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承先站在中军帐里,眼望空着的那张主位出神。此时正案上绝大部分是空的,只在最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那盒子简陋极了,甚至连表面都不平整,似乎是刚从哪个木匠学徒的手里夺下半成品一般。
但除此之外,原本用来商议军机的那座大沙盘已经被撤走了,空出的地方如今已摆上了几套桌凳,桌面上那几道冷菜与一坛水酒正在昭示着一件事——今晚这座军营里要请客,作为主人的曹承先已经到了,而那位身份与体重划等号的客人,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了请帖,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来。
“什么时辰了?”曹承先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门外一个声音立刻答道:“回将军,差一刻酉时。”接着一张年轻面孔探进来,是晌午那个给孙维送信的兵,他瞧曹承先没再说话,就又问道:“将军,那肥厮怕是胆怯了吧?要不我再去看看?”
曹承先眉头微锁,先是呵斥了一句:“注意你的言辞,小心走了嘴!”紧接着又道:“去,把那个邹肖春叫来。”
小兵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但曹将军一贯是这样,脸色不好看,嘴巴也冷,可从来都不会重罚部下,甚至还会因为部下犯错而一同领罪受罚。在这一点上,弟兄们都是十分佩服的,就连白大将军以前都多次说过:曹承先这小子是忠良之后,带兵打仗又是一把好手,这杆虎贲大旗早晚还是要交还到他曹家人手里。因此小兵暗暗给自己提了好几遍醒,待会要是孙维真的来赴宴,自己准还会被点名在一旁打下手,到时候这张嘴一定要管住,决不能把那个私底下起的外号,当着正主的面儿给秃噜出来。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一顶独个儿扎着的帐篷边上,这里就是那个邹肖春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一场大火烧完之后,这个大伙都很陌生的小瘦子忽然就被曹将军看中了,不仅给单独安排了军帐,甚至还特许他不参加日常演训,只需要在军帐中一些战报,签收回发一些公文即可。就好像被某个大人物硬塞进虎贲旅中一个宠爱的晚辈,既要混些资历,又不要吃太大的苦。其实这样的事在唐国军中也不罕见,连他自己在从前未选进虎贲旅时,都亲眼见过好几回。但那是地方军,哪里能跟这儿比。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军中出的怪事还少吗?连白将军不也都对外报了丧,如今还躺在后军帐篷里,被一水儿的护卫给围着,久久不露面么?
“邹兄弟——邹兄弟——你在么?在么?”小兵撇了撇嘴,不去想那些云里雾里的猜测,一边掀帐篷帘,一边朝里面唤着。而他这脑袋刚往里一探,便吓了好大一跳,原来那个邹肖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帘子紧后面,此时脸与自己的距离连一尺都不到,正带着淡笑看着自己。
“怎么不在?找我有事?进来喝杯茶吧?”邹肖春轻轻问道,同时伸手接住帐帘,摆出请进的架势。小兵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猴急似的不等回话就掀帘子,结果还出了糗被吓得脸色煞白。这可是曹将军的“特殊关系户”,不和自己计较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脸进去混茶水喝?便歉笑着回道:“邹兄弟,打扰了!是曹将军请你过去一趟,我只是来传话的。”
“好,那劳烦在外面稍等,我取几份军报,也是要带给曹将军看的。”说完邹肖春便冲他点了点头,撂下手里的帘子又进去了。借着这一转身的机会,小兵从空隙中朝里面快速地望了一眼,只见大热的天,里面居然还生着炭盆,上面还有个小炉子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而那水汽四下蒸腾,把屋里的其他陈设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这匆匆一眼扫过,只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帐子外面瞧着还不小,怎么里面如此狭窄?而且这又是烧炭又是点灯的,也真不嫌熏得慌。
小兵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探头探脑时,近遭的几座军帐里,还有十几双眼睛也紧紧地盯在他的身上,幸好他没有不知趣,拿邹肖春的客气当真,否则曹承先今后便要换一个传令兵了。
酉时已经过了半,天色虽还是光亮亮的,但太阳已经落在山中大半了。一个马军从朔阳的方向急速奔来,在辕门前住了脚,望向在这等得百无聊赖的传令小兵道:“速去禀报曹将军,孙维的车驾已经出城了!”
曹承先听完了门外的报告,与面前的邹肖春相视一笑,率先开口说道:“果然如您所料,孙维这一个下午必定是焦头烂额,此时押着太阳落山前赶来,恐怕已经算是‘尽快’了。”
邹肖春松弛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平淡地望着站在身前说话的曹承先,似乎对他话语中那一丝恭敬受之如常,这一幕要是叫门外的传令小兵看到,定然会惊讶得连嘴都合不上,并且还要为自己之前懂事地没接受邀请而感到庆幸。
“这些东西我都带来了,等他的时候你也看看吧。”一叠各式各样的信札被递了过来,曹承先认得这些,双手恭敬地接过来问道:“白将军也看过了吗?”
