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一处私家院落里,东屋一张桌前正坐着庞敬与宗度,望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宗度,庞敬提了这个样一个问题:“太子在京,东宫见险,行事者谁?若太子离京,殿下遭袭,行凶者又谁?”
自打赵淳与白化延北征那天起,就再没一个外臣见过赵谨。而作为后党文臣之首的庞敬,自然早就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所在,可他明白不代表别人也清楚,因此张罗今日这场密会,庞敬是打算探探几个盟友的心思,发一发定心丸的。
宗度一向是唯庞敬马首是瞻的,因此对于他的思路自然是最为了解,立刻就顺嘴接道:“依兄长之见,太子此番遇险难道是钱——”但这句不假思索的话刚说到一半,立刻就见到了庞敬那警惕的眼神和轻轻指向窗外的手,于是生生地把后半句改为了:“——是前、前些日子那些入城的神秘人干的?”
庞敬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口中所说的话却是:“什么神秘人,你刑部素来与城防营颇多往来,这些事情我可不清楚。”
宗度当然明白这烟雾弹是用来掩饰那几下点头的,而且自己方才口中那些神秘人的身份他也早就不是秘密了。当时锦麟右军在城东扣下了一队相州商队,原因是队伍中三十几辆马车上拉满了蒙着油布的货物,三丈外都闻得到其中晕出的腥臭之味。由于士兵们之前与城防营一同接受过明月楼的培训,对于此类大宗可疑物品,首先要检查通行文牒上所报之物为何,以及在一路关口上的受检戳记,然后要引至专门的货场,由右锦麟军、城防营和明月楼三方会检,确认无害后才会放入城中。那日他正在刑部衙门查阅案卷,一个钱无咎身边的亲兵找上门来,说钱将军替宫里传话,要刑部派两个明白的仵作去城东协助查验货物。而且当时那个亲兵把“明白”这两个字说的尤其重,使得他立刻会意道,这是钱无咎要他协助办一些宫里的差事。
两个被派去的人都是跟了宗度十几年的老人,在到达货场时,见到右军、城防、明月楼三家的差兵都捂着鼻子站在货场门口,瞧见他们来了,便由右军那个拦下车队的小校开口道:“你们可算来了,闻见了吗?”
仵作点点头,这股子味道直冲脑仁儿,谁会闻不到。只是他们临出门时宗大人可是交代了,不论如何,要提供可以使车队入城的证据,这是命令,是宫里的命令。
“你们可提防了,这味道可不像活物,别是些染病的东西,放进城去惹了瘟疫,咱们可都统统得掉脑袋!”
听得小校善意的提醒,那两个仵作感激而尴尬地笑了几声,接着对望一眼,从箱子里掏出了浸过药剂的细布,紧紧地扎在了口鼻之上,奓着胆子靠近了车队。
车队中押车的头人走了过来,挡在了仵作面前,在此之前,他们看见那些军兵都不敢靠近,便一直由着他们引来了这里,如今见两个官差要靠近,那头人用很重的相州口音问道:“敢问贵差是哪个衙门的,我等是有正经文牒的,不知怎地要被作难。”
因为宗度交代过,因此二人听见这一口浓郁的相州口音,立刻就明白这些人肯定是来自楚地,确实与宫里有关。可眼下被许多人远远盯着,便也不好过于谦恭,只好拱了拱手,用低而快的声音答道:“我们是刑部仵作官,宗大人特派我俩来行方便,望诸位配合一二。”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仵作忍受着恶臭,将那些油布挨个掀开一部分,并且用细长的银针包裹着白麻布头在其中沾染探查。明月楼的差官明显是有着更强的责任感,此时也想凑过去看,不料一阵风吹来,那臭味居然更加重了几倍不止,登时熏得他头昏眼花,那一点忠于职守的心思也被吹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来得及瞧见那油布下面隐约露着的,是一摞摞低矮的麻袋,外面还用孔洞极细的铁笼子套着。
“诸位兄弟,咱们已经把这货物验过了,虽然味道冲人,却没什么病疫之物,喏,这是勘验凭证,兄弟们可凭此交差。”两个仵作说这话时也一齐摘下来面巾,脸色明显十分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楚,语气也还算平和。见此情景,三方差官也就放心了,凑在一起去看那份凭证,只见上面写着“经查,此乃邓氏商号转运相州林蛮贡物三十二车,为麝、鼍、鼬、蟒等土产及江海干鲜之物,故异味扑朔,无碍。”下面还盖着刑部衙门复勘命案时使的一级印戳。
“好家伙,原来是这些玩意儿,差点把哥几个送走喽。”那个方才被呛了一口的明月楼差官此时还在揉着太阳穴,眯眼检查着印戳时小声嘀咕着。
听见这话,两个仵作也悄悄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递了个小药瓶儿过去,顺便说道:“这是咱们常用的趋避散,能解异味,兄弟待会配些温水服了吧。”而另一个趁着对方递来感激的眼神,紧接着说道:“相州这些蛮子久不开化,咱们大唐和楚国那边的官员曾多次招揽他们入城居住,学些文化和手艺之类的,可是他们宁可住在那山林险恶之中,与野兽为伍,也不肯过文明人的日子,真是可笑。”
那个明月楼的差官明显是见过些世面的,听见这话,便有些卖弄地当着右军和城防营两个小校说道:“说起这些,兄弟刚入行时曾跟着长官去过东南边境,在远离城镇的山林中,还亲眼见过那些林蛮呢。确实如这二位仁兄所说,那些家伙被发纹面,真真如同山精野怪似的,要不是那些小部落的首领都懂得用这些破东西进贡朝廷,真该都给剿了。”他回忆起往事的时候,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久远的嫌恶之色,颇叫人生出些感同身受。
两个仵作知道自己的差事这就算完成了,心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给宗度复命,便又简单应和几句便匆匆离开了。这边明月楼的也在公事单上落了款回去报告了。只剩下右军小校在和城防营的人做交接了。
“兄弟,这趟差可真折磨人,接下来辛苦你们了。哈哈!”
