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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朔阳变局 一》

    自从那日把两个明月使的脑袋交出去之后,朔阳城外的大营便立刻氤氲着一种如临大敌的气氛。不仅数百架拒马几乎摆到城墙根下,营外的巡查探马也是昼夜不息。而且最关键的是,从那一天起,无论孙维以犒军、送粮,甚至是增补饷银的理由,都再也没能将任何一个人派进那道营门。从某种意义上讲,此时的虎贲旅把自己缩成了一只刺猬,而提防的对象也不是别人,态度几乎摆明了是在告诉孙维,他们防御的目标就是朔阳。

    在这些天里,这位平时碍于一身肥肉,几乎是步履蹒跚的孙大人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都要登上南门城楼朝外望一望。可每次当他扶着垛子朝左看时,总是被数里外虎贲骑兵常训时腾起的滚滚烟尘遮住大半视线。而当他烦闷中带着希望朝右看去,那条从黄多绿少的丘梁中绕出来的官道上却是人星零落,别说是望眼欲穿的京城信马了,就连普通的商旅百姓也因为边关战事而少得可怜。就像今日,孙维已经站在这里足足一刻钟了,但均下来也只瞧见了五六个行人,其中居然三个都是乞丐。他们像是秃鹫般盯住另外一对路人,差点还因为狼多肉少而生出了内讧。

    “老爷,咱们走吧。今天的太阳可毒着呢。”刺史府那个管家像是龟丞相一般贴着柱子,手里一把大扇子用力地摇着。他的视线一直都被孙维那宽肥的背挡住,看见衣服先是在后脖颈那坨隆起的肉里渗出汗来,然后渐渐流成了一条竖线,当这条竖线发展到后心时,汗渍从起点处又开始向两个肩头延展而去。这时不论他的扇子摇的再快,扇的再猛,也无法改变那一道道竖线最终互相勾连,使得这件相州的昂贵绸衫最终沦为了一块汗巾的事实。

    孙维没有理会管家,这么多年来,只要不进京,他的衙门永远都是一言堂。因此他的耳朵早就练出一种本事,那就是他认为是废话的就真的听不见,任凭你再反复絮叨,或是嗓门再大,也是毫无意义的。

    管家望着正午的大太阳,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把酸疼的胳膊再绷出些力气来继续摇扇子,同时还小声吩咐旁边的奴仆道:“你们先把凉茶备下吧,再加两方冰,今日说不准又要多站些时候。”

    而就在这时,孙维那庞大的身躯忽然在管家眼前动了起来,整个上半身忽然就在两个垛子间朝外探去,动作是那样的剧烈,那样的叫人出乎意料。管家条件反射似的就将扇子丢了,一下子朝前面扑了过去,嘴里喊着“来人,来人呐!”同时脸就已经不管不顾地贴在孙维那汗透了的背上,用尽全力捉住了粗腰上那条宽带向后拉去。

    “滚!”孙维的暴喝与他那条腰带的断裂声一同响起,从垛子中转回的一张胖脸上汗水和怒气各占一半。

    “狗日的想干什么!造反吗?”

    脸颊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管家像根木头一样,原本将要朝后跌去的身子忽地又飞向旁侧,脑袋一下撞在柱子上,顿时口鼻中就见了血。

    “妈的,都是该死的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依照往常来讲,孙维的怒气总归是更多地倾泻在衙门那帮懦弱的官员身上,但今日不知为何,竟是如此狂躁地转移在了自己这条最忠心的家犬身上,一时间满城楼的卫兵和几个随从都被惊得瞠目结舌。虽然他们还在硬装着目不转睛,可实际上却都在朝那一侧偷瞄,仿佛每多瞧一眼那个平日狐假虎威的“二当家”今日的遭遇,就会使心中那些积攒许久的怨气减上一分。

    “大、大人,您、您……为……”

    管家不知道是嘴巴被抽坏了,还是脑子被撞坏了,此时此刻竟是有些口齿不清。他勉强挨着柱子站起身来,脸上挂满委屈和疑惑,还想着要问孙维为什么打他。自己方才真的是以为孙维中了暑,要栽到城楼下面,才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可这也是他的忠心,是他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的表现。他甚至也明白自己确实是唐突了,失手将孙维的腰带给扯断,叫主子的长褂散乱,丢了威严。但他真的就该遭到这样的惩罚吗?他想要开口问,即便孙维只是把调子降下来,然后吩咐他再去办别的事,他也一定会提起一口心气,忍住剧痛与眩晕去继续办好的,毕竟那就代表着主子还信任他,方才不过是拿他撒一番暑气而已。可他恍恍惚惚间只看见那个宽大的背影忽忽闪闪地走向了阶梯,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没留下。他的耳朵里呼呼地鼓着风,似乎这城楼上每个兵,还有反应过来也匆匆跟去的那些随从都在憋着笑,那风就是由这些人的嘲笑汇聚成的。他从来没当着这些“小的们”丢过这样大的人,而且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管家跟了孙维半辈子,可就在这半日的暴晒里,他的心中居然头一次升起了异样的情绪。或许,那个真正被暑气冲昏了头的,是他而不是孙维吧。

    “二老爷,您要不要紧?大人似乎要出城去,您要跟上吗?”正在这时,耳旁的怪风被一个声音给扰乱了,原来还真有一个小随从留下来,没有立刻跟着队伍离去,此刻正关切地把冰桶放下,伸出双手来搀扶他。

    “滚!”

