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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风满楼 二》

    在封厉那个常年空缺的位子一侧,有名面容清秀的青年人正身着正四品的袍服静立在那儿。按说能位列此等之人,论资排辈起码要在四十岁开外,可这位至多也就三十二三的年纪,甚至因为其南人面相,即便将他换了常服丢到翰林院去,恐怕在那些待诏的新进士中也瞧不太出来区别。

    但以上言论仅仅是针对此人长相所言,因为如果要是论起此子的名声,那别说是这座殿中的群臣了,就算是北至海州界,南抵融州城,这大唐南北七州境内可说是如雷贯耳。甚至就连秦国、楚国,以及与海州融州相邻的几处蛮王帐下,但凡是个行伍的,哪有不识大唐相州麒麟子——邓宣之名的人呢?就连他爹,那位当年被薛信忠给一通连消带打治得卑躬屈膝的开国隆远侯邓午年,如今被人提起时,也都得把“麒麟子邓宣之父”放在头前,然后才是那一长串的爵号与官职。

    而究其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在延昌十二年,也就是十九年前,此子以尚未束发之岁,便洋洒两千言《平戎四策》,在随相州勤王兵入京时亲手呈于御前。赵宏读罢,拍案叫绝,誉其曰:“若非当年麒麟子为开蒙,薛贼怎敢辱其父兄!”随即封其为太学博士,入翰林院,以待诏入大内随侍王驾。大唐开国数百年,未及束发的太学博士,翰林待诏只此一人!

    时任天下兵马大都督的齐太行在被赵宏召见后,亦对此策论深感赞同,言其“虽一不经事孩童笔,却似沙场宿将经略,若依此策复加造化,北虏之患可长平矣。”

    这份《平戎四策》天下人都曾听过,但实际上真正知晓其内容的仅有那区区十几名顶级将领,剩下的也就是唐王赵宏与侍中黄琬了。因为按照当年小邓宣的话叫做“此策乃肺腑心血,臣之父兄亦不知情,望陛下谨守机要,非执事者断不可语其概略。若流之方外,则大唐之边患必熙攘如潮矣。”因此即便是当时与唐军生死相依的秦国援军众将,亦是只知有一《平戎策》,却不知一字一句详文,足见赵宏对邓宣提醒有多么上心,对策论内容有多么看重。

    有邓宣之安邦计,有齐太行这万人敌,更加上盟友倾国相助的六十五将十万兵马,赵宏终于一举拓土千里,封山勒石,创下不朽功业。自那时起,朝堂上就开始有了邓宣的一席之地。齐太行本是打算将邓宣纳入军中历练,从参军做起,希望能为自己身后的大唐军中培养出一代谋圣,但赵宏却是拒绝了他的请求,反而将邓宣指派给了封厉麾下,理由是封厉久在融州督造水师,部里的许多事儿需要个麻利的年轻人帮着忙活。同时派了黄琬将这一安排亲口对齐太行进行了转述,并且还附上了自己的口头道歉,声明一定会再寻合适人选送入军中。虽然这话一点破绽都没有,但齐太行听了却登时明了,自己这位干妹夫到底还是不能完全地信赖自己啊,此时天下大定,四海皆平,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因此自己要邓宣入军这件事多少也会叫赵宏产生一些忌惮和怀疑,此时已经到了飞鸟已尽,良弓当藏的时日了。从那之后,齐太行三辞天下兵马大都督之职,赵宏虽是嘴上不准,但还是把兵符收回,只是给他留了个煊赫的头衔,手下能实际调动的兵马,也就只剩下那四千虎贲劲卒了。

    生了个好儿子的隆远侯邓午年起初觉得被薛信忠给摧毁的信心重新被点燃了,甚至觉得自己作为大唐的三位开国一等侯,自己又坐拥相州这商贾云集之地,当然要重返朝中成为风云人物。他这样想也不是完全的自负,毕竟融州沈氏经当年与薛信忠一战已经大伤元气,已经有许多年都未曾往京中派遣过什么优秀的家族子弟了,可以说在朝堂之上只剩虚名,并没有什么声音存在。而朔州的抚宁侯陈启已经在去年因宿疾而亡,膝下仅有三女,此时家族中已经因为让谁家孩子过继而延续爵位而争吵不休,根本无力参与权柄之争。此时他这个先王重臣若入京为官,便可说是最老资格的存在,更何况在那些新上位的年轻人里面,又有哪个能比自己儿子更出色的呢?

    可他的算盘终究还是打错了,要知道赵宏是从薛信忠那铺天盖地的阴影中拼死挣扎出来的,而且刚创下如此伟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即便邓午年这位老资历的侯爷跟薛信忠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可就算他是一缕青烟,又怎么能容它再次飘荡在朝堂中呢?

