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快船打西面驶来,在江北能够遥望到天玄城的轮廓时,依照规矩渐渐放缓了。
“姑父,还有不到两刻赤鸾门就关了,紧赶慢赶还是误了。”一个绸褂青年苦着脸钻进船舱抱怨着,但舱内唯一的那位老者却根本不理他,而是伏在条案上正在奋笔疾书着,这青年以为他没听清楚,便走近两步,又提高了些声调说道:“姑父,要是您没提前知会我大姐夫,咱们今夜恐怕要宿在码头了!”
老者在信纸的左下角落了款,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精致的玉印,由于随身没带朱泥,便只好在笔肚上蘸了点墨,轻轻地按在了信尾那处“厉顿首”的字迹旁侧。他沉稳地从旁边又取了一张白笺,仔细地对准了覆在刚才这张因写得过快,墨迹通篇未干的纸上去沾,然后又将信小心地卷进一个竹筒,方才抬起头来,无奈地瞧着自己这个妻侄道:“肖儿,眼下西北在打仗,姑父这个兵部尚书也不是个虚衔,届时咱们劳烦门军通报,想必城守去请示了就不会为难。”接着他把手里那个信筒交给了青年,笑呵呵地说道:“一会到了官驿,我叫个随从陪你先赶进城里去寻你姐夫,再叫他带你去礼部赵大人那替我把信送了,然后咱们在你姐夫府上汇合就是。”
陈肖的脸上露出喜色,一方面是高兴姑父原来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另一方面是这次他随着姑父进京,本就是父亲在大姑那里求了许久,才答应让姑父把自己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子给带到天玄城,看看能不能寻个什么差事。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大姑父真是个办事的人,原来刚才那封信是举荐我的!
封厉原本对夫人提出的这个要求是很抵触的,一是以他的性格和多年不在京中的实情,本来对这类事儿就有些忌讳,再一个就是这陈肖本来也不算什么大才,要是真跟那位准姑爷邓宣似的,他倒也不反对举荐朝中或者直留兵部办差。但这一路他也思考过了,既然因为避嫌兵部不能留他,二弟的工部自然也不行,而和户部的殷清正办事又向来得有许多条件,这样一来,朝中关系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赵伯修的礼部了,既然自己答应帮忙了,不如就将陈肖送到礼部,反正那边事儿也清闲,赵老尚书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顶能给安排个闲差,到时候跟夫人和妻舅也算有个交代了。
不多时,船已经服帖地挨在一处泊位上,陈肖赏了纤夫几个铜板,随后便招来两架小轿,和封厉一同向北去了。
“敢问尊驾可是姓陈?”两座轿子刚在官驿门口落下,陈肖就听见旁侧传来询问之声,起初他也在心里犯嘀咕,心想自己这可是头一次来天玄城,怎地就有人知晓自己姓陈?但转念又恍然大悟,这莫不是姐夫差小厮来接姑父和自己了?而且姑父和姐夫那官儿做的都大,那位侍郎姐夫必定是不方便摆阔排场接尚书丈人,这才转了辙来接自己这个无官无职的小舅子就是了。
下人刚把封厉的轿帘挑起,但听见那旁问话的声音,他的心里立刻就是“咯噔”一下,刚要站起的身子也就沉住没动,任凭陈肖去接话茬,听听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我姓陈,怎么了?”陈肖虽然心里许多猜测,但毕竟这是京里,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便也没过多地表现出什么情绪来。
“见过陈公子,小的受人所托捎个口信,在这儿迎了您一整天了。”别看那人一副憨厚农人模样,可说话却是既客气又谨慎,眼珠儿转的滴溜溜,明显这一套外表都是伪装的。
“口信儿?谁的口信?咱正要雇马进城,速速说来别误了事。”陈肖的心是急的,见这人还在客套,心中那股急火儿便又要起来,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陈公子,‘令尊’可在那顶轿中?”传信的人冲着陈肖歉意一笑,伸手拦住他问道。
陈肖是莽撞了些,但他毕竟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听见这句话里“令尊”两个字被明显说得重,而且那人的眼也在用力对自己眨着,心中也明白了这里面定然是有些猫腻儿,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家父身子骨不好,我这不是正要给他雇车进城嘛。你是我二姐家的下人吧?”
