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融州几乎没有晴天。从西山望下去,沧陵江的水位高得吓人,几条支流和运河也都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可即便是这样,水面上大小船只仍是川流如龙,似乎那些披着油蓑的汉子根本不把风雨当做一回事,悠长的号子荡在江里,与相熟的船工打着招呼。
一条矮宽的官船四平八稳地从江离城南水门荡出,背着风逆着浪朝上游驶去。因是雨天,桅杆上没挂出来旗号,但一路上江船纷纷避让,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沈侯的座船,乃是南港造办局仿了海舰的特殊设计,可以在江上如履平地,天下间只此一艘。
“侯爷,药煎好了,得趁热。”
听见唤声,船头伫立的身影转身走向舱门。甲板上水渍斑斑,因此沈侯走得小心翼翼,明显身子的重心都倚在手里那根竹杖上。
说话的人冒了雨跑上来迎,可沈熙昭只是将手里的油伞交过去,并不要人扶。他跛着脚慢吞吞地移动到了舱门,先是长出了一口气,才对身边正在收伞的人说道:“老沙,我丈人造这船费尽心思,还不就是怕我跌了跤。”
“是极,是极,但您也没必要冒这个险,原本雨季您那……”沙玉山的话说了一半,就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忙把剩下的半截儿咽了回去。
沈熙昭瞧出了他的尴尬,开朗地笑笑,打着圆场道:“快把药端来,我夫人说凉了就没作用了。”然后借着老沙转头去端时,轻快地又自嘲了一句:“我这身糟肉烂骨的,属实不大中用,不过几十年了,雨不雨的也不大当回事。”
端详着侯爷歪着身子、皱起眉头一口口地喝着苦药,沙玉山心中涌出了一片黯然。虽然他明里的职位只是个小小的录事参军,但实际上却是沈侯身边最老资格,也是最受信任的谋臣之一,可以说是与沈侯形影不离。他出身沧陵江南八部蛮众,因在星象及巫占之术造诣极高,被吴氏发掘,保举为官。二十六年来,他眼看着一个千疮百孔的融州恢复成如今的欣荣之相,他知道那副端不平的肩头扛着怎样的重担,理解侯爷为何刚及四旬便双鬓斑白。
“侯爷,含些蜜饯,解解罢。”沙玉山又递来碟子,里面是渍青梅,不知是用的什么秘方,竟是显得透透亮亮的,倒更像琉璃的质地。
沈熙昭啧了几下嘴道:“你吃,我不爱甜,吃了烧心。”接着把手一挥,示意这些家常的话到此为止,面色开始泛起忧虑,低声道:“这些苦算不得事,正巧能提了神,我方才见舢板追上咱们,是不是城里有急报来了?”
沙玉山将桌上一干杂物收拢,用条麻巾揩了揩手,道了声“我去看看”,便起身出舱去了。而沈熙昭凝神盯住了被放住的几颗梅子,似乎在用眼睛吃,但他的面色却一点都没有显出畅快,而是比方才吞药汤的时候更苦上几分。
自五月中旬开始,沈侯进补药的频率就在不断增加,已经从开始的两日一副药涨到了一天熬两次的程度,虽说方子都是温性的,可频繁用药这件事还是令他感到十分厌烦。若不是这些所谓的“良方”都是夫人天南海北求来的,他早就用那条好腿将药罐子踹到江里去了。
门又开了,沈熙昭瞧见沙玉山手里果真掐着个油布信袋,不觉心中更闷,刚被热药压住的头疼再次开始反攻,于是跌坐在窄榻上,无力地说道:“我这对眼珠儿疼得乱恍惚,劳你念给我算了。”
“三天里侯爷只睡了不到四个时辰,况且还登山,定要当心!”任凭再铁的筋骨不睡觉也是遭不住的,更何况侯爷还是个老病秧子,这话是出来前夫人特地嘱咐的,还是在她晓得沙玉山要贴身随着后,已经缓和大半后的态度。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夔山西岭的岩壁距江离不到二十里,平日站在城中随处都能望到,可眼下是顶着风雨逆水行舟,大船却足驶了半个时辰才靠近了紧挨山根而建的小码头旁。
