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修暴毙家中的消息从齐恩坊逸散而出,几乎连半个时辰都没用上,就在这座百万人居住的大城中传遍了。可也就是因为这速度过于匪夷所思,待到传进消息最不灵通的那拨人耳中,早已变成了类似“大唐王室遭遇诅咒,重要人物接连横死”这样的话。
百姓们的想象力是最丰富的,一下子就能从这个标题联想出去,然后掰着手指就开始数起来:天玄宴上的唐王和一干宗亲重臣,然后是护国柱石老将军齐太行,接着是太子在秦国边境传来了死讯,而且还捎带上保护他的白化延大将军也性命垂危。现如今这种赵家辈分最长,最德高望重的赵伯修在这场全城皆知的宫宴开始前一刻又死了,就更加坐实了这诅咒的真实性。于是这样的说法又从天玄城那高耸的城墙边上再次向内城涌去,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浪。
钱太后仍在澄碧堂中坐着,目光虚虚地望着地上原本摆放焦尸的位置,手里的一方素绢里包着那条被清理干净的织金索。
近二十年了,她曾无数次见过这条金索挂在赵淳的脖颈上,这是辛百复当年在第一次对太子下手未果后,赵宏在一次探望时为儿子亲手戴上的。当时自己也在身边,因此对这玩意绝不会认错。如今这东西在焦尸中缠着,按赵淳的性格,定然不会将父王生前赐予他的这等宝物轻易破坏丢弃,因此也就成了证实焦尸身份的最好物证。
但……那块玉令牌呢?那块传说中蕴含神力的山河宝令呢?到底是被什么人从这金索上给拆走了?
门轻轻地开了,钱氏虚望的眼有一瞬间恍惚,她以为是刚走的那几位后党重臣又有人悄悄返回,向自己做什么私下里的邀功请赏,结果定睛一看,原来是阿芙。
“小姐,赵伯修死了。”阿芙的面容仍是以往那般的平和,可口中这几个字说出时,声音中明显也是在压制着颤抖。
钱氏的目光更虚了,但却是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将手里的金索轻轻地握住,沉默良久,吐出一句:“知道了。”
就像她的语气一般,这一刻她的内心确实是无力的。因为伍里安与明月使的内斗,她为了防止在京的明月楼被策反生变,用钱无咎的重兵配合宗度暂时镇压住了他们。但因为易、侯这两个硕果仅存的明月使也被虎贲旅斩了首级,也叫她一时间无法在俘虏中甄别出可以为自己所用之人。这不免让她又想起了刚死不久的辛百复,轻声叹了口气。
“唉,阿芙,现在我们就像瞎子,太多的事情都只能等到发生了才从风里知晓,不是吗。”
“小姐……需要叫几位尚书和无咎将军他们回来吗?”
听见阿芙的话,钱氏的目光竟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这些人都无法让她的无助找到依靠。她将绢和金索轻轻放在桌上,说出的话带着些冷笑,也是轻飘飘的:“呵呵……他们,他们也都在风里呢。”
摊子又大又乱,也怪不得一贯心机深沉的钱氏眼下也显出一点儿颓色。京中八成官员连带着家属早已在宫门外候了许久,离得又不远,如今想必也已听说齐恩坊赵家出事了,恐怕那局面宗朝兴一时间都未必能应付得来。更何况右锦麟军中那几名宗亲统领,虽然之前迫于钱无咎的压力,暂时表示了对后党的效忠,可如今赵伯修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也难保他们不生出什么乱心来。除了进城护卫的这一支人马外,剩下那几万人即便不会造反,可即便是军心溃散,各奔故里的话,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那可是会起连锁反应的!再有就是朝中的高官们的心思,会不会因为赵伯修之死再度生出波澜?方悼刚被自己当朝气死,赵伯修又如此下场,眼下就算长了一百张嘴,她说此事与己无关,可又有多少人会相信?若是这些掌握着话语权的重臣们起了二心,那这刚刚安定的朝局,恐怕就又该乱了。
“阿芙。”钱氏揉了揉额头,轻声唤道。
小小的瓷瓶儿递了过来,那是融州贡来的定神香,阿芙看见钱氏的模样,体贴地说道:“小姐,您先缓缓,事情既然出了,总归要想法子解决,也不在这片刻之际。”
钱氏拔开瓶塞,用手赶着那股幽香到自己的面上,此物确实有效,须臾间,钱氏便觉得耳中的嗡鸣渐渐散了,眼睛也清明了许多。可就在这时,她的眉毛再次拧出了一个更大的幅度,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冲着阿芙急道:“不好!我竟糊涂了,快叫钱无咎派人去封宅和邓宅,还有码头!邓宣曾报封厉今日抵京,为赵伯修祝寿。一定要查清此刻他在何处!”