听见这句打趣,城防营的军官也苦笑了一下,说道:“欸,这是出门没看黄历,还有五里路,我们得再熏一阵子了。”说完与右军小校拱手告辞,高声对自己手下吩咐道:“走了,通知车队那些人,走南岗方向入城。”说完自己也上了马,口中还不住地念叨着:“这些腌臜物,也就配走南岗——”
“庞大人,宗大人,久候了。”
一个声音在隔间门外响起,打断了庞敬与宗度的低声交谈。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宗度起身去开门,将门外之人请入席中。
“殷大人,今日之见实乃机密,有失远迎,莫要见怪。”庞敬于主位起身见礼,口中也是客气连连,若非此人是殷清正,朝中也实在没有谁会叫他如此对待。
“机密?”殷清正眼中光芒一闪而逝,嘴角露出微笑,那神情似乎是在顷刻之间便看透了庞敬的心思,接着又问:“庞大人信任殷某?区区数日,便将殷某和宗大人摆在一起做机密事么?”
庞敬还未说话,宗度倒是先开口了,似乎是有些不满殷清正的态度,微微硬着脖子道:“殷兄此言何意,什么叫与在下摆在一起?你可知此地乃是庞兄私宅秘处,非亲故不能入内。今日破例对殷兄开放,自然说明态度。”
殷清正看向宗度,嘴角又轻轻地弯了弯,只是这笑容在宗度看来却不怎么像示好,反而带着几分嘲弄之色,似乎在对他说:“我又没问你,你着什么急?”于是从脖子开始,整张脸都憋出了淡淡的红晕。
庞敬的一双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见殷清正仅凭眼神就叫宗度败下阵来,终于是开口说道:“二位,请入座吧,今日这菜虽普通,可酒却是我的私藏。”接着亲自将面前三个酒盅斟满了,伸手示意道:“宗大人,争些闲气作甚?来饮酒罢。”
听见第二句话,宗度白了殷清正一眼,那神情倒像是他放过了殷清正,接着顺从地端起末尾的酒杯,冲着庞敬双手一敬,将酒送进了喉咙。
殷清正明白,表面上庞敬这好像是在给宗度台阶下,可实际上却仍然是在使手段。方才宗度对自己那几句硬话虽然不见得是庞敬安排的,可庞敬若不默许,一向懂得“尊上卑下”的宗度定然不会那样直接就顶着自己的话头就是了。如今庞敬一声命令,宗度就如此听话地将酒给干了,那么自己若是同样去做,就等于确实是将身份放在了与宗度平起平坐,比他庞敬矮上半头的位子了。
既是想清楚了,殷清正玩味地先看了宗度一眼,口中又挤兑了一句:“宗大人竟是个爱酒之人,殷某竟是从来不知。”接着不给宗度吹胡子瞪眼睛的机会,便举杯立刻又冲向庞敬道:“庞大人,殷某这一杯酒下去,今日便不得不做一次相府门下鹰犬了。”
虽说是还没做几日盟友,但同朝为官多年,庞敬深知此人脾气怪异,算计极深。眼下即便是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颇为不易。因此面露春风之色,客气地同殷清正碰了碰杯道:“同舟共济,同舟共济,殷贤弟言重了。”
酒过三巡,由于宗度那“不计前嫌”的殷勤态度,在第四壶美酒见了底之后,殷清正的双颊已经微微泛红,可庞敬一张面皮却仍然白皙如旧。于是他趁着宗度出去要酒的空当,定神看着庞敬问道:“庞大人,今日只是喝酒么?殷某人这可就要醉了。”
“哦?这才刚起兴头,贤弟如何着急?”庞敬微微一笑,心想果然还是不如自己沉得住气,便打趣问了这么一句。
殷清正先是定定地看了庞敬一会,接着口中发出了一声半冷不冷的嗤笑,随即在庞敬有些凝固的眼神中调侃道:“我急什么?我刚受了封赏,这新袍子还带着褶呢。我是怕一会贪杯沉醉,误了相国的大事。”
庞敬的脸色难得地现出一丝愠怒,但又凭着多年练就的功夫立刻被隐藏起来了。这时宗度亲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进来屋里,看见二人的酒杯空了,便十分主动地又来斟酒,可他没听见方才的对话,便又撞在了钉板上。
“宗大人,把坛子放下吧,怎么还成了个贪酒的人?再这么灌下去,殷大人便要沉醉了。”
庞敬的冷脸使得宗度有些不知所措,可他除了听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幸好庞敬只是借此打了个岔便放过了他,轻咳一声对殷清正郑重开口道:“殷兄,明人不说暗话。明日早朝,我希望由你提出新立储君之事,然后我会率众臣响应,咱们争取在九月之前就把这一系列事儿都办妥了,你意下如何?”