传信的人见陈肖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心中一喜,赶紧说道:“正是,正是,小的没见过公子和老员外,因此怕认错人砸了差事,老爷夫人回去一定会重罚小的,因此才啰嗦了点,请公子别见怪。”
陈肖更加确定了这人的来头,因此微微地冲他努了努嘴,道:“既然不是外人,这样,我二姐和姐夫的口信你去给我爹讲也一样,我这着急雇车,不和你多说了。”
连陈肖都能对上暗号了,此时封厉在轿子里更是听明白了一切,他叫轿夫搭着手出来又赏了路费,接着冲着那个传信的人招了招手道:“来,扶我一把,老了,腿坐久了不利落了。”
那人不认得陈肖,但明显是认得封厉,此时连忙哈着腰跑过来,接住了封厉的胳膊,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道了一句:“员外欸,您老可慢着点,咱们到前面棚子里先歇歇,陈公子一会就把车领过来了。”
官驿门前的人来来往往,很快就换了一茬又一茬,当陈肖牵马出来时,只见封厉脸色煞白地被那传信人扶着在等自己,连忙紧走几步赶过来低声说:“姑父,怎么了?您这脸色——”
封厉摆了摆手,先是对那传信人道:“照我方才说的去安排,快去快回。”接着又看向陈肖,面色凝重地说:“肖儿,京里出大事了,你面孔生,一会随着那人悄悄进城拜见你姑母他们,去报个平安。”
陈肖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赶紧问道:“啊?姑父,那您呢?还有那信——”
“那信你一会出了码头范围,找个无人处立刻烧掉。而且你到了家里,暂时也不要露面,寻差事的事儿暂时就先放放吧。”封厉的心里苦涩极了,想了想转而又说道:“如果有人发现你进京,或者有任何除了你姑母、姐夫、姐姐以外的人问起,也一定说你是受了我的委托,进京来探望家里的,绝不能透露我也北上了的消息,记住了!”
两匹快马向北疾驰,一辆马车稍后也缓缓跟上,只是在残阳入山之后,这车在人烟渐稀的官道上忽然转回了头,再次朝着码头的方向驶去。
两个时辰前,执明门开进来了约三百人的一支车马队,门军看准了旗号是朔州的,车马队官又递上了盖着唐王宝玺的天字号行令,哪里还敢做任何盘查阻拦,乖乖地将他们放了进去。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入城之后却不改行色匆匆,路上将一切行人舆轿都给撞得四散分流,竟是一股脑儿就冲到了宫城外,惊得那些禁军把刀都拔出来了,还以为是像之前东宫似的出了刺客乱兵。
“站住!哪儿的乱贼?再进一步死!”宫城高墙上有喝声传来,那些垛子后面也在刹那间亮起了如龙的火把,黑压压的一片弓都拉开了,锃亮的箭锋瞄准了下面那队人。
“我是朔州孙维大人帐下千户马同六!奉旨递差回京!你们赶紧去通报!一刻也不能迟!”车马队的首领扬起头,冲着墙头上喊道。
“等着!”城上禁军头目这时也瞧清了队伍旗号,再加上执明门也来了消息,因此也不敢耽误,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楼下那个叫“马同六”的满脸伤疤,便暗自嘀咕着向内城跑去。
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宗朝兴领着上百禁军从侧门出来,指挥着部下将两架马车引进去,又亲自来到马同六身前,客气地道:“马千户,你随我去见太后,那些兄弟我会安排歇息,咱们走吧?”
马同六似乎不认识宗朝兴,脸上凌乱的伤疤抽了一抽,道:“将军是?咱身上是有旨意的,还是将车驾护到娘娘跟前儿才算圆满吧。”
宗朝兴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心道:这个边军的土包子还他妈挺称职。语气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是右锦麟中郎将宗朝兴,奉太后钦命领兵戍卫宫城,马千户有什么疑问吗?”
马同六听了这个明晃晃的称呼,烂脸先是怔了怔,接着挤出些难堪的笑容道:“宗将军恕罪,卑职有眼不识泰山,那就劳烦将军安排吧。”说着便深深俯下腰去,给宗朝兴拜了个百分之二百的军礼。
伍里安自然是认得宗朝兴,可自打他斩杀明月使后,便一直扮作马同六藏在虎贲旅营地,活动范围最远也就是朔阳周边,再加上宫里一道圣旨,几乎斩断了明月楼所有传递信息的路径,因此他刚才看见居然是宗朝兴从内城里出来,便故意用那样不信任的语气去激他,果然是探出了一些口风,知道了如今这个家伙居然已经在右锦麟军里身居高位,这样看来那左锦麟军也定然更是被钱氏手拿把掐着,真正成为了“宫廷禁卫”。
而说起伍里安,上至金殿下至边哨,不论大小官吏,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他就像是潜藏在明月之下唯一的一道阴影,时时刻刻盯住了人们的小动作,将这些小辫子揪住,尽一切力气去砍下那连接着的头颅,然后垫在脚下,成就他“马面阎王”的赫赫声名。可眼下这位阎王脱了蟒袍,摘了玉带,佝偻着腰杆,穿着汗涔涔脏兮兮的土黄军服,而且还换了张满是新旧刀疤的方脸膛,即便这脸仍是比别人长一些,那眼神里的凶厉也远胜“真正的马同六”,可作为圣眷加身,如日中天的禁军大将,宗朝兴又怎么可能对他的身份产生一丝怀疑呢?甚至他到现在都没正眼看过这个边军小校几下,只是对最后这个毕恭毕敬的行礼觉得还算受用罢了。
伍里安仍然是紧紧地跟随着两辆马车,尽职尽责地随着队伍进了宫,一路上他东瞧瞧西看看,像是对一切都好奇,嘴巴一直都没合拢过,那般乡巴佬进城的样子惹得周遭一些禁军暗暗嗤笑——这个朔州的土鳖,定是被王宫给惊坏了!