邹肖春道:“我转述给他了。你看就是了。尤其是邓宣那一封,对咱们很不利啊。”
曹承先凝重地点了点头,快速地将信纸在手中倒腾了一番,优先拿出了一份兵部行文和后面附带着的邓宣亲笔信,然后将剩余的那些全部又交还给邹世春道:“末将就只看这封罢,旁的事与军务无关。”
邹肖春没有立刻接信,而是沉默地看着曹承先一会,接着用赞许的口气说道:“老白是莽了点,但看人的眼光还不错。”接着便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曹承先的腕子说:“襄武军里你的人要起大作用,一定要掌握住。这些信一会就都放在那桌上,你不想看不要紧,但一定要叫那个笑面虎既看见,又看不清楚才行。”
“末将明白。”曹承先没有因为那明确的信任动作而表现出喜悦,脸上的表情却更为凝重了,他这个“明白”是在同时回答两件事,虽然简简单单,可做起来却一个比一个难。先不说与那奉旨返京的襄武军重新建立起联系有多困难,单是在一会的宴席上,与孙维这个地头蛇过几招,就已经算是个不小的挑战了。
邹肖春把曹承先的紧张看了满眼,此时站起身来,亲手提着自己的凳子往一旁挪,可或许是力气有些不济,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瞧见邹肖春步伐有失,“殿下,我来!”曹承先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而出,一只手提住凳子,另一只手稳稳地搀住了邹肖春的胳膊,但立刻就发现自己情急说错了话,一时间眼睛不由得瞥向门外,脸色也僵得难看起来。
邹肖春的脸也沉住了,但片刻间又恢复平淡,他放开了凳子上的手,同时也示意曹承先不必扶他。接下来是三五息的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果真是老白带出来的兵。但眼下我只是邹肖春,你不能再忘了。”
望着说完话就走出门去的邹肖春,曹承先一张脸绷得死死的,他知道眼下这个惊天消息必须保住,而且短时间内白将军也必须处于“昏迷近死”的那个状态,决不能恢复公开行动。因此自己的头上已经没有伞在撑着,自己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必须慎之又慎,决不能叫人看出破绽。此时他发着狠心,双手的指甲居然都因为攥得太紧而扎入了掌中,而就在这时,门外的令兵忽地高声报道:“禀将军!刺史车驾据辕门三箭地了。”
“知道了!”当曹承先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时,看见邹肖春正面色平静地在门外与两个卫兵站岗,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全是鼓励。因此他整了整铠甲,一瞬间那个凌厉的破风营统领便又出现了,跨上战马飞也似的朝着辕门而去了。
孙维的马车还停在老位子,就是第一天迎接太子一行人的地方。这也不是他非要这样做,而是军营外的空地上此时布设着大量的防御工事,他这一行人随着令兵在其中拐来拐去,只有这一处还稍显宽敞,也不知道是故意安排的还是巧合。
“刺史大人,您终于来了。”曹承先的马几乎顶着孙维车驾的驽马停住脚步,嘴里客气,但身子却仍定在鞍上,只是轻轻拱手对车驾说道。而与此同时,他的战马也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对面的两匹驽马似乎是摄于这匹高头战马的威势,竟都有些不安地开始跺起脚来,同时头也来回摇摆着往下低,就像是臣子见了君主一般。
孙维坐在车里,已经是一肚子气了,毕竟自己可是一州刺史,此刻还担着战争前线的要职。而对方不过是个偏将,对于那份已是冒犯的请帖,自己能主动前来已经给足了他,哦不,是给足了虎贲旅的面子,可曹承先不仅没有出迎,甚至此刻连马都不下,简直是狂妄至极!但他刚要起身掀开帘子,也回敬些脸色之时,两匹马却又窝囊得要死,扭捏地连车都停不踏实,直把孙维的胖大身子又给晃得跌坐回去。
但就在这一起一摔间,孙维的气血忽然又翻涌出了不同的浪潮,等他再次撩开帘子时,一张胖脸上已经挤满了招牌笑容,望着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曹承先,十分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恭喜曹将军,我听说白大将军这匹马可刚强极了,向来是不事二主的。不料如今竟是被你训得服帖,果然是英雄辈出啊!”
