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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陆昆》

    封厉在京里的大宅离齐恩坊不远,邓宣十几岁就住下的小院紧紧地依附着这座宅邸,把封家的西墙做了自己的东墙。

    “人找到了吗?”

    二进的天井里,邓宣苍白的脸出现在灯笼的淡黄光晕中。此时他还穿着去赵伯修家里的那身素袍,鬓发却已近散乱,细密的汗在发丝间活泛着,在脸颊上流淌着。只是不知那汗的来历,到底是冷的还是燥的。

    他的面前躬身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个家仆,看模样正是之前迎接封厉,方才又安顿陈肖的那位,方才邓宣的话并没有冲着他说,可他的脸色却惶恐极了,而且不用细看,就知道那透湿的背脊上应该全是冷汗。

    “禀大人,茶馆和城门附近都派人去找过了,都没见到陈公子。码头那边出了乱子,是我亲自去的,五十个人挨个门户探过了,也没有老大人的消息。”

    回话的人四十许岁,身量不高,长得也平凡至极,要不是他拱着的那双手上遍布极厚的重茧,这样的人扔到大街上一下子就会消失掉,任谁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你……你找仔细了吗?那茶馆里怎会没有!我可是再三嘱咐——”

    邓宣将不安的目光转向那个仆人,顿时止住了他的争辩。接着又回过头来问道:“陆昆,那茶馆是秦人的产业,恐怕有高手藏着,还要劳烦你进去好好摸摸底。另外,你说码头出了什么乱子?可与老爷子有关?快些与我细讲。”

    还没等陆昆开口,旁边的全子居然“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还连着抽了自己三五个大嘴巴,将邓宣都给弄得一怔,连忙问道:“怎么了?哭什么?别打了!”

    “我……我把陈公子送到秦人的老巢里去了!我该死!要是老夫人知道了——她老人家对我那样好!哎呦喂——”全子的喉咙竟是哑的,若是再急半分,看样子非要失声了不可。

    “住口!”邓宣低喝一声,“此事绝不可与老夫人讲,若有家人问起,便说陈肖被我临时安置在城外,等这风口过去,才好进城相见,懂吗!”

    全子通红着眼圈儿点头,转头又用哑嗓子对老陆哭丧道:“陆大哥,我求求你千万要在茶馆里好好寻寻,可若是陈公子真有三长两短,你回来便先一掌砸死我偿命就是。”

    “那茶馆为秦人所开本就是一等机密,就连明月楼里不相干的蓝褂子也都是不清楚的,这事不怨你。”邓宣的心肠从来都很好,见陆昆不说话,便主动开口。言语中不仅没有任何怪罪,反而还充满了真情实意的安慰。全子的眼泪更不争气了,顿时跪在地上磕头不起,眼泪将青砖很快就给染湿了。

    “大人,码头的事——”陆昆是个纯粹的军人,而且向来执行的都是特殊任务,因此不论被何种意外打断,心思都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此时见全子已经渐渐安静,连忙开口提醒,要把方才没有开始的汇报给继续下去。

    邓宣用眼神比划了一下,示意陆昆不要当着全子的面再讲更多的事。陆昆心领神会,拍了拍那小子还在微微抽动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他带走了。少顷独身返回,见邓宣仍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思考着,便开口问道:“大人,您是不是怀疑他?要不要我——”

    邓宣被他打断了沉思,脸上露出微怔的神色,接着看到陆昆那冰冷的双眼,无奈地摇头叹道:“我没那个意思,这里面有大蹊跷,不干这小子的事。”

    “但那条街上几十家店铺,怎么就偏偏挑中了秦人的铺子?”陆昆反问的话立刻脱口而出,表现出了他一直藏在心中的疑虑。之前因为全子是邓宣的仆人,算是个亲信,自己当然不好直接开口,如今邓宣先开了头,自己自然也就不藏着了。

    邓宣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显得更加无奈了,“是啊,为什么偏偏又是秦国李家的那个铺子呢?”他的两只手对着插进袍袖之中,接着又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但眼下这件事我还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你暂时也不要管了。这样,你先说码头的事,或许这其中会有联系也说不定。”

    “是。”陆昆拱手答道,他已经跟着邓宣太久的时间了,邓宣的脑子和判断力是他平生见过最优秀的几个人之一,因此邓宣叫他先不要管,他就一定不会在放心思在上面。

    陆昆的叙述十分简明扼要,几乎没有半句废话。邓宣的眉头也是一会紧锁,一会舒展。当他听见陆昆在围观火势的人群中见到了几个最近曾频繁出入宫中的左锦麟军精英时,脑海中的一些碎片似乎便产生了一些联系,变得不那么模糊了。

    “你确定那几个人是钱无咎麾下的?”

    “是,一定是,而且不是老左军的,应该是从相州一直跟着钱无咎的那些亲卫高手。我虽叫不出名字,但不会看错。”面对邓宣的问题,陆昆郑重地回答道。

    “可钱无咎不是在城中——我记得你说他那时在城东大营,正奉诏赶往我们这里吗?”

