她:“不要问了!你刚刚不是想知道仲公爷爷能不能护佑我们了吗?大蛋能遇到他的老师,学到一招半式,我们能碰到三姓租佃土地,就是仲公爷爷护佑!”说完,男人带领一家,最后向“草像”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走出朝庙垣墙时,恰见对面那老人正持着水瓢,慢条斯理,浇灌菜地,动作虽慢,却不是寻常老人颤颤巍巍,反而有种行云流水的悠然之感。只见他穿着石青色的及膝布褶,下衣是素白的袴,有束带缚裤,方便劳动,足下则踩着木屐。浇罢一瓢水。他直起身来,头顶一条黑色束发布巾,简单绾个髻,巾脚在脑后交作十字,偏偏一缕白发漏了出来,荡在耳边,显露不羁。若非老人实在是年纪大了,腰背佝偻,难以挺直,说不得仍旧是风流俊朗之士。少年不舍的目光望去,恰巧老人也回头望来。“道不远人,有心者,天下何处不可求道?去吧!”老人真是一眼就把少年的心思看透了,温和地鼓励一句。那少年再也忍不住,急忙抬手拭泪,对着老人再鞠一躬,匆匆跟着家人远去。这一家人却是看不到,就在那朝庙正殿中。原本高高在上,目视远方的敕神塑像,不知何时,低下了头颅,对着草庐所在,肃拜行礼。老人并不理会。敕神自有其职守。既无渎职之罪,他也无意与之往来。他,如今只不过是个求道未得,困于中途,气血衰朽,寿元将尽的老人而已。不论这数十年间他有何等响亮的名声。不论他做出过何样被人敬仰的大事。不论他是否有着足以被人叩拜数十年、偏殿陪祀尽废唯余“草像”一人的功勋!现在的他,八十二岁,行将就木。他,名陈仲,回得家乡,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寻到一脉传人,将自家道统,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