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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风满楼 四》

    太子死了,大将军重伤垂危,明月楼情报头子杳无音讯,同样失踪的副手成了全国第一通缉要犯。数以千计的密探间谍暂时归了刑部节制,且一波株连大潮即将展开,近十年来所有伍里安经手的案子也都要翻案再查。天玄城一多半的刀枪都握在后党手中,而北上的虎贲旅被斩断了后援,此时连吃的用的也都只能依仗孙维提供。虽说钱太后没明着终止北伐报仇之事,但行动上却是快刀斩乱麻地将太子党给缴了械。没有了这些明里暗里的武装力量支持,即便是朝中那几个老犟种再有骨气,可没了主子的他们,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呢?

    方悼静静地听完了几道旨意,心中只觉有股子恶气在向上顶。这股气越过了胸肋,又在脖颈处绕了一绕,接着便顺后脑勺儿冲进了头颅,顶的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全赖三十年来他在这座大殿中留下的那股忠耿之气撑着站住,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方老大人。”此时钱氏的声音又变得格外温和了,就像是与之前下达命令时不是一个灵魂,“先王去了,太子为了替父报仇,不顾哀家数次劝阻,匆忙北上,结果被奸贼所谋,落得这个下场。”钱氏的话说到一半,尾音带着些颤,似乎真的在为赵淳之死动容,“赵氏这三代人苦啊,子嗣凋零、权奸祸乱、鞑虏入侵这些天大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好容易先王创下不世功勋,结果正当盛年却横遭此难。长子笃病半生,二子方为成人,余众子女皆幼不知事,吾一介女流肩扛手提的负担,难道就轻松吗?”

    两党之人都静静地听着,虽然都心里明白这是钱氏的表演,但那些台词确实也是事实,叫人捉不住由头来反驳。若是拉一位两方世人来评断,一准儿会被这位美妇人那哀愁深婉的情绪给感染,继而成为后党的坚定支持派。

    “方老大人,”钱太后语气更恳切了,似乎方悼不是太子党人中的排头兵,而是他楚地家乡的一位长亲故老,“我嫁到大唐近二十年了,远比我在故乡生活的时间要久。而且先王后早早离世,淳儿可说是我一手带大的,早已视如己出。如今他们父子俱亡,若只在这天下选出一个最悲痛之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这便是钱氏的厉害之处了,她总是把面子上的事情都做足,尽量把能揽过来的道理和舆论都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且她十分擅长洞悉人心,知道面对什么人要用什么办法。就比如眼前这位刚直如铁的方悼,她就用了十分的怀柔体己去同他对抗。她知道这是天下间唯一能破方悼的手段,而且在这绵绵愁容中,早已藏住了杀人的刀。

    “方御史。”方悼的脸色很不好,在听到钱氏再度转变的称呼后,虽然已经迟钝,却还是意识到了气氛的陡然变化。“我知道,几个月来不只是外面,还有在场的不少大臣中,都流传着我意图废长立幼,引外戚乱政的流言,对吧?”

    虽然话是对方悼说的,但此刻群臣的脸色都在变,钱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沉声又说:“流言是能杀人的,甚至就连我这个王太后也顶不住。但流言到底也是流言,那一切的指控,又有谁真的拿出来实据了吗?”

    面对这个问句,方悼似乎终于攒够了力气,竟然抓住了一个空当开口:“钱无咎与宗朝兴便是实据!太子薨逝,此二贼披甲登殿,足以佐证人言!”

    台阶上传来了一声短促而得意的冷笑,这笑声响在方悼耳中有如雷殛,叫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圈套,是钱氏用了好长好长的一段铺垫,就为了引他踏入的这一个圈套。他觉得自己耳鸣了,但在嗡嗡声响起的前一刻,听到了身后邓宣口中发出了一道轻叹。

    “哦?依方御史之见,非要贼人快刀在我母子二人颈上,才可以唤禁军拱卫了?”