舱门的帘子被挑开,一直坐在船尾的随从头儿轻叩了两下门板算作传信,接着便领着几人与岸上的接应打招呼,手递手地搭板子,卸东西。
“孟哥儿,今个侯爷怎么张罗出来,不年不节,还水涝涝地下着雨,什么兴致?”接应他们的是个浑身黝黑的中年汉子,可对待侯爷身边的人,即便是年岁不大,也都得敬着称呼。因为没提前接到侯府的口信就接了官船,显得有些意外地发着问。
叫孟哥儿的随从在板子上踏了几脚,再三确认是稳的,于是便拿眼顾着手下干活,自己叉腰站在船帮子上瘪着嘴嘟囔道:“我怎晓得?夫人再三劝了也没拦住。”接着又往山壁上看了一眼,说:“小心伺候罢,要是出了半点闪失,夫人定要拿咱们扎筏子,瓜落老沙吃一半,剩下咱们也一个都跑不了!”
直到四个箱子、一架油竹抬舆,还有十几个大挑筐全都撂在码头亭中,黑汉子和孟哥儿也聊了不少话,可就是不见船舱出来人。黑汉子今日的好奇心似乎跟江水一样涨得高,赶忙又问:“莫不是今日船慢,侯爷这些天累坏了,叫摇睡了?”
“莫瞎说,你怎地知道侯爷不是在忙公事,咱来的路上,城里舢板赶着劲儿往船上——欸?你怎地知道侯爷劳累?是听哪里的闲话?”孟哥儿不愧是个好随从,时时刻刻都在替主子警惕,黑汉子随便一句扫听便叫他起了疑。
“嗐,孟哥儿还疑我!明是这月初一,夫人身旁那个笑儿来摆供时说的,不干兄弟的事!”黑汉子见孟哥儿有些恼,正色解释道。
“娘皮!”孟哥儿道了句脏话,说:“这事儿拼着得罪人也要跟夫人讲,那几个妮子都被宠坏了!”紧接着郑重地盯了黑汉子说道:“我提点你,这样的话以后少听,也绝不可与旁人说,咱们这地界上什么来路的鬼都有!知道了?”黑汉子赔笑点头,喏喏称是,接着便撇下孟哥儿,主动冒了雨与手下一同扛活去。
又不多时,人们瞧见沙玉山先出来舱门,接着是被扶拽着,面带阴翳的沈侯。孟哥儿打了个手势,抬舆立马跟到船边去接,以往侯爷总会在这时候亲和地点点头,但今日这一招却省略了。下人们自然不敢琢磨,但孟哥儿此时多个心眼,用询问的眼光投向沙玉山,结果发现后者似乎也受到了主子的感染,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沙大人,咱们可出发了。”
“路滑,紧着点心思,当心侯爷。”沙玉山嘱咐了一声,接着便照旧率先走在头里,替抬舆引路。
夔山的西岭不似东山那样层叠绵缓,统统都是这样直上直下的石砬子绝壁。正是因为如此地势之别,早在四百多年前那东山就已经修了几条能并驾而驱的官路通往矿场与铸器坊,而这西山绝壁上,只是挂着一条三尺宽的“之”字型栈道,悬落落地通上半崖。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就体现在此处了。四百年前沈继良平定融州后,曾站在府中远眺西岭绝壁,当时旭日东升,紫云逸散,他发现在那绝壁正中,竟是似乎有一处眼穴在吞云吐雾,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询了当地的一些土人,才知道那儿确有一个天然溶洞,可人们只是知道,却从未有人上去过。
三年之后,这条近五十丈高的栈道建成了。沈继良早已等不及,亲自带着二百个兵登上崖壁探洞,足足七八天才出来。据当时在崖下接应的将士们传说,侯爷在里面一个暗洞里得了仙人奇遇,有的猜是不老仙丹,有的猜是神兵利器,有的猜是奇功秘籍,一时间传言飞的到处都是,若不是当时交通不便,这消息要不了多久都得传到京里去,成为那些士大夫的奇谈。
