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条秦式快船,此时舱里已经点亮了一盏黄豆粒大小的油灯,正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着。
已经坐在这儿半柱香了,封厉的右手搭在左腕上有些颤抖,脉象仍未平息,远比灯光闪烁节奏快得多。若是旁边有人能瞧瞧他的脸色,就可把号脉这番功夫给省了,毕竟这额头上的细密冷汗,颧骨上不正常的红潮,再加上两片灰白泛紫同样微颤的嘴唇,无一不清楚地表明着这位花甲老人此时情绪的翻涌与身体糟糕的状态。
那两个操着秦国口音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施以援手?那些追在后面的人明显不是明月楼的,也不像禁军,他们到底又属于哪一方势力?还有,还有就是此时天玄城内到底如何情况,陈肖又是否与邓宣会面,有没有把自己的消息向外人泄漏,有没有向妻子与女儿报个平安呢?
他的手离开了腕子,紧紧地按在胸口,又反复地摩挲着,就像是那些疑问都在胸膛里雀跃翻涌,将一颗强韧了大半辈子的心给折磨得疲惫至极。他忽然又想起起出发前小女儿为自己送行时的样子,眼神中充满了不安,就像是预料到此时的危机。还有那个深居简出的姑爷,曾特地赶往南港劝说自己不要北上,天下即将动乱,他会联系邓宣,将京里的一干家眷都接到融州来。而自己当时并未认可,居然还天真地认为此时正是需要他回京稳住大局,与赵伯修联手掌控兵权与舆论,与秦国谈和,把太子从朔州迎回,登基加冕。而这一切想法在出发时还存在的希望,居然就在自己赶路的这几天里如此迅速地消亡了。是啊,连赵伯修都是这个下场,若是没有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自己现在或许已成了江中的一具浮尸了。
百丈外的长堤上,两伙人正在对峙着。说是“两伙”,实际上却有些偏颇,因为站在东边靠街道方向的十来个人还算得上“伙”,可他们的对手却只有两个,确切地说,其中的那个身材单薄些的刚刚站定,眼下这不成比例的对峙全是那个站在路中间的高大青年一个人造成的。
东面的人统一穿黑色劲装,领头的人是个中年大汉,此时豆大的汗珠正从他鬓间额角滚落,打在脚下一截仍握着刀的断手上。而他的同伙们此时更是无人敢动,一个个紧张的都快把毛孔也张开了似的,站成了一个弧形,把自己的兵器对准面前的那个青年。
“快捡起来吧,抓紧回去找个郎中缝缝补补,虽说不能用了吧,起码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嘲讽的声音从高壮青年的口中不屑地响起,他把那口阔剑当作拐棍似的拄在地上,甚至连个架势都懒得摆。
“两个秦国人为什么在我唐都闹事?还出手伤人!”阿芙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一道紫色影子似的从十个人背后飘了过来,说话的同时目光已经凝重地在那断手上点过,又隔着遮面的薄纱望向对面的两个青年。
“芙——”断手的大汉听见这飘然而至的声音,心头猛然一喜,转身就要禀报。可他刚出口一个字,声音就又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奇怪的“咯咯”颤音,借着魁梧的身子就变得僵硬起来,一头栽倒在地。
“阿学,他们咋知道咱们是秦国的?”对面来了个神秘的女人,又瞬间出手杀了己方的伤兵,可这样的情况仿佛依然没打动高壮的青年,反而是让他纠结于自己的籍贯怎么一下就暴露了,一脸不解地朝着同伴问道。
被叫做“阿学”的年轻人一直脸色严肃,此刻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无奈地回答:“公子,别闹了,你的口音太重了。还有,咱们在称呼上是否也该遮掩一下?那女人刚才灭口的原因您也瞧见了。”
高壮青年憨厚地挠头笑了笑,暴露了自己实际上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真相,有些尴尬地为自己开脱道:“是吗?我这官话说的不好吗?我咋觉得跟这唐京的口音差不多呢——”
没等同伴再接话,对面那个女人在随后赶来的两名身型瘦削的同伙保护下,向这边行了两步。高壮青年似乎感受到了那两个瘦子的实力明显要比之前的那些人更强,此时也谨慎了心神,阔剑虽未提起,但手型却从松垮拄着的姿势慢慢变成了抓握。小臂上的肌肉也明显在隐着力道,血管都已经浅浅地鼓了起来。
“两位少侠,”忽然,那神秘女人轻轻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阿芙那张看似温柔顺从的脸。只见她十分良善地浅笑着,任谁看了也想不到刚才她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对同伴下过那样的死手。而且她讲的也不是这唐都的官话,而是带着浓郁的楚地腔韵。
就在刚才那两个瘦子出现的时候,阿学就已经隐隐挡在了高壮青年的身前,并且两只手都已经按在腰间。此时女人一开口,他的警惕心顿时提升到了极点,两抹寒光从腰间隐隐闪着,看样子是一对儿短打的兵刃。
“阿学,叫那大娘说话,别不懂礼貌,一天天的跟和尚也不学点好。”虽然同伴发话了,可阿学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仅武器又往外拔出来了一些,一双冷眼也更紧着扫视那两个瘦子的动作。
阿芙见此情景,飞快地冲着两个同伴递了个眼神,两个瘦子会意,齐齐向后撤了一步,还恢复成了垂手而立的姿势,表明自己并无动手之意,这才把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稍作了些缓和。
“两位少侠,方才我的手下或有冒犯,但此时也拿命抵了,咱们可否两不相犯,劳二位让开道路?”
