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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把水搅浑 上》

    还差半个时辰就是九月初一了,经过了大半个月的混乱,天玄城的夜色早已不复从前,别说是开门的商户,就算是朱门高墙上的明灯,似乎都暗淡了大半。

    “梆梆梆——梆梆——”

    邓宣正在专心地写着一封给曹承先的回信,可这一阵猛烈的砸门声直接从前院传进来,叫他手中的笔猛地顿住,在那封信上留下了一块明显的脏渍。

    “全子呢?外面怎么回事?”

    “在呢,在呢,”全子的脸立刻从门缝里钻进来,忙不迭地安抚住邓宣有些紧张的神色道:“老陆已经过去瞧了,您放心吧。”

    邓宣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先是挥挥手叫全子退出去,接着将面前已然不成样子的信纸,轻叹着举在烛火上点燃,丢在了一个大号的建水中,任凭残灰在水里化成一片乌云。

    如此这般行为,倒不是说邓宣过于讲究,一定要叫那信面干净透亮,而是这样深夜的拍门声最近在城里响的太频繁了。而当户主把门打开之后,外面通常都站着刑部衙门的一队提刀捕快,以及后面跟着的上百名披甲禁军。这些人一开口就是奉旨,名义全都是怀疑有乱党钦犯藏在此处,特来搜捕。若是这家人配合还好,至多在混乱过后花一大把力气收拾收拾,重新添配齐被踹坏的门板和砸碎的家什即可。要是胆敢迟疑片刻,或是流露出半点质疑那旨意是否存在的意图,那这一家人不论主仆可就都算遭了大难,如今东北角上那座天牢里可是已经人满为患了,去的晚了或许连个下脚地都轮不上。一时间整座城里已经人人自危,虽然没人敢言语,可大家伙心里都有着同一个看法——即便是伍里安那个活阎王掌着明月楼的时候,也照如今这番光景强了百倍。起码人家真凭实据地摔在你面前,甭管是怎么查出来的,总叫人哑口无言就是了。

    今日轮到自己了,这些人终于要对自己开刀了。邓宣的面色阴沉极了,此时已经做好了被一句莫须有给送进天牢的准备,甚至都已经开始盘算如何面对宗家父子的刁难,如何牺牲自己以求保全封家满门的打算了。

    可就在他起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全子的声音忽然惊喜地响起,同时房门猛地朝里面撞开,差点就冲在邓宣脸上。

    “大人!大人!陈公子回来了!陈公子回来了!”

    全子也没料到邓宣竟站得离门这样近,竟是一边喊着一边就栽进了邓宣的怀里,但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冲撞主人的尴尬,而是顺势紧紧地抱住一直胳膊就往外扯,丝毫也不顾主仆之分了。

    邓宣此时也没心思去管全子了,此时他也有些呆愣地看向庭中,那里陆昆正架着一个步履踉跄的人走过来,天上没有月亮,但房里的灯隐约散照在那人脸上,果然正是失踪许久的陈肖!

    “姐夫!姐夫哎!”

    一声哭喊从陈肖的嗓子里爆发出来,虽然声音凄惨,中气却还算足,接着身影就已经挣脱了陆昆的手,猛地赶了几步,扑倒在邓宣脚下的石阶之上。而邓宣见此情景,赶忙快步搀了陈肖,但疑问的眼神却是先朝陆昆投了过去。

    “老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方才两个值守的弟兄望见街口有几个可疑的人影朝这边走来,便迎上去盘问。这时便有个家伙从对面院子里翻出来,猛砸了几声门,撂下了被蒙眼堵嘴的陈公子。”

    “对面?那不是二叔的别院么?”邓宣疑惑地问。

    “是,但封二爷有些日子没回来住了,我前些天进去瞧过,只留了两个老仆伺弄些花草。”