    “是,钱无咎的马队那时正在赶往封宅的路上。但确实有他的一部分亲卫在码头露面了,我也怀疑过钱无咎带着大队人马埋伏在附近,因此也没有轻举妄动,否则要真被他们给围了,扣一顶勾连奸细,纵火焚船,私放要犯的大帽子,最终受累的可就是大人了。”

    邓宣又是苦笑,他的一双手离开了袖子,轻轻拍了拍陆昆的双臂道:“老陆,你做得对。虽然钱无咎明着没在,但仍然不能排除他们会使出这样的奸计。都知道我和封尚书的关系,这时候要是在码头捉到我手下的人,那还真是丢到江里也洗不清干系了。”

    陆昆那张普通的脸上也附和着勉强笑了一下,并不是说他不想笑,而是他明显是不常笑,因此根本也不大会笑,才笑得那样尴尬。

    “大人,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因为钱无咎那一阵相州的旧部,全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兵,不论是身手还是忠诚都绝非常人可比。上次天玄盛会时,各州奉王令遴选强兵进京比武,其中相州派来的队伍里,七成就是这些人。”

    邓宣感到脑海中的某一段记忆被激活了,十五年前意气风发的钱无咎率相州军阵亮相的画面一下子跳了出来。他还记得当年的比武结果,由于天子近卫虎贲旅那无可撼动的实力,各州兵马实际上争的不过就是第二名而已。但就是这个第二名的位子,往届也都是由沈家的融州兵稳稳坐着,毕竟沈家虽说经历了与薛信忠一战大伤元气,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顶级的武器冶炼工艺和数百年的财富底蕴仍是叫旁人难以望其项背。可就是这一次,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且还差一点被这挑战者给拉下了高位。

    按照惯例,比武首先进行了四个常规项目,即:战阵、行军、马术、射术。其中战阵乃是由各州队伍模拟实战,在虎贲旅的大校场上进行战阵对峙,双方各由一二百名士兵列成军阵进行变化对抗,首先被闯破中军的一方告负。而行军则是一场高强度的野外拉练,往返距离约为三百里,士兵需负全甲持兵刃,在无额外补给的情况下,在三昼夜内完成,以抵达终点的先后次序评定胜负。要知道大唐的精甲步兵光是一身甲胄就超过了三十五斤,更何况还有长短兵器和弓箭等装备,而且每人能携带的水和食物都相对有限,平均每天行军一百里的速度几乎就是在挑战人的极限。

    这两项比拼的结果相州都是第三,尤其是在行军上,钱无咎的那支人马几乎就是踩着融州兵团的影子抵达的终点,而且在行军结束后,士兵们的精神状态竟然也不弱于沈家的那队精英,可以说完全有一战之力。

    在第三项马术的比拼上,融州与相州可说是都遇到了自己的弱项,因为相州多水,融州多山,即便是两家的马全都是重金从秦地购入,可到底还是没跑过西北的朔州兵。而能压这两家一头,也叫当时正当盛年的孙维好好地露了一回脸。叫朔州抢占先机,钱无咎明着装出不忿的模样,心中却因为了解孙维的来路,早就盘算好了接下来如何与其来往,憋着劲要将相州的骑军战力提高个几成,势必要胜过融州兵。至于沈家派来的几名将军脸色就很难看了,毕竟这一项的成绩又差点被相州超过,可以说是十分勉强地拿了个第三名,这回去简直不好同侯爷交待。

    等到了第四项弓术时,融州兵团才算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毕竟要论箭阵锋芒之盛,他们甚至都敢与虎贲旅掰掰手腕。数百年来,融州的箭阵可说是破尽天下强兵,无往而不利,纵然现在的虎贲旅帅齐太行,当年也曾吃过不小的亏。因此这一场上,无论是射程还是准度的数据上,沈家的部将都是发自内心地从头笑到了结尾,甚至毫不顾忌钱无咎那越来越阴沉的青色脸孔。

    “大人。”

    陆昆见邓宣露出回忆的表情,知道他一定是被自己之前的汇报给牵动了许多思绪,但此刻哪是翻故纸堆的时候,连忙出言打断。

    “哦,我在听,你继续讲。”邓宣有些不好意思,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

    “是,大人。我是想说,在过去的这二十年里,不论是听说还是亲眼所见,钱无咎的那些旧部从来都只为他一人所用,甚至可以说是像他身上的甲和手上的剑,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可这次在码头上,怎么会单独出来,还刻意扮作百姓隐藏着?这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极为可疑。”

    作为陆昆的直接效忠对象,邓宣自然了解他这些年里对各州兵马的那些摸底调查。有时是持着兵部的文书入营公干,而更多的却是类似内部肃反一般,用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在某种意义上,陆昆与手下的那两三百个人,可以算得上是大唐军事系统中的“迷你明月楼”,只是陆昆远没有伍里安那样残忍嗜

    杀,性格也是极为内敛。因此他们这些名义上只是兵部衙门普通司卒的家伙,除了会在执行任务时展露雷霆霹雳之外,并没有闯出什么声威来。

    “那你的意思是……”