见得庞敬单刀直入,而且与自己来之前所料分毫不差,果然是他见到了赵淳焦尸,又赶上赵伯修暴毙,封厉失踪,白化延也生死未卜,所以打算趁这个极好的机会,打算推波助澜地来一次立储登基的“一系列”行动。但他又爱惜自己的名声,不想当那个首先开腔的“出头鸟”,所以今日才开了这局私宴,专门找自己商谈此事。
“可以。”
殷清正的干脆出乎了庞敬的预料,照他的打算,向来是精打细算无利不起早的殷清正一定会提出许多条件作为第一个上火线的交换。毕竟这一立储提议几乎等于是把他当做了全体非“后党”臣子的靶子,即便自己在一旁帮衬,太后在高处压阵,可一时的朝野攻讦与后世的“青史留名”总是不能幸免的。
面对庞敬眼中的讶异,殷清正又是一声嗤笑,接着开口道:“相国不必吃惊,殷某素来不在乎人们如何在背后谈论,这些年我掌着大唐的钱袋子,若是在乎这些,岂不是早就被唾沫淹死了。”接着他拿起空酒杯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又看了宗度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要宗度给他倒满。
宗度又有些恼了,但发现庞敬也在看他,登时就明白在这个当上,别说是倒酒,就是让他再给殷清正布菜盛汤也是决不能迟疑的,便勉强笑了笑,抱起酒坛子就探过身来。
殷清正看着宗度的脸,在酒液刚刚流出的同时,像是无意地闲问了一句:“宗兄,明月楼归拢的如何了?那个失踪的特务头子找到了吗?”
宗度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有些意外地顺嘴答道:“失踪的?你是说华三鹤?”可又看到殷清正那一脸嘲讽的神色,手不禁微微抖了一下,顿时酒便洒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他连忙要去寻绸布去擦,同时也是要回避开这个明显会叫自己出糗的问题。不料就在转身的同时,殷清正却又在他身后冲着庞敬开口了:“相国,您瞧瞧宗大人这记性。恐怕到时候咱两个被那鞭子尖儿给挑死了,他刑部都还没想起来凶手是哪个罢?”
庞敬的脸色一变,却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用阴沉的目光扫向了宗度。确实如殷清正说的那样,即便是如今这样的局面,钱氏仍然按兵未动,迟迟不下令扶立赵谨继位的原因之一便是伍里安仍然下落不明。辛百复刺杀赵淳未果,又埋伏白化延结果与齐太行同归于尽这两件事,就算能瞒得住群臣,可作为亲历者和生还者的伍里安却是完全清楚其中机密的。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天大的隐患。眼下宗度与钱无咎已经用重兵围了明月楼许久,可迟迟就是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虽然钱氏还未问责,可要是再这么拖下去也定然不是办法。
殷清正的眼神在庞、宗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下,接着又是一声冷笑开口道:“哦对了,还有宗大人。你杀了明月楼那么多人,恐怕在伍阎王的生死簿上,排名或许比我们还要高些罢?”
庞敬知道宗度的斤两,此时要叫他去接殷清正的话也是毫无意义,因此便直接挡下,接道:“殷大人,伍里安自然是要料理的,太后也已经命钱无咎发动军方的力量进行全境搜捕了。况且刑部这边也不是毫无进展,比如赵伯修那件事,就已经从中查到了一些联系。”
殷清正的脸颊抽了抽,毕竟他脑子再好,计算再深,许多事情的细节也不是他能轻易知晓的,于是便收敛住了脸上的嘲弄,凛声问道:“赵伯修?你是说赵伯修之死便与伍里安有关?他居然敢在天玄城现身了?”
宗度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此时也不等庞敬开口,便抢了先道:“有人见过一个西北军打扮的人曾在赵伯修府邸附近出现过,老头子与西北军可是素来没有瓜葛,即便是他要办寿,却也没什么那边的熟人好请。”
殷清正的脑子飞速转着,同时开口继续问:“西北军打扮,伍里安确实是在朔州失去踪迹的,难不成他乔装打扮,混在西北军里,眼下又偷偷潜回了京里?”
宗度点了点头,面带凝重地说:“极有可能,况且据朝兴所言,近期有也只有过一队朔州的西北兵进过京。”
殷清正当然记得,于是接过话头惊呼道:“是运送太子尸首的那队兵!他居然真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