以阿芙的身份,又是在如今这个大环境下,这话说的已是极客气了,甚至连那两个瘦子望来的眼神都有些难以置信,心说芙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己方吃亏,还搭了一条人命,眼下这可是在咱们的地盘,人数又绝对占优,怎么就对这两个小子低了头呢?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阿芙的心中远没有面上那样平静。以她的见识,以及看问题的角度,其实在一到场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对面的两个毛头小子绝非常人。因为己方那名队长论起杀人技或许不是最强的,但论身法速度,甚至不弱于身旁两个瘦子多少。而且对面那个高壮青年的阔剑上此时似乎还血迹未干,明显那只手是他砍断的,而不是看起来速度更快的那个“阿学”。以重击轻,还能控制在仅仅瞬间废掉对手而不是斩杀的程度,一方面明显是没想下杀手,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武技和速度上,都有着绝对的优势和自信。并且此时此刻,己方的第一要务是要搜寻封厉,绝不能让他坐船跑回融州,这二人既是秦国口音,而两国又在交战,大概率是秦国那些古老家族的高手来唐京刺探情报的。虽然这同样是敌人,可双方都没明着暴露身份,若是能擦肩而过不耽误事当然是上上之选。打不了之后再叫钱无咎领着禁军围剿他们也就是了,毕竟再强的高手也顶不住正规军的人海,何必急于一时与他们死磕呢。而且刚才那个蠢货队长明显也是个废人了,更何况还差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此时拿他这一条狗命做代价,若是能与对方讲和,也算他有些用处了。在这一点上,她和钱太后不愧是贴心主仆,狠辣得如出一辙。
但阿芙没想到的是,对面那两个小子在听完自己那番“真诚”的商谈之后,脸上的表情居然没有半分变化。阿学仍然是严肃地叉腰站着,高壮青年仍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既不回话,脚步也如同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瞧见阿芙如此低声下气,却被对方无视,两个瘦子说什么也忍不住了,极有默契地同时从身后拔出一模一样的两柄细长黑剑,也就堪堪拇指宽窄,长度却已经超过四尺。若是叫白化延和伍里安看见,一定会认出这剑与辛百复的武器极为相像,即便不如伍里安缴获的那一把,可也绝对不是凡物。
对于两名护从的拔剑,这次阿芙没有阻止,因为此时她也瞧出示弱服软对方并不买账,那软的不行也不妨试试硬的,虽然他们很强,可自己这两名手下也不弱,论起出身确实也是辛百复的同门师弟,常年练就的合击之术即便是辛百复活着时对付起来也不轻松。
可就在两个瘦子的气势积累到顶峰之时,对面那个高壮青年忽然瞧着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子就顶得他们气息一滞,不得不再次用眼神去征询阿芙的命令。
“我说大娘,我脑子慢,这心里正合计该赔你那伙计多少钱呢,毕竟手是我砍的,我理当赔钱。可没想到你嘎巴一下就给他摸死了,叫我商量都没个去处。然后你这说不用赔了,我这心里又合计不是那么个事,打算重新调整一下价格。但这俩细狗似的玩意又要动手了,整的我又乱套了,还得重新捋思路。唉,真叫人挠头。”
这一大串夹杂着秦腔方言与官话的抱怨语速极快,不仅叫对手们集体愣住,甚至连阿学那张硬脸都出现了不小的波动,微微回头向身侧望去,似是在确认同伴的脑筋还正不正常。
“准备动手,打不过,溜了!”
就在二人眼神相接的同时,阿学发现同伴的表情虽然轻佻,目光却极为凝重,口中还低声用方言快速对自己命令道。电光石火间,他便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因此他立刻也作出一种放下戒备的姿态,缓缓地将两把兵刃插回鞘里,整理了一下腰带。
阿芙见到对面好像真的打算停手,心中紧张的劲儿也就卸了两分,她先是叫两个瘦子也将长剑还鞘,然后自己向前半步,开口说道:“那,劳烦二位少侠——”
“爆!”