    虽然钱氏这话有些强词夺理,明显是在混淆概念,可放在这个当口却也不算过分,摆明了是要搞道德绑架。因此方悼一时间也不知道以什么话来驳才好,情急之中难免出错,涨红着脸道:“护卫王城乃是禁军职责,但——”

    “但什么但?你不就是想说钱无咎是我娘家人,外戚掌兵乃是国祚大患吗?”钱氏夺过话头,抢白说道。

    方悼语塞了,他没想到钱氏居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他本以为“外戚掌兵”这几个字是自己的杀手锏,却没想到这一锏却由对面发出,冲着自己的面门打来。而立在他身后的邓宣再次更深地一叹,心道钱太后这一招分明与自己方才那先声夺人如出一辙,而且因为地位的不同,自己方才至多只能叫抢占先机,也不过是像打太极一般化解些罪责,但钱太后这一下子,几乎可以叫做先发制人,既是她金口玉言将事情挑明,便再不可有臣子将此事当做把柄来要说法了。

    “怎么?无话可说了?钱无咎领禁军之事我都不觉得忌讳,你忌讳什么?”钱氏明显是不打算放过方悼,一句紧追一句地高声喝问,“锦麟军过去是几位宗室管着吧?”她的眼睛瞟向武将阵营中的几人,那几位全是赵家远房的宗亲,曾共掌着左锦麟军各部,此时几人虽心有愤懑,却不敢抬头看钱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淳儿东宫遇袭时,几位将军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能让那样的刺客闯入京城!”

    那几位被钱氏夺了兵权,如今成了闲职校尉的宗亲将领面露羞愧,一个个把头低的更沉了。是啊,十几年的太平盛世,他们不过都是因为宗亲的身份,才虚挂了禁军统领的职位,而且因为端午之事,早就风声鹤唳,一个个生怕遭到弹劾,终日藏在宅子里,哪儿还有什么整军肃备的心思。因此在东宫出事,钱氏乘机罢了他们的军职时,一个个也只好敢怒不敢言。如今这件事被方悼重新挑了头提起,他们脸上除了羞愧也没有别的神色敢露出来。而殿中的太子党人闻听钱氏的质问,也纷纷将怒目朝着几位宗亲抛去,要不是这几个废物不知居安思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兵权怎会轻易旁落外戚手中?

    “钱无咎是我娘家人没错,但他同时也在我大唐做了快二十年的军人!也是从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在今日之前,可有宫里发话提拔他一次?方悼,我且问你,他这些年吃的是我大唐军饷,带的是我大唐刀甲,守卫的是不是我大唐江山?若是如此,他算不算我大唐的将军?若是算得,那大唐将军在国祚危难之时,入大唐国都,守卫大唐幸存的王储与强敌环伺的宫城有何不妥?怎地我大唐如此一位将军,单只因为姓钱,就要被扣上祸乱朝纲,叛逆夺权的大帽子?到底是谁,在背后鼓动你这样一位三朝老臣在这样的关口上如此大放厥词!到底是何居心!甚至我都怀疑,这些藏在后面的人,到底是不是害了一个王太子,接下来还要加害另一个!否则为何要撺掇你揪住禁军之事向朝廷发难!你说!背后的人是谁?立刻就说!”

    当最后一个“说”字几乎是被吼在金殿上时,太子党人的脸色没有一个不难看的。钱无咎与宗朝兴二人的头也低着,但站在对面的庞敬等人却清楚地瞟到,二人那被盔缨微微遮挡的脸上在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得意笑容,而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宗朝兴明显笑的更明显,笑的更不加掩饰,甚至笑的连他爹都在对面暗暗皱眉。