    陆昆答了这话后,便与邓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可他们的沉默略有不同,陆昆是习惯了问什么答什么,而邓宣则是一时间产生的疑问太多,忽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姐夫,有吃的吗?”安静的气氛到底还是被陈肖给打破了,邓宣的目光随着声音游下去,刚开始还因为陷在深思中有些发散,但接下来却定在陈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用来蒙眼的布圈上,此时那黑布的中间似乎钻出了一线白色的印记,明显是有人在那里夹叠了什么东西。

    此时陆昆也发现了端倪,快速地走上一步,双指一搓便将那个系死的结给碾碎了,接着顺势一抖,将藏在布间的一个纸条给抖了出来。

    “赵谨藏在岗洼,人多,不便下手。这个废物是我办事时顺便发现的,替我在你家老爷子那请个功。”

    邓宣看完了简短的字条,面无表情地朝陆昆递去。

    “是他!”

    邓宣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陆昆所说的这个“他”当然是指伍里安,这上面的字迹很有辨识度,再配上那冷嘲热讽的语气,哪里还用落什么款。

    “陈肖,我叫全子先把你安顿一下,这几日就在我这歇一歇,等外面风声松了再去见你姑母。”

    “嗯。”

    陈肖听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见了邓宣和陆昆那明显对自己这番遭遇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虽然仍满心疑窦,但还是很识时务地服从安排,连多一个问题都没提,就随着全子走了。但邓宣和陆昆不知道的是,陈肖其实还有些不敢明说的原因,此时也恨不得谁也不要问,只放他吃饱了去睡一个不管不顾的觉才好。

    陆昆随着邓宣进了屋,先是闻到了一丝快要散尽的焦味,接着又看向了建水中残余的灰渍,立刻就猜想到了邓宣之前在屋子的那一番动作。

    “大人,让您受惊了,我已经嘱咐过兄弟们,调虎离山的事不会再出了。”

    邓宣和善地笑了一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接着便重新坐回书案前,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上次递回来的那封信里,黄琬说孙维已经起了心思,但这边还要咱们再做一些配合。否则担心庞敬那边,尤其是殷清正,我怕他会瞧出些什么来。”

    说到这里,邓宣从桌上成摞的文书中抽出来一份厚厚的信札。陆昆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那赫然是一道加盖了三重漆封的机密军报袋子,只是封皮上一个字都没有,哪怕是他这个常年做情报工作的,也感到毫无头绪。

    “打开。”

    袋子被邓宣递了过来,陆昆应了一声想去拔匕首,结果又被邓宣给阻止了。

    “捻开,不要用刀。”

    虽然对这样的要求感到奇怪,但陆昆还是顺从地做了。袋子打开之后,他又望向邓宣,试图询问接下来是否还有特殊安排。可这次邓宣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做出了一副等待的模样。

    “大人——”

    面对陆昆的疑惑,邓宣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他剩下的问题给挡住了。而就在此时,院中忽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期间还夹杂着全子有些破了音的喊声。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守规矩!我都说了等着通报——这里可是兵部邓——”

    “大人,我去看看!”或许是方才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邓宣这儿,陆昆并没有更提前地反应过来,此时难免脸色有些难看,情急之下腰刀已经握在了手中。

    “不必,等的就是他们。”外面的脚步明显就在门外了,邓宣的双目此时也已望向了陆昆,“真是连这一会都等不及了,去开门吧。”

    看见邓宣如此镇定,并且还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陆昆的紧张登时也就消了大半,身影闪动之间便来到外间,瞅准了外面有个似乎要踹门的影子,猛地一把将门打开了。

    “哎——哎——哎呦!”