    陆昆清了清嗓子,没有说话,只是不错眼珠地望着邓宣。

    “嗬——”邓宣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嘴里还这么多忌讳,你呀你。”接着回手推开门,却没有走进去,而是指着内间桌上一个包裹道:“你去瞧瞧那包袱里的东西,是方才你回来前有人丢进院里的。”

    陆昆一愣,心中顿时警惕大起,凝重地点了点头,又朝着四下的墙头房檐望了几眼,才走入房内去看那包袱。

    明显是邓宣已经打开看过了,那包袱并没有系扣,其中一点紫色的布料已经露出来得很明显了,陆昆还没伸手揭开,心中便有了一点猜测。等到他将那里面的东西全抖开来看,发现竟然是一件紫色的罩衣,而且瞧那窄肩细腰的款式,明显还是给女人穿的。

    “怎么样?这衣裳你可见过么?”邓宣这时也背着手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语气倒是轻松的,像是知道陆昆要如何回答一般。

    陆昆沉沉地点了点头,费了好大劲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知道。”

    “我还记得尚书把你引见给我的第一天,当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也都在耳朵边上响着。”邓宣说了一句长长的话,接着是一声轻叹,然后又有些悲伤地说:“你生死要做不二的良将,可尚书与我又何曾做过不忠的臣子?”

    邓宣说得轻声慢语,似乎还有许多话接着娓娓道出。但陆昆的情感明显更短促,也更强烈,猛然就抬头望向邓宣,瞪着眼睛打断道:“这一定是有奸佞借太后之名戕害忠良!一定是庞敬和宗家父子那群狗贼!”

    夜已经渐渐深了,听了陆昆的咬牙切齿,邓宣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微微抬头去看天上。原本该是明月高悬的夜空里,此时却几乎布满了乌云,只在微微偏西的那片天上,在云的缝隙和边缘上才能见到一些略略的白光。

    “太子的焦尸此刻就在宫中,白大将军的死讯也是一起进城的。寿宴未开,赵老尚书死在我眼前。而如今,咱们两处宅子被钱无咎给监视得风雨不透,封尚书与陈肖一同无影无踪,连你都查不见下落。老陆,你觉得在天玄城里,这几件单拎出来都是捅破天的事儿,是庞、宗他们几个鸡鸣狗盗之辈便能做得的吗?而且你也说了,那些相州老卒完全就是钱无咎的私兵,以他国舅之身份,桀骜之性格,会轻易将自己的心腹交于外人使唤么?”

    陆昆的眼睛仍是瞪着,但那愤然的目光却被邓宣的话给搅得混沌了许多,口中似是有些迷茫地喃喃道:“难……难道太后真的要……”

    邓宣听了这句梦呓般的话,猛地将目光从空中调转,紧紧地钉在了陆昆的脸上,然后用一种陆昆从来没听过的语气突然喝道:“别傻了!收起你虎贲卒那一套愚忠吧!从五月以来,已经死了多少人了?你还看不明白?封大人是我大唐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今日若是他被钱无咎的人在码头上杀了,要不了多久,大唐就要改了赵姓,转头姓钱了!”

    陆昆呆住了,一直以来他虽然在邓宣手下听差,可内心里却一直因为自己出身虎贲而坚守着忠君报国的初心。而且在他看来,不论是封厉还是邓宣,在为官之道上也都是堂堂正正,为大唐的四境国防鞠躬尽瘁的,是与他自己的抱负完全吻合的。但从今年五月天玄大劫之日后,他对这二位长官的看法开始有了些改变,觉得这一老一少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事情,无数的书信雪片一样送入东宫,而且自己的任务也变得更加复杂了,几乎像是把兵部的情报系统当成了明月楼那样使用,甚至还叫自己扮了好几次伍里安那样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来。陆昆是正牌的虎贲旅出身,伍里安那等人即便做了明月楼的副指挥使,可在他的眼里仍然不过是个盘墙头听窗根的宵小而已。因为这些事,他甚至有两次都忍不住想跟邓宣摊牌,自己宁可去边境去出任务,也不想再做了。可邓宣当时对他说天玄城的天要变了,还对他说在眼下这个关节上,如果京里的事不能平顺,那么大唐的国本都要危在旦夕了。这话仅仅说了一个多月,局面果然就在今日一下子变得无法控制了。

    “老陆,下一个就是我了。”正在这时,邓宣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将陆昆飘走的心思又给拽了回来。他望向邓宣,发现邓宣又在望天,他随着邓宣的目光望向背后的天空,月亮此刻似乎正在与乌云搏斗,反复地流露出光芒又被遮住。他想要说些话,想要问如果太后的刀真抵在邓宣的脖子上该怎么办,可迟疑了半天,到底也没张开口。

    “我不能出事,京里封家上下二百口人也都不能出事,所以不管我怎么做,你都得帮我,无条件地帮我,可以吗?”邓宣说这话时恰好赶上明月钻出了乌云,一道清亮的银辉照在他的眼睛里,乍现出了摄人的精光。

    “当……当然……”陆昆答得有些结巴,但声音是坚定的,在夜风里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