    这次所有的卫兵都光明正大地朝这边转过头了,只是脸上那些憋了许久的笑此时都转成了嘲讽,心中清一色地鄙夷着管家那一声明显是学着孙维,却怪里怪气的吼叫。

    小随从的反应明显没有之前的管家那样大,看样子早就习惯了这位“二老爷”平日里那种尊上卑下的模样,只是赔着笑,一言不发地继续搀扶着他。而管家此时再想学孙维那一套,也狠抽小随从两个大耳瓜子撒撒气的愿望注定是要破灭了。因为他的四肢都软绵得像脱了骨,别说打人了,现在离了这小子,恐怕连迈步都是迈不动的。

    孙维的身影已经很快就出现在瓮城里了,此时他已经全然忘了刚才在城头发生的那个小插曲,毕竟在他看来,主人教训自家的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方才他那样激动地差点栽下高墙,实际上也是因为他同时看见了两匹奔马一左一右地出现在视线中,又几乎以毫不相让的速度朝着城门疾驰而来。他期盼了这么久,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两头的消息居然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在如此燥热的一个正午同时到来。

    “报!虎贲旅曹承先将军请柬到!”

    “报!天玄北道驿急报朔州刺史府公文到!”

    通报声又是一起响的,两匹快马谁也不让谁,并肩停在了吊桥上。但虎贲旅驻地离得近,近来屯驻数日歇息得也好,这一点显然是那个赶了数日路的信使所不能比的,因此单凭着嗓门也算分出了高低。孙维领着随从快步出来,目光晃动一路,最终还是停在了那个虎贲信使的脸上。

    “哦?是曹将军的请柬?来人呐,快快接来给我。”孙维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挥舞着胖手使唤人。一个小厮闻言快步走过去,孙维似乎恍惚了一下,朝着身后看去,头回到一半才想起管家似乎被自己的重手给伤了,此刻想必是还在城头上缓着劲,便不再挂怀,而是继续说道:“还有,快把这位小兄弟的马牵去喂些精料,人也请去喝杯茶。”

    虎贲的令兵一开始似乎还有些纳闷,怎么这孙刺史料事如神不成?居然还亲自开门接请柬。可就在他愣着神把封子递过去时,又听见孙维后面的话,忙是把马往回一拉,躲开了小厮牵马的手道:“孙大人,曹将军有令,此请柬送达即刻复命,不得延误。而且军令也在,说明了不论人马,不许吃喝收受朔州官员任何私下犒赏。多谢大人好意!”说罢也不等孙维回话,打马便走,只甩出一股尘土留在原地。

    孙维的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心想:太子和白化延那般臭脸我也不计较,横竖如今都是死人,你个曹家的小崽子也敢如此对我。什么叫即刻复命?明明就是不必等我回复的意思!这他妈的是什么请柬?分明是命令!一个小小的偏将,居然敢给我下不准拒绝的“请柬”?真是活腻了!主子都死了,你还仗的是谁的势?

    那个接信的小厮是机灵的,瞧着孙维阴沉着脸,几乎要把目光都扎到虎贲营地去了,连忙悄无声息地把另外那封马同六的信也取了过来,到手一看,不仅送信的破牛皮袋子上全是一块块的暗红,露出的信封一角上还有着一个清楚的血指印,连忙出口提醒孙维道:“大人,大人,您快瞧马千户这信!”

    孙维被叫回神来,愠怒地瞪了小厮一眼,只感觉胸里的那股邪火又涌了上来,可刚一抬手,眼睛也被那个“惨烈”的信件给瞬间吸引住了。于是禁不住抬头去望那候着的信使,结果却是看见了平平凡凡的一张憨厚脸,只是下巴比常人朝前更撅了一点,就是俗称的“地包天”,除此之外穿的不过是普通驿卒的打扮,再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了。

    孙维目光里的意味很明显,小厮立刻领会,朝着那边叫道:“你,过来,大人要问话。”当他得到了孙维一个微微赞许的瞥视时,心中更是快活。他可是在城楼上亲眼瞧见了管家那场遭遇,但和那个留在上面送冰的不同,他几乎是立刻一路紧跟着孙维下来的。但他毕竟年纪还小,修炼得还欠火候,所以对于远处那满眼恶毒,几乎牙齿都要咬碎的管家并没有注意到。

    信使恭恭敬敬地来了,给孙维行完大礼后就那么躬着身子候着。孙维再次细细地将他周身打量一遍,压住满腹的疑问和焦虑,尽量和缓地问道:“小兄弟,久等了,你来说说这信是怎么回事吧?”

