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南码头,顶西侧的泊位上此时停着一条不起眼的快船。与另外的成百上千条不同,这船从样式上看并非是大唐所造,明显带着秦国那种适宜穿礁渡滩的窄小风格。因为两国此时在朔州开战,江面上秦国的商船明显少了大半,因此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在乎的这条秦舟,此时更像是不愿意惹麻烦一般,收帆落旗,即使夜色早已迷离也没有点灯。
“阿学,什么时辰了?”秦舟舱蓬的一侧忽然响起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原来船上居然有人就那样捱住黑暗坐着,即便此时发了问,可仍没有任何动作,声音仿若在虚空中发出,又问向虚空。
“大公子,远处那些人应当就是,我过去看看。”又一个同样年轻,却沉稳异常的声音再另一片虚空中响起,所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借着星光,一道黑影从甲板靠岸的一头掠出,那两个连在一起的“看”字余音未及散去,就消失在岸上了。
“嚯,老和尚玩的可真够邪性,这才几日,教这小子如此脱胎换骨了!”问话的那个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接着“噗”的一声轻响,舱蓬里亮起了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一个高壮的小伙子以有违身形的灵活劲儿钻了出来,像只狸猫似的也朝着之前那人的方向悄然追去,月光洒下,一柄阔剑被紧紧地斜缚在他那宽阔的背上,在奔跑间竟然与身子能保持住相当的韵律,完全不摇晃半分。
遣走内侄的封厉装作无事一般驾车兜回了码头,虽然身为兵部尚书,朝里还有邓宣这个准姑爷时刻给走着军国大事的消息。可归根到底,对于这座巨型城市中的那些邸报上不必写的面孔,他是不可能没一个都熟悉的。就比如说此刻,在花灯锦簇的几条码头街市上,封厉在面上是一个初来乍到,寻找住处的外乡老者,与每家招揽客人的小二都含笑点着头。可实际上在内心里,他觉得每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从宫里派出来的密探,或是明月楼里属于王后那一派的杀手。他觉得每个人都认识自己,此时赵伯修已死的消息定然满城风雨,下一个被盯上,甚至被干掉的,一定就是自己了。
太玄江来都城的船太多了,因此码头的街道也相应地长极了。到底是过了花甲的老人了,此时心里又压着沉甸甸的惶然,封厉的步子仍然很稳,却已然带着明显可以被人看出的疲惫。一路向西,长街将尽,周遭的灯光也不似中心处那么亮了,老人瞟了瞟身边渐渐稀疏的行人,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细小的蜡封纸条,搓开后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码头西泊位有南下江船,翁请速去,京中一切有我,宣叩首。”
字很小,光又不亮,封厉尤其费神地把“宣叩首”的“宣”字看了又看,在心中与那个常在书信上出现的落款反复对照,又记起交给他此物的那名信使最后一句话是:“此乃邓大人之密信,公请至码头西街后,确定无随人后小心查看。”
封厉捏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立在悬崖之上,北方的那座巨城已然不远,里面是他为之挂心的朝局与家人,但那里此时他已经不能去了,一切唯有交给邓宣这个不苟言笑却做事周全的孩子了。
想起邓宣,封厉本来已显出怆然的面容上忽然转出了一丝欣慰。这孩子从一入京就奉圣命在封家住着,长久以来自己早已经把他当做儿子一样来看待了。原本许多年前赵宏就曾对封厉提过,要撮合邓宣与封家长女的婚事,但当时隆远侯却在相州上了奏表,理由是自己乃是掌兵的封疆大吏,不宜与朝中军机重臣联姻。而赵宏见他理由也冠冕堂皇,便暂时罢了这份心思。封厉当晚在家中曾问询过邓宣对此事的看法,一方面是想探探这位年轻人是否真的如大家所说,对自己那仍在闺中的长女心怀好感,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他对自己亲爹阻止联姻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他还记得邓宣当时的神色就如同一潭望不见底的水,十分平淡地说了一句:“伯父,小侄深受圣眷,又赖封伯母视若亲出,您的意思我领会了。”而后他瞧见封厉面有尴尬,便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也罢,伯父若诚心问我,小侄当坦诚以待。家父那道奏书名为避嫌,实则另有其意。于今日之朝局来看,相州已受钱楚之蚕食深矣。圣上当年早已看清东南局势,以我为质子,并入忠良之家,一面提点隆远侯府与钱楚之来往勿要越界,一面也叫伯父将我培养成才,若他日东南生变,便要以我为矛,刺我父兄。”
听了这几句话,封厉的面容亦成了一汪深潭,这第一层意思他当然明白,因此这些年他虽久居融州,却时时刻刻以邸报传家信,不论生活起居或是学问政论,事无巨细地挂心着邓宣,因此他相信这孩子如今也是“忠良”,只是这“忠良”最后或许成了一步棋,被唐王赵宏捏着放在东南的气口之上。
邓宣见封厉被自己说的也沉郁了,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明朗,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此事非伯父谋划,圣上又出于国事考量,亦无过错。况家父及兄虽贪婪钱财,但若说行叛逆之事,以小侄之见,他们还没那个韬略。”
封厉也笑了,但这笑容却比往常勉强了许多,而且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好微微点着头。
“还有,关于您另一个问题,我现在就做答复。”邓宣的笑容更明朗了,流露出了难得温柔的情绪,“至于我与灵瑶之间,要说倾慕是有的,可眼下军机万事待兴,她也正值豆蔻年华,再加上圣上与家父未曾商妥,并非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您说对吗?”