没过多久,一道来自侯府的告示贴满城中,压住了一切的猜测,上面写着向军中、城中、以及当地各部族征召大批能工巧匠,要在那西岭崖洞里面造些建筑,而且赏钱开的极高,别说那些土人,就连军中的一些小校都见了眼馋,纷纷报名参与。
工程一干就是十数年,以至于后来很多活计都是父子搭档在做。直到这时人们也早看出来了,沈侯爷是相中了这洞的天地造化,要在里面盖一座大墓。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古以来,造墓的工匠都是要被殉葬的,因此一些老工匠便在侯爷来视察时苦苦哀求,希望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最起码也要给家里留个后再死。
据说当时沈继良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一身杀伐之气早已内敛,他听了那些老部下的哀求后,竟然是当众指天道:“此处是沈某埋骨之处不假,但并非是只荫及我沈氏一族。尔等且用心做事,吾必不伤一人性命,天地为鉴。”
沈继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命令几个儿子重金酬谢过数千名工匠,然后将众人遣散回城,然后自己坐在一口楠木大棺中立下了遗嘱。除了在自己身后的一些政事安排外,还有关于他为何要在此造墓,弃中原祖坟而另立的原因。当这件事交代完,他深深地望了几个儿子一眼,然后自行卧下,仅再三息便已气绝。
自那以后,此处便成了沈氏的祖陵,四百年来,除了沈熙延自焚后没有留下尸首外,其余一个不少地都葬入此洞。而洞口那座被修建成三重飞檐形制的悬挑明楼,因为平日在城里都可被望见,则是成了那些工匠因为感念沈继良恩德,日夜遥祭的象征物。一开始人们都管那儿叫“沈侯爷宝殿”,可后来老百姓越叫越白,连爷、宝二字也叫丢了,如今升华成了“神侯殿”这样的称呼。如今不少外地的文人墨客行游至此,有些不知细情,也听不太懂当地口音的,又亲眼见了百姓的拜祭行为,倒还真以为那是处上古的仙家宝地,不仅跟着跪拜,还写了不少的青词拜表一同焚烧,祈求神仙赐福。
这条栈道沈家人稳稳当当地走了四百年,亏得当年施工用心,才叫后人只是浮皮潦草地养护养护就行,可今天也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怎地,不光挑夫们滑了好几次脚,连生在蛮地,走惯了山路的沙玉山都好悬跌了一次跟头。
“谢大、谢二。”
“在。”
花费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沙玉山靠在平台的栏杆上穿着粗气,抬手唤来了今日的大功臣,唯二没有出纰漏的两名轿夫。这二人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原是石寨渡口的脚夫,沙玉山某次返乡时曾雇佣过他们,那日走了足四十里路,兄弟二人轮流在羊肠小道上拉着双轮车,除了换手愣是一次都没停歇过。因融州多山,自那以后,他们就成了侯爷的专用,连旁的伙计都要高看俩人一眼。
“随我进去饮些米酒,再寻个软处倒歇一会,免得晚些下山时脚力虚。”沙玉山将二人引进旁间小屋,是平日山上看守的住处。二人躬身道谢,不忘眼含骄傲地挑了挑门外吃醋的孟哥儿等人。毕竟这屋子不大,容不下一整队人,而且因为今日他们二人肩上坐的可是侯爷,平日里的好兄弟们也只有在外面凑合凑合,就着山风细雨进点干粮,再嫉妒也没辙。
神侯殿的二层是间三丈宽两丈多长的厅堂,厚地毯上摆了好些椅子,是个会客的地方。三面门窗上都用了厚绢做隔,虽然透光差了些,但却能挡住那凛冽的山风。平常这里不来人,总是阴森森的,可一旦赶上节令,来的人一多,再点上些高烛,就恍然又与府衙内堂没甚区别了。