就在这时,阿学双臂猛然展开,从指缝间飞出了微弱的火星,同时一声暴喝也炸响当场。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下,漫天火雨突然从双方中间的路面上,从河岸北侧的黄土中,从停泊的那一排船舱里,像漫天繁星一般迸发出来。
“你他娘的放了多少!把小爷屁股都燎了!”
“一成。”听见身后叫嚷传来,阿学身形闪动,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成!你小子也太败家了!居然用了一成!你知道赤硝泥一两造价得多少银子,把你卖了也不值一成!”
“大公子,封大人值不值一成?”阿学侧了侧脸,缓下半步等着高壮青年追上来,认真地问道。
“封——呃,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哎,你等等我!”
虽然二人一路对着话,但两三百丈的距离仍然是在他们脚下毫不松懈地缩短着,身后那片天此时都被烈火烧得通红,临近的一些船只也被引着了火,不少人从那上面跳入河里,然后又游上岸去呼救。码头虽然宽阔,可江面上昼夜几乎都是满的,有些船家提着水桶来救,还有的慌忙将自己的船向江心驶去,生怕被这无情的火焰给波及到。一时间号子与咒骂、求救与哀嚎响做一片,几乎小半个西码头在片刻间就乱成了粥锅。
这已经是今晚码头的第二场火了,不论是本地的民户船家,还是流连画舫酒肆的外地客商,此时几乎都已经奔到街上,互相打听着这蹊跷事儿,远望着西面那通红的天穹。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版本全都传出来了,一个说卤肉铺子老板打伤了媳妇,结果被小舅子上门给杀了,又放火灭迹。另一个马上就接住话头进行了延展,说是那老板没死透,反而在火里挣扎出来,把做船老板的小舅子全部家当都给烧了。此时更多的人加入了发挥的队伍,有些是添油加醋派,有的是逻辑求证派。他们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没过一炷香的时间,这两场火的原因听在迟到者的耳中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
“哎你们有所不知,那卤肉店老板是个隐居的高手,今夜有故人来寻仇,他虽然寡不敌众,却拼死逃了,只是家人伙计都葬身火海。然后那些仇人顺着血迹又追到码头上,为了逼迫他现身,这才一连烧了几十条船!”这是添油加醋派的结论。
“那人最后怎么样了?到底是死还是活?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吗?那些仇人长什么样?共有几个?”那些逻辑论证派此时已然升华成了抬杠派,事情的真实与否他们早已不在乎,此时开口为的就是要压住对方一头。
吵闹的人群里,阿芙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了,此时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紫衣,完全是个民妇的打扮。她在人群里静静地听着,双眼却不断地扫视着,在每一个男人的脸上都停留片刻。因为赤硝泥的缘故,那冲天的烈火久久不息,并且像是吸收了人们的八卦之火烧得更烈了。直到又是一刻钟过去,从北面大路上忽然涌来了无数禁军,将整座码头与长街都给占满了。好奇的人群看见了这些官兵,又开始了新的议论,有的猜他们来救火,有的猜他们来缉拿凶手。可片刻后,他们发现自己都想错了。一家家商铺的们被踹开,里面连主带客地都被推搡出来,连那些娇滴滴的流莺飞燕也没放过,全都被驱逐在街道正中,架在长矛与钢刀之间。上百家店铺,被赶出来的何止千人,可在十倍于己的利刃面前,已然没有一张嘴敢发出声音了。
敌国奸细已经由水路抵近天玄城的消息被禁军小头目们大声吆喝出来,而且还附带王命,言提供情报者,赏银百两;坐实捕获者,赐功名爵位。于是人群中立刻就开始了新一轮无声的骚动,两派因为言论而分立的联盟瞬间土崩瓦解,很快就在猜疑的目光中再次分帮结派,而这次新的结盟条件已经是口音、服饰和长相了。
赤硝泥不怕那船家们百十来桶江水的泼洒,可面对上千军卒肩头的土筐,也只有接受被覆灭的命运。
阿芙的身影又出现了,但这次已经远离了人群,独自静静地立在一个泊位的拴桩前。这个泊位左右都停着仍在冒着白烟、余烬未消的大船,唯有面前的这个拴桩上,一截熏黑的缆绳耷拉着,明显是被利刃斩断的。而且水面上空空如也,是不可能有一艘船燃尽了完全沉在水中的。
两名年纪轻轻却出手狠辣的秦国神秘高手,一个出现在西街又突然消失的大唐兵部尚书,二者在表面上看,似乎不该有任何联系,但时间地点行踪都如此巧合,叫人又没法子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阿芙的眼睛虚望出去,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穿过了黑暗,极速地掠过缓缓流淌的大河,最终追上了一条秦国的快船。可就在这网即将落下的刹那,那船却猛地一窜,将将贴着网口溜了出去。她仿佛看见船头并排站着封厉和两个秦国青年,正对着自己开怀大笑,那笑声似在风中缠绕住了自己充满恨意与失望的目光,震耳欲聋地回荡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