阿芙也被钱氏突然的脸色给惊了一下,但还是反应得极快,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安慰道:“小姐,莫急,我这就去通知无咎将军,您且宽心,城门眼看就要关了,封厉想必早已到了城中,走不脱的。”
正如钱氏预料的那样,阿芙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时,正看见宗朝兴带着一队人马被困在如潮的人群里,那些官员原本都是来参加赵伯修寿宴的,可就在不久前,居然从齐恩坊传来了老尚书暴死家中的消息,直叫他们当场就乱了套。一些激愤的立刻就要进宫面圣,请钱太后做出解释,这些人言辞激烈,甚至脸皮都要抵在宫门上了。宗朝兴当时的确也是一惊,虽然不知那消息是真是假,可跟着钱无咎也混了好些日子,他们老钱家做事的手段自己当然了解。只不过这时面对人潮汹涌,他来不及多想,便命令手下把那一群要说法的人给抓了。这当然是个昏招,宗朝兴立刻就后悔了,因为那些被抓官员好些都是奉旨携家眷来的,见夫君被按倒,那些官太太们立刻也不顾什么礼节矜持了,纷纷就扑上去抢人,那些禁军原本就不是宗朝兴的手下,抓些闯宫的人倒是可以,但对付妇女甚至孩子他们可不愿去做,只像拔河一样与数倍于己的家眷们撕扯着那些官人的身子。女人们扯不回丈夫,有的便开始哭嚎,一个两个很快就连成了片。此时另外的一些懦弱派官员趁乱又开始跪在宫门哭赵伯修,而他们的夫人却比爷们更勇武,竟然加入了帮助前面那一批姐妹们与禁军夺人的队伍,面对这些释放了本性的和义愤填膺的女人,大唐最精锐的禁军们一时间居然还隐隐落了下风!
这些官太太平素也都算举止得体,但如今却全如同个顶个的巾帼豪杰。阿芙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警惕——那可是禁军,这些女人居然豁出去命保护自己的男人,而他们的男人豁出去命又是在为了什么?京里近日的平静恐怕也不是真的如同表面看起来的这样,那些不再上书的官员,那些对钱无咎垂首的将校,他们是不是心中从来就没有服气过?阿芙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钱氏从来对她也不曾将过的心绪,或许是潜移默化,或许是设身处地,此时竟然几乎相同地在她的心中浮现了。
一直随着阿芙的那个小黄门被唤过来了,听了几句耳语后,急急忙忙地登到宫门上方的城楼去,扒着墙垛子冲下面那片混乱喊道:“太后有旨意,你们都听了!”
连着喊了三声,汹涌的人潮才渐渐消了声,只是那些被缠绕交叉的手脚却仍旧不肯分开。宗朝兴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头盔,推开面前护着自己的亲兵,大声喝道:“都他妈的放开手,跪下听旨!”
没人理他,此时所有的眼光都在盯着那个小黄门,而城头上的小家伙也不知是之前用大了力,还是被这几百双密密麻麻的眼睛盯着有些发憷,竟然宣旨的声音明显是颤抖的。
“太后口谕:朕已遣人至齐恩坊探询问丧,宗朝兴领一百军随行。若切实,则行国葬。请诸卿稍安勿躁,移步宴园等候。诸位大人,宗将军,领旨照办吧。”
与此同时,阿芙的身影也恰好从宫门走出,隔着不远对宗朝兴摆了一下手,当时就叫他领会了意思,随即便站起身来,对禁军们喊道:“快,照太后旨意办差,把刀都收起来,把大人们请进宴园中去,好生对待,否则老子待会回来饶不了你们!”然后转脸再看阿芙,这次得到了一个轻轻的点头,便知道自己确实做对了。
近千人的队伍虽然在方才混乱得一塌糊涂,可还是很快就恢复了秩序,排着队哼着粗气被太监们领着,在禁军队伍中翻着白眼进了宫。他们在路过宗朝兴时,面对这位刑部尚书之子,大内禁军统领假惺惺的拱手时,十分默契地没有一个人望向他,当然更不可能回礼。在这些儒生的眼中,他们是奉旨入宫的,而且太后方才的口谕也是极为和缓的,并没有任何怪罪他们的意思,这条出身高贵的看门狗即便再装腔作态,也无法弥补刚才粗暴领兵阻拦公卿的事实。
“宗将军。”
听见这一声唤,宗朝兴收住了对官员们的不忿,转而换上一副亲近神色,立刻转身朝阿芙迎了几步,身子微微一躬道:“芙大人,有何吩咐?”