“好了,你就在这里听宣吧。”来到一侧朝房,宗朝兴指了指门廊边的一处阴凉,又对边上两个侍卫道:“给这位马兄弟打些水来。”
伍里安对着指挥手下抬走两个大木箱的宗朝兴背影又是拜了拜,同时心中暗自扫遍了附近所有人的面孔,心中不禁凛然:才十日,宫里的侍卫竟是没一个熟面孔,连朝房行走的奴仆太监们我都不认得,看来明月楼的人已经全数被控制了。不过这也好,若是真有心腹被他们给策反了去,对我这易容的手段熟悉的话,反倒是危险了。
想到此处,伍里安微微有些宽心,打算就从身边两个侍卫开始,探听些情况出来。这时正好有个侍卫遵照命令,提溜着木桶和舀子来给他递水,便悄摸从袖里抠出一块碎银,借着舀水的动作塞到了侍卫手里,谄笑着说:“谢过大人了,有劳照顾,俺这赶了上千里路,真真地要渴死人。”
世上无人不爱钱,那侍卫也是伶俐人,虽说这银子不多,可也足够好酒好菜地来上一顿,心说这土老帽还挺知事,便也拿出一副和善脸色,拿着高调对伍里安道:“马兄弟是吧,咱也是奉命行事,要谢还得谢宗将军体恤下属。”
伍里安顺着他的话,连说了好几声“那是、那是”,然后又接着问:“俺临出来时,刺史大人教过,到了宫门一定把东西交给太后,可千万别叫明月楼的人截了。可方才这一路上,俺是一个穿蓝衣的也没见过,咋回事,能不能劳大人讲讲?”
这侍卫收了银子,平日里又算得上被宗朝兴赏识,派的尽是俏活儿。眼下被一个西北千户长“大人、大人”地叫了几声,心里更是有些飘然。毕竟以他这个资历,要是扔到边军里去,恐怕连个百户也坐不上。因此脸上露出得意,扫了眼身边没什么人关注这里,神神秘秘地说了句:“明月楼华指挥失踪几个月,九个头领被派去找寻,结果都死在朔州,这个事你晓得不?”
伍里安瞧他那股劲儿,心中觉得好笑,心想:我可太晓得了,有俩还是我亲手宰的呢。但脸上却是端出一副惊骇相,装作结巴地说道:“啥?那……那样的高手怎会死在朔州?俺在朔阳做事,却不知发了这样大事!是哪儿的强人做的?莫不是与秦国大军遇上了?”
侍卫见自己这旁听来的几句风闻,连这个朔州来的千户都不知晓,更是有些自傲,连带着把宗朝兴那番鼻孔朝天的劲儿都给学出来一两分,哼着鼻子道:“嘁,你们那个孙刺史不怎么样,如今秦国大军压境,朔阳里也恐怕是百鬼横行。如此局势却还瞒着你们这些手下人,估计是怕吓坏了大伙儿,给他来个窝里乱吧。”
伍里安听得心中一亮,这崽子虽然只是个再小不过的队长,可戍卫王宫却也听得了不少的秘闻,就连他都对孙维有此评论,想必上头那些当权派对朔州的局势也不见得真就那么瞧得清看得明吧。
见伍里安脸僵着一直没说话,眼珠子也定定的,那侍卫只当他是真被自己惊到了,便宽慰地说道:“其实你也甭怕,秦国人没那么容易打进朔州,何况你如今进京办差,一时半会也别着急回去,小命还是稳当得很。”他拍了拍伍里安的肩膀,然后又说:“而且就算你回去,想必一时半会也不会把你们赶到前线上去。现在上头这几件眼前事都忙不利落,哪有心思催动西北的大战?”
“哦?”伍里安回过了神,连忙从另个袖口又摸出了比先前更大一倍的银疙瘩暗递过去,赔着笑道:“大人若无不便,就再和兄弟说说,咱下面领着千把人,也都整天提着心吊着胆,睡觉都不踏实,全指望这一趟我能扫听些准信儿带回去安一安肚肠呢。”
银子当然被笑纳了,那侍卫还投桃报李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将些暗红的粉末洒在伍里安的舀子里,脸上还露出些复杂的笑容。这可着实把伍里安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因为这玩意与阎王愁可是真的像,而且瞧方才那手艺,几乎就是在配置那传说中的“止水”奇毒,难不成自己的身份被人给识破,眼下这就是要动手了?
“大人,这是……?”伍里安把舀子插进水里,想试试会不会真的冒出血腥味,同时也腾出了手,暗自做好准备,随时准备暴起逃生。
侍卫见他如此紧张,心里也有些纳闷,不过看在银子的份儿上还是耐着性子道:“喝啊,这是相州烟梅碎,专门化了水解暑热的。”然后自己先带头饮了一舀,咂咂嘴说:“这东西是左军配发的,据说钱大将军只运来了五十车,右军可没几个人能用的上!”
“嗨……嘿嘿。大人莫怪,莫怪。”伍里安掩饰住神情,换回一副傻样道:“俺这……俺这山猪,也没吃过这等细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