封厉望着这个心智超然的年轻人,良久喟然长叹道:“宣儿,即便东风俱备,也是灵瑶高攀你了。”
婚事一拖就是三五年,后来邓宣的母亲和父亲先后去世,于是邓宣又开始了三年又三年的守孝,命运就如同在开玩笑,直到连封厉的次女都被赐婚嫁进融州沈家,这邓宣长婿的身份还是没落定。但名归名,实归实。民间有句话讲做“一个女婿半个儿”,不仅封厉待邓宣是完全当儿子看,那邓宣对封厉更是亦师亦父地尊敬,若没那个“邓”字证明身份,说他是封家自幼养大的也不过分。
身后街上的人忽然乱了起来,哄闹与惊呼声从远处冲进了封厉的回忆,将他猛然惊醒过来,立刻朝着最近的一家铺子走进去。
“哎,这位客官,您老别往里走了,小店打烊了。”掌柜正打发伙计给窗子上板,看见封厉走来,连忙喊道。
封厉一脚已经迈进了店内,因是疑心提防身后突发的骚乱与自己相干,此时就是要寻一容身之处,哪里肯听掌柜的话,整个人几乎是闯进来的,心思却还都留在外面。顺嘴应道:“笑话,这南码头的夜生活刚热闹起来,怎地就挂板关张了?”
掌柜的也看清了进门来的是位长者,不免轻轻摇了摇头,不打算与他再对付,只是无奈地说道:“那您老就坐,伙计,给这位老先生把谱子拿来,叫人家瞧瞧,万一要消费点什么也算是咱们的福气。”
封厉坐在一张门边的桌子,眼神仍然往外头瞟着,这边伙计瞧他走神,也不爱理,把一张油渍麻花的草纸拍在了那里,转头又去关窗了。
“哎!你们怎么——”
眼见手里那张草纸上写明了“活公鸡一钱二,母鸡一钱半,活鸭一钱四,活鹅二钱四,宰杀去毛十文……五香卤料包八十文,可代客烹制,另收二十文”等字样,封厉顿时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闹了半天,这竟然是一家售卖活禽并且代客宰卤的铺子。常规来说,这类铺子的确是不会开得太晚,一般人家或者店铺,至多也就是在晚饭前把这些都采买完了。
“您瞧瞧,要点什么不?今日天晚了,活的后院都养着,您能带走,可是宰杀烹制的师傅们都下了工,不急的话明天中午来取也成。”掌柜的似笑非笑,瞧着这个慌里慌张的怪老头儿,打算逗他一逗。
门外的吵扰似乎渐渐平息了,封厉望着那个中年掌柜的模样,心中难免有些郁闷,可年轻时的暴脾气似乎也已经随着自己一同衰老,此时竟然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冲着那掌柜道:“是老夫唐突了,掌柜的莫怪。”接着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足有十两的大银锭儿,轻轻放在桌上。
那掌柜的眼睛立刻圆了,虽然自己那谱子上都是用银子标的价,可实际上收的大多数都是铜钱,就连那些商旅客栈也习惯用铜钱结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银锭。于是他也撂下了算盘,趋步走来对封厉恭敬说道:“老先生,您这是何意?小店哪里有值这个价钱的货色?还请您老明示。”
封厉总算找补回来了些面子,又加上那股紧张劲儿也已经放松了大半,原本久居高位的气质再怎么掩藏可也总归是透出来了一些,捋着胡子对那掌柜宽大地说:“今日叨扰了,这银子算我存在店里,往后凡是用这些个活禽熟食之类的时候,叫下人到你店里取便是。”
凭空收了这样大一笔银子,而且还是预付的货款,哪个开店的能不高兴?封厉瞧着那掌柜一把搡开了伙计,亲自来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心中暗道:这小子兴许当我是外地不知路的老古董,看这个殷勤劲儿,定然以为我不会再来,这十两银子不过是买个面子的吧。
此时掌柜的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十分谄媚地把茶碗朝封厉面前推了推,道:“老员外,喝杯茶,这是楚国来的,谷雨的新茶。”
封厉也冲他笑了笑,点着头把茶杯往鼻子跟前凑了凑,顿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甘香,确实是顶好的新茶。可此时他眼神不经意地往旁侧掌柜那儿瞟了瞟,顿时心中猛地一惊。只见他的一只手正在身侧比划着,似乎对后堂的什么人打着暗号,而那扇通往内间的门帘旁,此时也正撩着一道缝隙,里面似乎正有人往这边窥探。
“哗——”封厉装作年迈手抖,把举在嘴边的茶水一下子倾洒在桌上,因器具用的不甚讲究,这茶碗可算得上是海碗,所以这滚烫的茶水不仅把封厉的大襟给湿了一片,还有不少都泼在了掌柜的脚上,烫的他猛地向后一跳,差点撞翻了一条长凳。
“哎呦!老人家,怎么弄的这是!”