自从五月起,即便是外官也没人不识得太后身边这位贴身的“芙大人”了,起初只是文官集团这样叫,后来钱无咎上了位,那些武将见这位国舅爷都对她毕恭毕敬,便也就跟着叫开了。再加上偶有一些近侍也曾有意无意地将阿芙身上是带着功夫这件事给传了开去,人们更是将其在心中想作一位神秘的大内高手,即便她原本没那样厉害,可这名头却也收不住了。宗朝兴虽然从未见过阿芙真的出手,但得益于家传的品性,他是最懂得“尊敬”强者与高位之人的,因此眼下这份恭敬表露出来,也仅仅比面对太后差上两三分而已。
“吩咐不敢当,太后遣我办事,需要人手,因此着你听用。”
“是,既是太后旨意,在下定然听凭芙大人差遣。”
“好,调五百人先把齐恩坊围了,清理无关人等,将赵伯修那个孙子扣住,叫他将前因后果写下来,就说太后要看。”
“是。”
“再有,给你父亲那边再加两千兵,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千万别叫明月楼的人趁乱逃出来活动。”
“是”
“还有这些兵,叫他们都留下把这些京官盯住了,不管是哭闹还是吃喝都随他们去,就是不能放出宴园,一切等太后旨意。”
“是”
“安排完了立刻往无咎将军府上寻我,还有要差叫你去办。”阿芙的声音绷得紧紧的,随后又深深望了宗朝兴一眼,补了一句:“告诉你爹,如果京城乱了,你们父子二人恐难善终,明白吗?”
宗朝兴听到前面那些命令,原本心里充盈着的是被重用的喜悦,可被阿芙最后这一句又给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中猛然发寒,嘴巴也就不那么快了。只是嗫嚅地回道:“芙……芙大人,此话定然传达给父亲,请……请您放心。”低头回答完毕,他才发现阿芙已经不在近前了,连忙猛地朝四周望去,但那熙攘川流的人群里,已经连她的背影也瞧不见了。
钱无咎并没有在府上,据说是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城东大营。但阿芙到了这里,几乎也就如同在宫里一样的身份,从詹事到仆人全都指挥得动。不消片刻,两个亲兵飞也似的拿着便条往东奔去,其余百十来个名为护院,实际上是钱无咎养的私兵就集合在院中,分别领下了监视封厉府邸、寻找邓宣行踪、到赤鸾门、到太玄江码头搜寻是否有封厉或融州可疑船只的任务。
阿芙像是一颗石子,看似轻轻地从宫门中滚落而出,可落在这巨大的天玄城里,却立刻激起了一道道波澜。整座城市里,不仅是钱无咎那百来个私兵,很快有更多的身影也都开始动了,他们操着南腔北调交流着,把手里各式各样的情报传递着,有些是车夫,有些是商贩,甚至有些干脆就是毫不起眼的平凡百姓,时隔三个月,随着赵伯修的死与阿芙的秘密行动,天玄城再次暗流汹涌起来了。
赤鸾门随着风中的鼓声,在响罢第三通后彻底关闭了。陈肖与那个邓宣派来的信使,十分幸运地压着鼓声入了城。
“陈公子,请寻一处茶铺稍歇,我这就赶回府中复命,晚些回来接您。”信使引着陈肖离开了门军岗哨,走入了人潮中,装作不经意地低声说道。
陈肖有些发愣,心说姐夫怎么还不叫我直接回家,搞的如此繁琐作甚?便停下脚步,拉住信使的袖子便要张口发问。可不料信使只轻轻一挣便甩脱了他的手,面上不动神色似乎是在看街景,口中却是凛然答道:“公子,莫要声张,后面有人。就前面那家茶铺,您在那儿等候便是。”说完这话,脸上忽然就露出笑,反拉住了陈肖的胳膊,声音蓦地大了好几分,兴高采烈地说道:“公子,咱们先喝茶去,他家天天有新本子讲。”
此时,二人身后三丈远处,有三个人飞快地聚在了一起,中间那个对两旁快速地吩咐道:“我留在这里盯住他,你们速去禀报钱将军和宗将军,就说那个姓陈的小子现在城南茶馆歇脚,看样子是在等人,这说明封厉定然也进城了,请他们赶紧派人增援,定要将其围捕在此。”
“是!”
陈肖把马交给了迎客的伙计,自己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了那间茶馆。他不明白为什么信使偏要他来这间店里来等,还说这里有什么说书的行家,可毕竟自己人生地不熟,那人又是姐夫派来的,索性便听他安排就是了。
“客官,您里面请,楼上楼下都有位子,请问您是要——”
“哦,就窗边那个位子,给我来一壶你们这儿好些的茶水,再随便来几样招牌点心就是了。”陈肖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伙计,选了个靠窗的位子。一方面是怕待会那信使回来寻不见他,另一方面他也打算悄悄观察一下,刚才信使说的后面有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是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
茶和点心很快就端上来了,陈肖被伙计介绍的声音给拉回了视线,他抬手打断了伙计的话,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有说书的?我瞧那边书台是空着的?怎么,没到时辰吗?”
伙计先是明显地摒了一口气,接着脸上立刻又堆起了歉笑,对陈肖解释道:“听公子的口音不是咱们本地的吧,您有所不知,咱们店里的那位老先生是外乡人,岁数大了,前两个月已经回去了,这一时半会还没寻到合适的新书匠。您甭管是打哪听来的消息,都算过时啦。掌柜的也早有交代,若是单奔着书场来的,这些茶水点心都可以退掉,若是不退,也少收您两成银钱。实在对不住,请您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