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我说家住在东南角楼底下时,我记得所有蓝衣服的眼睛都是轻蔑的,老头的眼神是恍然的,那个年轻人皱皱眉头,似乎是又想呕吐。
当过了许久我想起那天时,我才明白救了我的不是之前那句谎话,而是“岗洼”这两个字。毕竟天玄城那样庞大而繁华,像是一座矗立在世上的神迹。但它毕竟与神无关,总归是该有些凡人皆备的腌臜事。容纳天玄城大部分灰暗,存在但从来入不得贵族们法眼的地方,就叫岗洼。
即便是岗洼这样的地方,也是有说书人的。只不过他与岗洼的居民一样,背后都有着说不出的苦衷,所以就像宿命一般,必须承受这里艰辛的生活。
我曾经坐在田婶的肩头,花了三个白馒头听了段岗洼的故事。
这里最早就叫南岗,是天玄城筑城时一切废料和垃圾暂存的场所。当然,也是统治者与官员们从来不肯踏足的地方,甚至连工匠们都嫌弃这儿,只有那些从天南海北被强征来的民夫才不得不以这里作为栖身之所。等到天玄城正式被立为新都时,唐王发布了一道诏令,南岗的民夫与外地流民,可以在官府划定的南岗十三坊永久生活,成为天玄城的正式居民,但条件是在年底前必须把区域内平均已经超过三丈的大小秽物土石给清理出城才行。
大多数服徭役的民夫是有家的,虽然新都繁华锦绣,可这里没有他们的妻儿,不是他他们的故土,他们弓着腰绝然地走了,没有一个回头的。而那些老迈和伤残的,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们除了留在这儿做愚公,就只能死在归家的路上。
返乡的民夫们像无数个信使,将新都的繁华传遍天下。这些故事听在流民、乞丐、逃兵和破落户的耳朵里,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缥缈的幻梦。
南岗十三坊短时间内就人满为患了,那骇人的垃圾山根本没捱到年底,雪还没下就已经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待到冬天真正到来时,南岗就已经变成了“南洼”,人们是那样努力地建设自己的新家园,竟然掘地五尺,将渗入土壤的污物都清理干净了。那时的岗洼是美好的,即便是房屋简陋,居民一无所有,可这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家,人们没理由不爱它。
这世上的穷人之所以是穷人,贫民窟之所以是贫民窟,都是宿命。有些鸿沟,不是充满希望与努力奋斗就能弥补的。
就像岗洼的地势一样,岗洼的居民从一开始,就比十三坊以外的人矮了不止一头。
可悲的是,岗洼里即便全都是所谓的“贱民”,但还是要互相骑在头上。
就算这样,他们的头顶还是在岗洼的地平面之下,就算拼命伸着手,至多也就能扒住地面,在达官贵人眼中,与蛇虫鼠蚁堪堪齐平。
岗洼是天玄城中夏雨冬雪的流向地,不论何时踏入,永远是一脚烂泥。
天玄城里的乞丐、盗贼、赌场、暗娼们都清楚一件事——岗洼是避难所、是栖息地、是被官方默许的人间地狱。
比如我小时候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田婶也能聪明些,至少像我这样聪明,说自己不过是个来自岗洼的、贩卖小孩的老婆子,她是不是就不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