    一个顶盔掼甲的禁军跌了进来,他哪儿想到这门竟突然打开了,因此那条腿的力道全踹在了空中,而他的厄运明显还没结束,只见陆昆的影子往旁侧又是一闪,口中冷哼一声:“无故擅闯要员内宅,按唐律当斩。”接着两只手指便猛地朝那禁军的颈间捅去,只听“嗤啦”一道裂帛声起,嵌着铜钉的棉颈甲上立刻就绽开了一蓬血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陆昆发动了这致命一击后立刻就退回原处,除了指头上还留着一点殷红之外,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有过什么动作。而大开的房门外也在霎时间安静下来,不仅再没有人进来,就连吱哇乱叫的全子也都闭住了嘴。

    足足十息过后,宗朝兴冷笑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嘿嘿,好一个龙潭虎穴啊,邓宣,方才要是本将推门,岂不是不明不白地就要死在你家里了!”陆昆闻声望去,此时宗朝兴被几十名禁军的火把簇拥着站在那儿,虽然派头无比倨傲,但却已经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了,同时一双眼睛也贼溜溜地往门内扫着,只是因为自己站在阴影中,才没有叫他看清面容。

    “哦,原来是宗将军。”此时邓宣的声音也在内间响起来了,紧接着他的身影也举着烛台慢慢踱到了堂内,只是到了这里便不再走了,而是如同敬酒似的,冲着外面的宗朝兴比划一下,又再度开口道:“近来京里不太安全,我这里又没有千军万马护着,因此才有些过于敏感了。宗将军,体谅些吧。”说完就把烛台轻轻放在八仙桌上,自己慢慢坐在椅子里,摆出了一副请宗朝兴进屋叙话的模样。

    面对邓宣的稳如泰山,此时宗朝兴虽然身处人群之中,心里却是没多少底气。头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刚才死了人,还不是普通的兵卒,而是钱无咎特地派来听他调用,专门在今晚对付邓宣的一名相州亲兵。但就是这样一位至少能对付十几个普通士兵的精锐,即便是再不小心,可一个照面就被干掉了也有些过于不可思议了。并且到现在为止,他也没瞧见出手的是什么人。要是邓宣的这座小院里藏住几十个这样的高手,那他带来这几百个兵恐怕真还难以抵挡住多一会。

    比死了个相州亲兵更可怕的是,身为“太子党”中坚力量的邓宣,在如今被“后党”实力几乎完全控制的天玄城里,在面对他堂堂禁军大将亲率的王命兵锋下,居然还敢主动出手。如此行为的意义已经远远大于行动本身。在宗朝兴看来,邓宣既是在表达着对自己的不屑,也是由于位居要职和侯府出身而产生的有恃无恐。对于前者,宗朝兴是愤怒的,而对于后者,也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忌惮。

    “邓侍郎,在下是奉旨剿贼,你是要抗旨吗?”凭着那一点烛火确定了邓宣的位置,宗朝兴遥遥伸出一根手指点过去,嘴里十分硬气,可步子却是一动未动。

    “哦?剿贼?”邓宣的语气明显带着玩味,“私闯民宅,冲门撞户者为贼,刚才恰被我护卫捉了一个,去拿给上面交差吧。”

    陆昆隐在暗处,专心致志地听着对话,此时邓宣话音刚落,他立刻点头会意。外面的人只瞧见屋内人影闪动,接下来那个死了的亲兵便站立起来,像是复活了一般倒掠出门,几个跟头滚趴在了众人脚下。

    “啊!找死!”

    “纳命来!”

    面对飞出来的尸体,宗朝兴立刻被人护着向后退去,可与此同时身边几个人影却一同朝前冲去,正是其余的几个相州亲兵。他们一队人是被钱无咎亲自挑选过来给宗朝兴助阵的,原本以为只是壮个声威,没想到竟连踹门的下马威都没做到,就白白死了一个,这段时间里他们净做无法无天的事儿了,哪里受得了这个。

    可一群人还没等跳上台阶时,忽然从门廊两侧响起数声绷弦,刹那间射来道道寒光。可此时即便他们心觉不妙也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拼命扭动身子试图躲避,但即便这样,每个人的身上也都结结实实地中了两三下。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未受伤,因为这些突袭而来的暗器并非是绳镖弩箭,在接触到金属铠甲之后,全都碎裂开来落在地上,众人定睛去瞧,竟然只是一些铜钱而已。可即便如此,这些相州亲兵也在一瞬间被吓醒了,一个个阴沉着脸慢慢后退去。那隐在暗中的人明显是对他们手下留了情,否则以这般力道,但凡是带个尖儿、带个刃的,他们就一个都活不了了。

