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再懦弱,再平凡无奇的人,一生中也总会在某个时机产生过一次勇气,这种勇气若是恰好赶上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便有可能使这个再平凡,再渺小不过的人,留下足以载入史册的英雄式结局。
伍里安当然不是个懦弱的人,半辈子的经历肯定也不算平凡。如果有人可以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次(当然,只是如果),问问他对勇气的看法,那么接下来的场景自然也完全可以预见。
“伍里安的一张马脸先是轻轻一绷,接着在这张面孔下面四分之三的位置,那两片暗红偏紫的薄嘴唇微微发生了褶皱,嘴角似乎向上轻轻弯折了起来,之所以说是‘似乎’,实在是因为这弯折的角度小得可怜,甚至都赶不上渡鸦在他肩上飞起后,留下的那一点印痕。但也就是这一点微薄的笑意,便一下子将这张充满死气的马脸给激活了,这森然的冷笑会同了面孔四分之一处的那双鬼眼投向提问的人,答案在下一瞬间,便立刻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鉴于伍里安过去那些人尽皆知,如今已几乎成为奇闻怪谈的经历,当然不会有人向他提出类似于“如何看待勇气”这样的傻问题,因为每个见过他,或是被他注目过的人都明白,这个人应当是不需要“勇气”的,因为他的灵魂里不仅没有“懦弱”和“恐惧”,没有“迟疑”与“宽容”,甚至连“爱”与“恨”都同样不存在。因此像他这样几乎可以被称作“无畏”的人,根本无需勇气的加持,也不用机遇的眷顾,他可以随时随地为自己创造条件,纵然是以生命做赌注也从不在乎。
眼前的五十多具无头尸体,下面已经陷入悲戚以致近乎狂乱的那一百多个朔州兵,还有左军那些守卫脸上的恻隐与厌恶混杂的表情,就是他一手推动,由钱无咎带头配合创造出来的大部分条件。而最关键的是,已经和自己同样是血人一个的宗朝兴,此时表情已经从亢奋转变成了狰狞,五十几个人的鲜血混杂着从他的铠甲和头盔上滴落,甚至连胡须和盔缨都濡湿粘连成了几绺。刚才那个朔州兵的脑袋他足足砍了四下才掉下来,他的武器来自融州,因此不负众望地毫不卷刃,但他的臂膀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以至于宗朝兴此时心中全然都是恼怒,只恨这些可恶的狗脖子为何生的这样粗壮,还有一百多个,那马同六若是还不招供,自己可是杀不动了。若是如此,倒不如直接对他动手算了!
伍里安还是那副呆若木鸡的神情,当然,马同六的脸皮帮了他大忙。他的嘴里似乎一直不断地发着着类似“我不知道”的声音,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被尸山血海给吓傻了的模样。但实际上,已经旁观并“享受”许久这片修罗场的伍里安,此时此刻情绪是要比宗朝兴还亢奋百倍的。他不仅已经完全感觉到了宗朝兴那股已经转向自己的杀气,而且还亲眼望见更大的一种波涛已经酝酿完毕,在下一刻就会一同爆发出来。
“你老小子真是个条汉子,怪不得孙维能挑你来运尸。”宗朝兴调侃的语气出奇地温和,就像他被人血浸透了,黏腻而温暖的刀身,一下下轻拍在伍里安的脸上。
“孙……孙大人……”伍里安似乎是被碰触给刺激到了,又像是受到那句话的提醒,口中的嗫嚅加大了几分,恰好叫宗朝兴听得清。
“呦,换词儿了?”宗朝兴笑眯眯地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与伍里安对视着,接着又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又说:“有一说一,你的那份名单真不错,现在明月楼里死的人可比这儿多多了。如果那个伍里安此时还在京城里,想必一定寻着味道找过去了。他要是胆怯也就罢了,要是看得心疼,露出行踪去救人,那就算有一千条命,也不够死的。”
听闻此言,伍里安不禁暗自冷笑,心道:原来你小子在这杀的血流成河全然是在做戏!我说的怎么连审都懒得审,只顾着自己过瘾呢!合着现在的情况就是你自家父子在争功劳!你这边有了结果,钱无咎记你一功,若是没审出来,你爹那边也做好了我会去救人的打算,明刀暗箭早就备好了。可他心里清楚,脸上却不能对宗朝兴这番“坦诚”置若罔闻,于是便把目光艰难地移动在宗朝兴面孔的下半部分,做出散淡无神的样子说道:“你这是恩将仇报,孙、孙大人会替我们报仇的——”
宗朝兴似乎听到了一个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两只眼睛先是瞪得溜圆,接着狂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一把扯起了伍里安走到了高台边缘,指着下面对他说:“嘿嘿,你往远处看,对、就是那边,你看那些是什么?”