    看见笑容的当然不止庞敬与宗度,站在同一排的殷清正自然也看得完全。此时他心中的那杆称量了大唐二十年江山的秤已经开始倾斜了,以目前的这个局势看,太子党随着这次朔州的消息传到京里,恐怕今日在朝堂上便不得不宣布解散了。如今不论是开晚了枪的方悼,还是有苦难言的邓宣,甚至连那位星夜兼程往回赶的封老尚书,都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了。他们所效忠的主子已经死了,大唐的王位如果还要坐上一位姓赵的人,不论他们支持与否,显然都只能是二殿下赵谨了。除非他们真的反叛朝廷,另立新王,否则就必须立刻改换门庭,投入钱氏麾下,成为“新太子、新唐王”的忠实臣属,连“持不同政见”的权利都被彻底剥削掉了。

    其实“反叛”两个字几乎没在这些太子党人的心中出现过,毕竟他们要保的是太子,效忠的是王室,如今只剩一个继承人的结局,也足以击溃许多中下级官员的意志了。他们的眼睛不停地在方悼与邓宣的背上画着圈,在似是而非的殷清正身上稍作停顿,最后几乎都汇聚在了沉默许久的庞敬身上。这些目光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庞敬即便是不回头也能感受到。他的面容仍是平静的,他知道今日胜局已定,明日他的府中便会接到无数投诚者的拜帖,王权之下,他这个第一尚书便是朝中东山一柱,是红日之下的最高峰了。

    方悼立在朝上硬气了三十年,今天他的胸中头一次生出了迟疑。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点迟疑,使得他并没有如同过去那样发出辩驳的怒喝,而是目光有些涣散,似乎是有些迷茫地回了句:“背后?什么背后?”

    “他到底是老了!”太子党人的心中生出了齐齐的一片悲鸣,方悼如此表现,而且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简直是在自杀!反之庞敬那一直平和的眼中现出得意,与宗度快速地对视了一眼,同时也瞟见殷清正脸上的不屑神色一闪而过,这让他心中产生了一种预感,在殷清正那无时无刻不在算账的心中,此时此刻应该是有了些结果。

    邓宣低头不语,眼神却凝重极了。方悼被钱氏喝住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早知如此,昨日夜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打下预防针,今日即便暂时退让于钱太后,也决不能与其公开交锋。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情况,太子党人的溃败居然从方悼这个最该固若金汤的地方开始了!他只期盼方悼此时能快速清醒过来,并且千万不要有任何不该出现的动作,比如真的回头去看背后,也不要有更过激的,顺着钱太后划定方向而发的怒言。若是那样,定然会被抓住把柄,害得更多的人陷入深渊。

    方悼的心在邓宣牙咬的最紧的一刻恢复了理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如同梦呓的一句话有多么危险。在如此的针锋相对时刻他居然露出了颓势,以至于失去了最好的反击机会,而且还叫局面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形势。他的胸中涌出了无尽的悲哀与挫败,按照之前那股憋闷的热血走过的路又来了一遍。方悼想回头去看看邓宣,递给他一个请求原谅的眼神,希望这个年轻有为的孩子能原谅他这个老家伙的一时昏聩,也希望他那颗举世无双的头脑,能够再多努努力,尽快地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他也想看看队伍里那些忠于先王和太子的同僚们,向他们告罪,自己这一次令他们失望了。还有许多人,许多没在这儿的人,许多已经故去的人……

    “臣……”方悼嘶哑地开口了,庞敬清楚地看见在他的脸上腾起了一阵浓郁的紫青,简直比自己身上的袍服还要浓郁,而颤抖的口唇上竟然出现了陈年朱砂般的绀色,似乎是要滴出血来。接着那一双之前便有些涣散的瞳仁,也更加无助了,似乎先是瞧瞧钱太后的方向,又转望那空空的龙椅,最后似乎穿破金殿的宝顶,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

    “臣……”方悼的口中再次重复了这一个字,嘴角有些涎水流淌了出来,挂在原本梳理得通顺的雪白长髯上。人们都瞧见那些污渍中有些殷红的意味,尤其是宗度这个老刑名,立刻就“啊”地一声惊呼,手指着方悼就要开口。

    但方悼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口中的“臣”字后面终于有了下文,只听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生命,发出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声怒喝:“臣——有愧先王!”然后整个身子如同金山迸碎一般,双膝在殿砖上砸出了轰的一声巨响。