封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连声咳嗽,显出歉意道:“唉,不中用了,刚喝了半口就呛到了。店家,您方便的话给我找条干净手巾,把我这衣服擦擦,否则这般濡湿,该叫人笑话了。”
掌柜的瞧那件长衫上确实湿了一大片,狼狈的紧,也就点了点头道:“员外少坐,我这就去给您取条净帕来。”
这话听在耳中虽然客气,可封厉之前已经瞧出端倪,因此即便是那掌柜装的正常,可还是在去往内间时不住地侧头瞧自己这边,直到撩门帘的时候都还不放心地跟自己对着眼神笑了笑,更加确定了他的判断。
掌柜的动作很快,仅仅三五息过后,掌柜拿着一条白净的手巾就又从门帘内回来了,可往外一打量,顿时就急了,冲着之前被自己推搡,此时正在擦桌子的那个伙计嚷道:“哎,哎,哎,别他妈擦了,那……那个老头呢?”
小伙计之前被无来由地推搡,此时又被冷不丁这么一骂,年轻人那股火气顿时就上来了,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耿着脖子顶嘴道:“走了呗,咱一壶茶卖了十两银子,还不可心?”
那掌柜平日里使唤他们惯了,此刻哪受得了这个。几步赶上去,发现门口早无封厉身影,立刻也恼了,开口骂道:“小崽子腿硬了是吧!快他妈的说,那老头往哪边走了?”
小伙计刚要答话,忽然眼中显出惊讶,只见通向后院的另一道门忽然被拉开了,帘子里呼啦啦钻出来十几个蒙着半张脸的人,当中那个穿暗紫色劲装的一开口,竟然是个中年的女声。
“人呢?”她这句话是奔着掌柜说的,但眼神却已经在扫小伙计的脸了,明显不是听见刚才二人对话,就是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走了。”
“跑了!”
那女人的声音变冷了,也看明白了问那掌柜无用,闪身跨到小伙计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半个肩膀,凝重地问:“往哪走了?有人来接还是自己走的?”
小伙计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没那么会看眼色,这时把心一横,也豁出去了。他暗自嘟囔着:掌柜的骂我也就算了,你这婆娘是哪儿来的,我又不吃你家饭,怎么,还要打人不成?
似乎是从眼神的变化里瞧出了小伙计的不忿,那紫衣女人手上猛然加力,五指竟然像钢钉一般“哧”地插进了他的肩膀,鲜血登时就涌了出来,可怜那孩子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句喊声都没发出就疼得翻了白眼。
那掌柜看见动真格的了,连忙凑过来,战战兢兢地说道:“芙大人,我刚才问过了,他在做活,真的没看清楚。况且那老家伙我也没坐实是不是封尚书,上次见到画像已是五年前易大人传来的了……”
紫衣女人对身旁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六名黑衣大汉冲出门去,分别消失在东西两侧。接着她轻轻摘下面罩,露出的果然是阿芙那张脸。只见阿芙微微地笑了一下,这变脸的功夫可说是潜移默化地得了钱太后几分真传。
“袖子里是什么?”她忽然问道。
“袖……袖,什么袖?”掌柜被阿芙给问得先是一愣,手下意识地就去摸,结果碰到的是那个沉甸甸的十两银锭,顿时脸就白了。
“杀了,老易还真是死的不冤,净养些吃里扒外的货。”阿芙看见他的神色,立刻就在脑子里补足了封厉花钱买通掌柜,叫他晚些通报的那个场面,顿时心中恨极。
这一处铺子原是老易安插在码头的眼线,为了瞒伍里安,才没有正式安插明月楼的探子,只是叫他们时常关注些特殊的人物,将消息传回而已。因为这算是后党的暗哨,因此封厉早在监视名录之上,以往他返京述职时,这里都会见着官船旗号就上报老易。可问题就在于这掌柜的只见过那些人的官服画像,今日又是被封厉突然闯上门来,因此一时间便不敢去认,只是将这个犹疑的消息给上报了。而老易虽然死了,但实际上那死讯只在西北和宫里扩散了,这些细枝末节的情报通道还没接到消息,因此仍然在起着作用。而阿芙带着的都是钱无咎的死士,在搜遍全城后,才知道封厉的船确实已抵京,可被邓宣家人领回封宅的却只有一个骑马的年轻人。她们赶到赤鸾门,正打算往码头的大路上去截封厉的马车,却恰好收到了疑似目标人物在码头出现的消息,因此才如此快地追了过来。
掌柜听到阎王在叩门了,顿时双膝一软就跪下了,猛烈地磕着头为自己辩解着,可阿芙哪里会听他的那些托词,留了三个手下处理后事,自己带着剩余的手下跨出门去,朝着附近另外的店铺搜索而去。
四五声惨叫回荡在夜空里,熊熊的烈火燃起,从此码头西街上,人们再也买不到活禽酱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