伍里安顺从地随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在一百多个朔州兵身后是三五百个左军看守,在左军看守的包围圈外则是十架攻城专用的床弩,旁侧还站着足足八百名以上的连弩手,此时都准备停当,远远地望着高台这边。
“看见了吗?知道那都是什么吗?马兄弟,马大哥!你们朔州军里也有这玩意吧?你不妨告诉我,要是被那大的射中,是怎么个死法?还有就在那些连弩之下,就凭你们这一百来个人,放你去跑又能跑多远?还报仇,报他妈的什么仇?孙维那个死胖子从今日起,将永远不会知道你们这些人的下落,那份名单的事儿,除了他和你我,这世上也绝不会再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宗朝兴狂妄的笑容逐渐狰狞,似乎已经陷入癫狂。
就在宗朝兴忙着抒发时,伍里安的目光已经快速地扫遍了台下的情况。左军的守卫们本就不是宗朝兴的部下,此时无非是摄于军令不得不配合他的指挥。在之前观摩了宗朝兴那毫无人性的“表演”之后,如今不仅大半都已经目露厌恶,甚至许多人已经似乎忘了自己看守的身份,完全放开了手中原本扭着的朔州兵,更有一些原本属于赵家统领麾下的,直接暗中替解开了俘虏手上的绳索,还把一些防身短兵悄悄地按在他们手心。若是据此硬要说他们在催动叛乱倒也谈不上,只是这些几乎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说到底还都是些本分人,心中的良善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眼看着相州的兵将野蛮地霸占了禁军大营中一切最好的资源,军帐是挑着大的住,粮饷是排在头里领,甚至就连武器铠甲,也都是他们换新的,选好的,简直像是一群土匪!而几个窝囊的老长官摄于太后和钱无咎的威压,再三下令不论怎样也要忍气吞声,否则军法从事。他们到底都是军户出身,“军法”两个字早都刻在了
骨血里,对相州兵的行为再不满,对上级的软弱再愤恨,也沉重不过“违抗军法”的后果。可就在今天,一个被士兵们四下里喊做“狗腿子”,靠父辈余荫和阿谀奉承上位的窝囊废宗朝兴,居然敢如此毫无人性地肆意屠杀大唐军卒。这些兵虽说是朔州的,没有一个同他们这些禁军有什么交情,但在左军大多数的人看来,这些从西北来的同袍如今才是真的军人,他们正在为了替先王报仇,在太子与白大将军的指挥下与秦人血战,他们的生命应该属于战场,应该是为了国家荣誉,为了大唐百姓而死。怎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不明不白地成了一个小人的磨刀石?
除此之外,这些看守也在宗朝兴方才那伸出去的手指中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外面那些由相州兵操控的大小强弩,列成的阵势竟然是一致向内的,是将一百多名朔州兵,和几百名左军士兵同时划入了攻击范围,甚至当那几架巨型床弩开始第一轮平射时,最先穿过的应该是左军守卫的身体!最先看清阵势的那几个兵没敢过于声张,只是十分隐秘地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身边的战友,而就在这样的口耳相传下,才促成了那些解绳子,递刀子的行为。此时他们已经不把面前的俘虏看做是敌人,而是同命相连,被钱无咎和宗朝兴视若蝼蚁,随时可以砍头破腹,万箭攒心的炮灰而已。
“马同六。”宗朝兴终于笑累了,似乎恢复成了在宫门前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与伍里安面对面地站着,“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提供伍里安的下落,或者是别的什么能叫我看得上眼的消息,”说道这里他眼珠闪了闪,换成了更小的声音,“比如孙维的,或者与太子之死相关的那些事儿,”接着又挂上了一点虚伪的笑容继续道:“我完全就可以不杀你,甚至可以把你留在京中,懂吗?”
伍里安呆滞的眼眶里流出了两道泪水,这让宗朝兴很是满意,可他不知道这张面皮之下的伍里安并非是演技惊人,刻意表演出被宗朝兴的威逼利诱给感动了的样子,而实实在在是因为绷住脸上的笑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意志力,已经再没有办法将憋出的眼泪再给收回去,但恰好这时候是需要泪水的,索性就由着它们应景地流淌下去了。
“傻子,真是个傻子……”
宗朝兴发现伍里安的嘴又在动,而且似乎不再重复那句“我不知道”的台词,只是声音太微弱了,即便是面对面也是难以听清。可实际上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此时台下似乎出现了一片密集的蜂群,无数双翅膀同时振动起了嗡鸣。而这嗡鸣声在两三个呼吸间便迅速膨胀,待到宗朝兴转身去看时,只见一片铅灰色的云从天上笼罩下来,在地面形成一片庞大的阴影。
台下人群开始出现了骚动,而原本如同蜂鸣似的窃语声也涨成了清晰的浪潮,像是在响应那片同样聒噪的乌云,会同在一起成为了近在咫尺的雷鸣。
叫嚷、咒骂、惊叹、悲号,在须臾间炸起的人声忽然又在瞬间被盖过了,宗朝兴的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瞪的目眦欲裂,但此时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法在混乱的人群中驻留,因为他看清了那从正南丛林里飘来的巨大乌云,原来是由成千上万只灰黑色的渡鸦组成,像是不要命一般朝着此处斜坠而来。
“弩箭!攻击!给我把他们都射死!都射死!”宗朝兴的胳膊再一次猛地挥出,连刀上的鲜血都在空中甩出了一道深红的横练,若是不考虑时间地点和立场,这一声怒吼与那动作的气魄,倒是叫他有了十成的将军威风。
这一声暴喝厉害极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使出了平生的气力,甚至穿过了那千万双翅膀拍打的声音,准确地叫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最先做出反应的居然不是那些弩手,因为他们离得远,并且此时都震惊于空中巨大的鸦群而分了心。但那些左军的守卫,那些一直担忧宗朝兴会将他们无差别射杀的人们却似乎听见了冲锋号,条件反射地朝着外面弩兵的包围圈冲去,他们不是造反,不是先下手为强,他们只不过是听见了那恐怖的“射死”两个字,因此每一步都必须快而再快,否则这二三十步的距离将是生与死的鸿沟!