果然是条笑面大虫!曹承先在心中一阵凛然。按照计划,他那封请帖写得邦邦硬,而且必须赶着与“马同六”的血信一同送到,其目的就在于要将孙维多日以来积攒的烦闷推上一个新的高峰。并且看他姗姗来迟的样子,这一下午肯定是忙得焦头烂额。但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当自己特意骑上白化延的战马倨傲地迎接车驾,顺带着又来了个下马威的同时,这家伙居然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这般服帖!从军近十年,曹承先在战场上从来不服输,也不惧怕任何敌人,可眼下他打心眼儿里发出了一声佩服的赞叹,遇强则强地也来了一句:“刺史大人对于我虎贲之事倒是知道得不少嘛。此马确实是时间罕有的忠烈性子,比起许多吃里扒外的小人要强上百倍。可眼下白将军虽遭背刺,但只是昏迷不起,因此这通心的马儿也知晓着,这不就替白大将军来迎您了吗?”
孙维上一次与曹承先交锋还是大火那夜,当时自己就曾被那段滚瓜乱熟的《大唐律》给堵得哑口无言。眼下虎贲旅面上瞧着是群龙无首,但实际上就这一照面,孙维就已经断定,此时曹承先在这座大营里已经成了绝对的实权派,哪怕白化延伤势过重,今晚就咽了气,这数千精锐至极的兵马也定然会被曹承先归拢住,就像白化延的那匹战马一样。若是这样的话,那自己之前与黄琬的谋划却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实行了。若是实在不行,那便要想个法子,叫这小子也和白化延躺到一处去,只是眼下虎贲旅的警戒已经提到了最高处,即便是可以拿明月楼余党说事,但具体实施起来,这难度也确实非常人所能及,真是麻烦。也不知道黄琬这些天到底卖没卖力气,这个老狐狸居然连口气都没和自己通过,若是想除掉曹承先,他不出大力可是不行的。
“孙大人,请吧,黄老大人已经等你很久了,今天可有不少的事儿都得当面说清楚。”曹承先瞧见孙维有些走神,只当他是有些发憷,并没想到孙维居然刚见面就对自己起了杀心。不过他这“黄老大人”一出口,就看见孙维嘟噜着的胖脸忽然就哆嗦了一下。他当然不知道自己鬼使神差地踩准了拍子,正点在孙维的心尖上。而孙维那边也确实是吓了一跳,暗道这小子也太厉害了,这到底是在点破我,还是说黄琬已经把我出卖了?在心里对曹承先的估算又不得已更加深了好几层。
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孙维任凭曹承先领着,乖乖地跟着往军营深处走去。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不论做什么提防或者退缩都是毫无意义的,虽然俗话讲“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他在来时已经想了多时,最终还是认定自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毕竟这朔阳还是他的地盘,一支大部队人吃马嚼都要靠他,而且凭借他对黄琬的了解,这条老狐狸虽然行事狡猾,但眼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埋伏进去那么多朔州精锐,再加上距离城池这么近,即便真的乱起来,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孙大人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中军大帐,孙维顺着身影往几个令兵方向瞧去,结果正巧与邹肖春隔空对上了眼,并且他还清楚地捕捉到了邹肖春眼中的兴奋和得意。这令孙维感到十分宽慰,心想这一对舅甥还真是好样的。马同六那边遭遇不测,在自身难保之际还忠心地给自己报信,而这个小子虽然一副病痨样子,可明显脑子也十分够用,这才几天光景,居然都混到中军做令兵了。而且据此推断,黄琬暂时应该也是靠得住的。
曹承先带头进去了,孙维跟在后面,也不计较他没有礼让自己的行为。可他半个身子刚跟进去,忽然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出了不少冷汗,顿时身子就有些发沉,后面那只脚也不敢抬了。因为此时宽敞的大帐之内虽然摆了数张席位,酒菜也都上了桌,但除此之外却一个人都没有。
“曹将军,这……”孙维也不怕尴尬,一脚里一脚外地定在那儿,虽然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但语气已经是警惕至极。
“哦?怎么了?您怎么不进来?”曹承先满脸疑惑地问道,似乎不明白孙维的迟疑,同时朝着左侧首位一指道:“您的位子,请吧。”
孙维在心里暗暗地骂了声娘,恨不得指着曹承先的鼻子骂:你跟老子装什么蒜,这么大个帐篷就你我二人,谁他妈的敢进去?可话说出来却是不同,语气也十分和善谦恭:“少将军,黄老大人怎么没来?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要我说你也出来,咱们俩在外面迎接一会,你看如何?”
曹承先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孙维几眼,神情既像嘲讽又像肯定,最后慢悠悠地说了句:“孙大人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然后大步流星地又走到门口,擦着孙维的身子率先出去了。可接下来他的一句话,虽然是背对着孙维说给几个令兵听的,却叫孙维顿时又出了一身白毛汗。
“来人,把白将军和黄大人都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