    别看那信使之前马术不输骑兵,可面对孙维这位西北地头上最大官儿的好脸色,一时间倒是紧张起来了,十分拘谨地回答:“大……大人,回孙大人,这……这信怎么了?我接到时就是这样的,没……没人动过。”

    见信使误会了,孙维便要开口,但此时身边小厮又急着表现起来,开口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孙大人怎地是你那个狗心思?快说,你这信是何人叫你送的?怎么如此脏污!就在这一字一句地交待清楚了,隐瞒半句要你好看!”说完又邀功似的看向孙维,希冀着能得到一个比刚才更赞许三分的目光。而孙维也确实没有叫他失望,脸上的肥肉挤在了一起,已经笑的完全看不见眼睛。于是小厮更得意了,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或许也能成为同批仆从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或许一年半载也能做个总管也说不定。

    一旁的信使听见这番话,原本就丰沛的拘谨几乎进步成了惶恐,口齿也更不利落,哆哆嗦嗦地说道:“大……大人,小……小的只是奉命跑差事,前些日子京里乱子不少,我们都快累断了腿,这……这信袋子是小的当值那日一大早就在站中搁着的,还贴了一张盖着许多印章的加急封子,喏——在这。”信使说着又从怀里一个布包中掏出块脏兮兮的纸头,孙维定睛一看,心中唰地一下就凉了半截,这块皱巴巴的纸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当初叫马同六往京里递送太子焦尸时亲手贴上的封箱条,眼下这虽然只是一小段,但上面的残印却还能看清楚“大唐朔州刺史”的字样。

    “不好,马同六那一队出事了!”孙维已经不用再盘问了,也不顾那信袋子的脏污,胡乱地撕扯开,现出了被血几乎污染了一半的信纸来。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信居然不是用墨,而好像是用一类的东西勉强写的,因此但凡是被血泡过的部分,内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宴……修之死……宫中毒……疑大人勾连伍里……不轨,钱无咎使宗朝兴杀卑职等……天降……千人死尽……侥幸……倘若还得命在,必尽速北上,面呈余密。”

    密信到这里便结束了,孙维见到马同六那歪歪扭扭的签名落在最后,上面还有三指模糊的血印,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就的。他将这几十个字读了又读,努力发动全部智慧与联想,要把那些断了的句子给连起来。可他一思考却发现,马同六这密报中的信息明显极为重大,而自己居然很难勾勒出天玄城近期的大概情况。这一方面与孙维近期烦恼事过多有关,比如与秦军剑拔弩张却含而不发的高压对峙,比如在明月使全灭后,朔州境内全面开展的渗透与反渗透工作。而且除掉外部的事,家里也还有了不得的事儿令他烦心,比如就在他方才离家之时,夫人董氏还在哭天抢地,因为他那个宝贝独生子从朔阳大火那夜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只是中间托人写回来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大约是说朔阳打仗太可怕了,自己会同几个大户公子哥去内地耍几日再回来。而自那信起,人就像从世上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了。

    而另一方面的问题是,自从马同六那一队人南下京城之后,自己这里居然没有收到任何旨意或命令,只有五日一次的兵部例报在传来传去,其中不过是以邓宣的口气与他来往,问一些敌我双方动态,以及军资需求的问题,也根本没有提及任何朝政之事,这是极正常又极不正常的情况。以他对宫里和庞敬那帮人的了解,就算再有目的的挑挑拣拣,也一定会将京中大事选择一种说法知会朔州,绝不可能连封往来的信都不写。难道他们已经完全不在乎与秦国的战争,光忙着赵谨继位,只任凭我在这儿撑着?可即便这样的话,起码也要有些安抚和赏赐下来,再不济也要开些空头票之类的吧?这一言不发算怎么回子事?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孙维始终站在人群的簇拥里一动不动地愣着神儿,而一众随从兵将们太了解他的脾气,也只好都安静地陪着,连马似乎都很懂事地呆立在那,连声响鼻都不打。

    “哐当!”就在这片人为的“万籁俱静”中,那个赶了大老远路的信使忽然毫无预兆地用那个躬身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一下来得极为突然,不仅将周围的随从都给吓了一跳,甚至连孙维都因为离得近又走着神而惊得浑身一激灵。

    “来人啊!护驾!护驾!”那个小厮发出了一声尖叫,张牙舞爪地就嚷起来了。可这一次他可以说是因为过于积极,又缺乏经验,以致在错误的时间做出了错误的表现。只见孙维的脸黑极了,用一种极为不耐烦的目光把他的尖叫给吓回了嗓子。大袖一甩丢下了一句话:“叫医官来,把暑气解了抬回衙门,必须给他弄醒,我还要问话。”

    空气中还飘散着浓郁的汗臭,仆役和军士们各自忙活着,遥遥看着这边的管家早已离开了,只剩下那个小厮在原地傻呆呆地站着,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乎乎的,或许是也有些中暑,或许是那个得宠上位的梦已经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