    “啊!他——他、他、他……!”宗度发出了一声尖叫,一把抓住庞敬的袖子,嘴巴也张得老大,惊骇中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什么他!太医!叫太……”庞敬被扯了个趔趄,连忙甩开宗度,一边喊着太医,一边偷眼往宝座上看,结果对上的却是一双冰冷而得意的美眸。

    是啊,钱太后确实应该得意,今日这场交锋中,太子党人派出了三十年未尝败绩的老御史方悼,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先发制人地抨击两名禁军将军的出格举动。而自己在明明不占理的前提下,不仅游刃有余地化解了方悼的机锋,还成功地将之前的一系列恶性事件都嫁祸给了失联的伍里安,使得原本这位太子身边的带刀护卫,此时成了天字第一号通缉犯。虽说在这个过程中投诚麾下的八名明月使全部折损,但明月楼也正是因为这种群龙无首,此时被划给了绝对忠诚的宗度来统辖。说到底,为了赵谨能坐上王位,又有谁是不能牺牲的呢?

    两名太医几乎是立刻就到了,这速度出乎了大家的预料,就好像是早知今日朝堂上要闹出人命似的。他们冲着阶上磕了个头,接着便一左一右地搀住了方悼的胳膊,打算让其平躺下来,但努力了几下后,发现无论是如何发力,都无法改变方悼那直挺的身子。

    “师父,方大人的身子僵了,看来……”那个年轻的太医说道。

    老太医递给他一个噤声的眼神,快速地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撩开方悼的朝服,在关元处施了一针,又叫弟子帮忙褪去朝靴,在方悼的左右三阴交各施了两根银针。

    几息过后,方悼的身子似乎是软了一些,终于被扶着平躺在地,但脸色仍然是骇人得很。两位太医又在他身上连下数针,扎满了支沟、中注、带脉、血海、肾俞、太溪等穴位,看得周遭众臣连连咧嘴咋舌。

    在年轻太医点燃艾柱时,老太医为方悼细细诊了脉,接着转过身去,再次给钱太后磕了个头,面色严峻地道:“启禀太后,方大人此次应是因劳倦内伤,更兼情志过极,以致肝失条达,血随气逆,上冲犯脑。臣才疏学浅,已尽人事,却无几分回天之机缘,请太后治臣失职之罪。”

    “周太医,你无罪,起来吧。”钱太后的声音传来,但这一次带着明显的喜悦之情,任凭谁都能听出来此时她的心思。可眼下众臣暂时都没心思去同情方悼,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后党的人是惊惧于这位先王遗孀的出手狠辣,而太子党人则是人人自危,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下一个挨刀的就是自己。

    钱太后很满意这样的场面,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尽量少的死人,尽量大的立威。没有人比方悼做这个牺牲品更加合适了,即便是杀邓宣或者封虬也不一定达到这个效果。更何况赵谨若是想保住大唐江山,邓宣自然是能留则留,至于那个抖了一辈子机灵的封虬,不过就是大一号的孙维罢了,只需要恩威并施,再加上一定的利诱,获得他的支持其实并不难。

    其实她的心里是有遗憾的,那就是封厉还在路上,没有如预想那般与太子死亡的消息一同抵达天玄城。否则就在今日,用类似的办法激怒他,再一并杀了,哪怕是用宗度、宗朝兴父子两个去换她也愿意。不过遗憾就遗憾吧,按照今天这个效果,等到数日后封厉入朝,恐怕太子党八成以上的人都已经改换门庭,到时候他再想抵抗也只是徒劳而已。

    钱氏脸上的冷笑再次浮了上来,这是因为她已经给那位封老尚书想好了新的落脚处了,他不是会造船吗,这一次就把他派到相州去,给他建一座大大的水寨与工坊,叫他造完了海船造江舟,练完了海军训水手,终其一生在相州与楚国的双重监视下劳作,永远也回不来这座天玄金殿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