今日风大雨大,看守们瞧见队伍上山时已然来不及去准备了,可侯爷却没有因此责怪他们,反而叫沙玉山领他们去远处候着,自己独个儿上了楼,不叫任何人伺候着。
一扇窗被推开了,细密的雨丝立刻扫进屋里,打湿了沈熙昭的面颊和衣襟。但他没有退缩,因为这二层的潮闷叫人透不过气,虽然他清楚这种窒息的感觉并非全都来自外界环境,但他宁愿欺骗自己,就好像这一扇窗开在他胸口,此时外面的真实的风雨就直挺挺地打在跳动的心脏上,而不是变作白纸黑字的噩耗,狂风骤雨般地递入江离。
他想起了那一年,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是一个同样的雨天。明月楼的黑渡鸦送来一封信,里面是大哥在京城亡故的消息。父亲反复地读着华三鹤那干巴巴的几行字,血和泪就一齐滴在纸上。沈熙昭记得那一天父亲似乎预知到了自己也命不久矣,像传奇故事里的绝顶高手一般,开始了将自己毕生的一切知识都灌输给唯一剩下的儿子,那个天生残疾,本来绝不可能,也不适合成为继承人的小儿子。
沈熙昭站了许久,也被雨打了许久,身上袍子的正面几乎全都被洇湿了,深色的水线已经越过了肩头。他的脸颊也是湿的,水从脸颊上汇到胡子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没人去求证,但这一些水痕应该是有一些咸味的,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雨。
二十多年的考验下,沈熙昭已经是个百分之百合格的镇南候了。在融州内政上,他完成了父亲曾寄予两位兄长的期望,不仅早已做到保境安民,还广开教化,破格提拔蛮族才俊,“以百族之人,治百族之事”。而在对待朝廷的问题上,他又谨记了父亲最后的教诲,不再积极地向朝中派遣族人,而是专心将军械和海船两样差事给照料好。同时还要全心全意照料的,就是一切从京里来的人,上至钦差,下至卒吏,管保叫他们嘴巴吃饱、兜里揣满地离开融州,临走时还要交代他们,只把公差交了,并不需要过多美言,否则叫人料定他们受了贿赂反而要惹祸上身。不必出力还能多受好处,这些京官于是更拿沈侯爷当体己人了,对他叮嘱的事自然也就做得十二分地完整。
庞大的镇南候势力在近二十年里逐渐在朝廷里隐形了,就连赵宏都不疑有他。甚至偶尔在想起薛信忠时,还认为他奸恶不赦之外,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将三个权势滔天的开国侯都给打灭降服了,给自己解决了削藩的大问题。赵宏当然也叫华三鹤派过不少的探子去融州伏着,这也是他信任沈熙昭的重要辅证,因为在那些传回京城的小像和记录上,沈熙昭因为腿疾,总是深居简出。一年到头也就是每个季度走水路去南港瞧瞧,偶尔坐马车上东山查查矿务和军械造办之类的。除此之外,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在悬崖绝壁上的家墓,不仅在逢年过节时候去,平常也会带上几个随从和轿夫上去待一待。
当时华三鹤汇报完了这一点,赵宏还颇为感叹地说:“沈三说到底是个读书人,这个侯位他也算是勉力而为,只要把差办好,朕倒并不在乎他是忠多一些还是孝多一些。只是喜欢见见死人灵牌,总归是不碍事的。”
这一句话从天玄城传回江离时,沈熙昭也是在今日淋雨的窗前坐着,当时他轻轻地吐了口浊气,知道自己总算完成了父亲临终的嘱托。因为他清楚,明月楼信鸦回京总是严守两日两夜的准点,而唐王这句评价传回他的耳中却仅用了二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