    “邓宣,你要造反不成!”宗朝兴这一声尖叫调门虽然不低,可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了。此时他被几十个兵贴身围住,可还是禁不住浑身直冒冷汗,眼睛也不住地四下瞟着。如今的局面可算是骑虎难下了,他之前收到线报,说封、邓宅邸上出现异动,有神秘身影出现,似乎还递送进去了什么东西。于是他赶紧点了大队人马前来搜查,心想即便邓宣算计得再小心,眼下都被堵在了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分辩。可万万没想到邓宣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以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与宗朝兴的气急败坏不同,邓宣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端起了那盏烛灯,按部就班地将中堂的各处灯台全都点了起来。随着光线慢慢洒向四周,他的身影也终于清楚地出现在了门槛旁。

    “宗将军,稍安勿躁,光靠扣帽子和栽赃可办不好差事,你爹当了半辈子刑名,只教会了你这个么?”邓宣身着长衫,面如沉水,明明是与宗朝兴年岁相当,可此时展露出的神色倒像是在对着个晚辈谆谆教导着。其实严格来说这也合理,毕竟邓宣十几岁就是名扬天下的麒麟子,而那时候宗朝兴还连个府里的纨绔少爷都做不好呢。可放在眼巴前,宗朝兴哪里受得了这个嘲讽,顿时气得满面通红,扯着脖子叫道:“邓宣,本将明着告诉你,刚才有人举报,说瞧见你这院里有钦犯往来,你作何解释?”

    “来,里面谈。”面对宗朝兴的质问,邓宣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侧过身子,让出了半边门示意他进屋说话。

    有了相州亲兵们的前车之鉴,这时宗朝兴哪里敢进去,可若是明着不动又怕丢尽了面子,便只好硬着头皮推开身边兵士,走到台阶前面几步壮着胆子道:“邓宣,看在你这兵部侍郎一贯忠心为国的份上,本将今日就给你一个面子。”接着又朝后面的一众人马命令道:“戒严,戒严!去请钱将军再调一队人来,把这几条巷子都给我围死了,切莫放走了钦犯!”对于宗朝兴的色厉内荏,邓宣当然一眼就看清了,什么调兵,什么戒严,分明就是在派人回去给钱无咎报个信,提防万一他在这边受困或者有了什么危险,好让钱无咎来救他罢了。

    跨进正厅,宗朝兴发现邓宣的身影已经又拐进内间书房了,此时刚要追上,眼睛忽然瞥见角落里正站着一道身影,此时正冷冷地盯着他,而在那人脚下此时正踏着几块扯碎揉乱的麻布,在清理着地面上一片斑斑血迹。

    “见过宗将军。”人影当然是陆昆,方才他杀人之后便一直没露身型,既然邓宣也没别的吩咐,就一直在那里蹲着收拾血污,此时因为宗朝兴被请进屋内,便站起身来暂停了动作。

    宗朝兴当然见过陆昆,但一直以来都只当此人是兵部的一个毫无背景的低级差官,因此从来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眼下瞧这个意思,之前那名相州老兵难道就是他出手干掉的?如果不是他,邓宣这房子里难道还藏着另外的人么?要是那样的话,这个人藏在哪儿呢?邓宣到底是不是要对自己也动手?如果自己马上就要被干掉了,那么替自己打扫血迹的,会不会也是这个差官?用的会不会还是这几块破抹布?

    “嗯——嗯,忙……忙着吧!”因为脑子被许多的猜测一时间给塞得满满登登的,宗朝兴下意识的举动竟然显出了一些和善,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体恤的笑,冲着陆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