但近千名弩手终究不是全溜号的,尤其是其中少数几名操作床弩的士兵,他们原本早就瞄好了准,也是宗朝兴特地安排挑选的精干人,十架巨弩几乎是在命令下达的一瞬间,就有足足四架猛然发动,将人臂粗细,丈许长短的巨箭射向了中间的人群。
那是足以射碎城砖的大杀器!只是这一下,那四个方向最先动身的左军守卫们立刻便遭了难。最前面的五六个人被碗口大的四刃锥头连肩带腰给冲得破烂,大量的碎肉和内脏在空中飞起,而那几支巨箭的力道似乎也就卸了三层,接下来每一支至少还都再射死两三个,在第五六个人的身体上尽了力气,斜斜落在地上。虽然这样的近距离射击因为缺失了惯性,才发挥出了五分力道,但那声势与效果却已经足够惊人,顿时冲得左军守卫们更加慌乱,在逃避中互相冲撞踩踏,像是一团没头苍蝇。
更多的弩手反应过来了,但他们并非是听清了高台上宗朝兴的嘶吼,而是被左军的鲜血给激活了战斗本能,他们想起了长官那道冷血的部署,举起了手中的强弩,扣下了扳机。
只是一轮射击,就足足射倒了近百人,并非是他们的箭法差,而是那些逃命的人已经冲到了面前,这些左军的可怜家伙几乎每人身上都插着十来支弩箭冲了过来,有的还在惨嚎,有的却已经在路上就死了,尸体凭着冲力砸进了弩手队伍中。
如此的血腥与混乱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儿,当宗朝兴意识到局面失控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那几架哑火的床弩已经失去意义,第一排的弩手想要上箭,却已经来不及退回就与逃命的左军撞成一团,开始了肉搏。而第二排第三排的弩手面对着此情此景,就已经无法扣下扳机了。他们虽然是钱无咎从相州带来的部队,自进京以来便始终无法被左右禁军认同,可这样的怨气加上长官的命令至多也就能让他们朝着那些宗朝兴口中的“通敌叛众”下死手,可现在己方许多兄弟也纠缠进去了,他们绝对做不到无差别射杀。
就在这短暂的犹豫里,事情变得更坏了,弩手们此刻即便想去杀人也做不到了,因为铺天盖地的渡鸦像一场更密集的箭雨砸入人群中,无差别地朝着这片地区的所有人发动了攻击。那些灰黑的羽翼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掩护着泛红的尖喙与利爪攻击人们一切没有被覆盖的肉体。他们有些被弩箭贯穿了头颅,有些被刀剑斩断了翅膀,甚至有些是在冲锋时被同类给撞得失去平衡,干脆就成了自杀式的炮弹,仅在这一次进攻下,就足足有数百只殒落,被踏成了肉泥。但他们对我战果也是显著的,数不清的人也都开始哀嚎起来,他们的手臂、脖颈上全是创口,武器也拿不住了,只顾着去捂伤口。一些更可怜的被伤在脸上,鼻子和嘴唇都被撕掉了,涌出的鲜血正泼洒在暴露的森白牙齿上,可怖至极。
如果说人群中已成了修罗场,那伍里安与宗朝兴脚下的便如同货真价实的“天葬台”了,此时鸦群中个头最大的那百十来只全都云集在此,将这座高台围的风雨不透。最开始还能依稀看出里面有几个站立的人影,只是分不清哪个是伍里安,哪个是宗朝兴,哪个又是负责抬尸体的钱无咎亲兵了。数息过后,那些站着的身影已经全都不见了,而摞起来的数十具尸体也都被扯得破碎,断肢与器官洒在猩红的台面上,已经瞧不见一点原本木头的颜色了。
低沉的号角声连绵起伏地从城东大营的各个角落响起,无数士兵披甲执刃地涌出军帐,他们奔跑着集合,同时迷茫地朝着南方的天空望去,目力所能及之处,似乎有一片巨大的鸟群飞远了,就像是朵被风吹散的乌云,渐渐消失在林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