    圣旨驳回了邓侯爷的出山之愿,恩威并济地加封了他金紫光禄大夫,增千邑,及黄金千两,绢两万匹。但同时也将其麾下五成军队纳入禁军行列,调回天玄驻防。理由是王后出身楚国,两国已是姻亲之好,不必如此重兵防备,以示两国无隙。这一下邓午年立刻就蔫儿了,一把年纪的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唐王在敲打他,告诉他打消一切政治动机,只安心享福即可。于是邓老侯爷只好郁郁寡欢地窝在相州,一动也不敢动了。连上表谢恩都是言简意赅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会害得深得圣眷的儿子也被打发回来。那样的话他们邓氏一族恐怕就要步朔州陈侯的后尘了。

    得知邓侯失意,终日在家借酒消愁之后,楚国钱氏的密使很快就带着重金找上门来。起初邓午年还是警觉的,以为这可能是赵宏的试探之计,看看自己是不是心有怨气,欲对大唐不忠。但反复几次来往之后,邓午年发现这还真是楚国派来的人,目的也并非出于军政方面,而是打算借着邓家在相州的名望,将楚地的几家大商户开进唐境。既是纯粹的商业目的,邓午年便逐渐放松了警惕,在三令五申除了生意之外一个字都不会答应的前提下,与楚国达成了秘密支持在相州进行商业扩张的交易。

    十几年过去,邓氏一族早已积攒了万贯家财,而邓午年也已经去世许久,如今承袭爵位的是家中长子,也就是邓宣的大哥邓展。但这位继承人可就没有了其父当年的政治敏感,在当家的第一天,就决定向那滚滚而来的财富投诚,彻底成为了楚国在唐境中扶植的傀儡。在这些年里,楚国通过邓家大开的方便之门在唐境中早已建立了巨大的信息网,否则赵淳在深宫中的两次遇袭,以及齐太行之死哪里是轻易便可实施的?

    也许是因为从淤泥中早早被拔擢出来,亦或是作为少年天才的智慧。虽然邓家这些年来可说是烂到根儿了,可相州的这一切事儿却都与邓宣没有半点相干。自少时前进京起,邓宣便应王命,住在封尚书宅邸旁一处单开门的别院中,近二十年竟是一次相州都没回过。就单论这一件事,便足以赢得了赵宏的七分信任。再加上此子生性淡泊,少与同僚相交,除了封夫人念其年少,偶尔遣人问候,或是送些吃食日用之外,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他那宅邸一点都不过分。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却几乎掌控着大唐疆域中几十万人马在上百关城要塞中的一切调动补给,甚至可以说邓宣的那颗头颅,就是大唐的常时总指挥部。也正是有了如此的人才在京中,封尚书才得以远在融州安心地造船练兵,全心意地为投入在远征碧海的筹备中。

    “贤侄,可曾收到融州来信?”

    邓宣自进殿之后如同入定一般的冥思忽地被打断了,以他的经验,平时几乎不会有人与他攀谈,因此一时间显得有些发怔。

    “哦,是封二叔。”邓宣随着声音转身,见到封虬迈着阔步走近,连忙拱手见礼。由于封虬与其兄长年岁相近,身形相貌亦有五成相像,邓宣一时间不免有些恍惚了。

    “贤侄今日可是有些心不在焉啊。”封虬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一直挂着习惯性的淡笑。就这一点,便叫邓宣很快就清醒过来,脑海中封厉那二十年如一日的严肃面孔立刻分离而出,这是两兄弟间最大的不同。

    “让您见笑了,方才小侄心思全在朔州那几份军报上,因此……”

    “无妨,无妨,两国开战,贤侄几乎成了这殿中第一大忙人,我那做甩手掌柜的大哥可是有福啊……”

    “接邸报,尚书车驾三日前已出蓬东,此时应是出了融州地界,想必至多十日,便可抵达天玄。”邓宣追随封厉时间久了,对这位封家二叔那副长袖善舞的话语向来不愿接招,因此便打断寒暄,一板一眼地回答起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哦?是吗?”封虬不过是借着关心大哥的由头与邓宣搭话,其目的则是为了与这位今日要唱主角的兵部实权者显得亲近,而这种亲近的关系自然是做给庞敬等人看的,毕竟那“后党”诸人想拉拢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知道封厉是不可能改换门庭的,若是叫他们能对自己产生可与这麒麟子邓宣走得近,说得上话的想象,那么自己在朝中的话语权就会得到进一步的增强。另外若是太子赵淳最后成了赢家,他跟邓宣搞好关系也就更有必要了。谁看不出来这兵部尚书的位子早晚是这位年轻人的,不管是谁坐了王位,都不可能罢黜邓宣这样的天才王佐,否则跟自毁长城有什么区别?说到底,哪怕朝中这几个老家伙的位子就算都被踹倒了,这位麒麟儿的屁股也仍会树大根深地扎在这座金殿上。

    平素少言寡语的邓宣居然与封虬难得地说了好几句闲话,这等特殊的情景自然叫庞敬与宗度那一伙人频频侧目,而殷清正则是因为走得慢,位子又离得近些,因此对二人的交谈倒是听得完全,此时脸上正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状若昏花的眼中流转的光显得有些不屑。

    钱氏坐在高处,一言不发地瞧着这几乎是每次朝会都会上演的戏码。楚地钱氏自古以来就是以商贾闻名的大族,后来更是凭借雄厚财力与深谋多计割据一国。后来有些说书人就曾讲过,传说这楚王的家族里,每隔差不多一个甲子,就会出生一个受祖宗眷佑的孩子,此子天生心窍就比旁人多长一个,绝对是人中龙凤的存在。上一个据说是钱氏的一位叔爷爷,证据便是他老人家只用了三十年就修习了楚王室收集的天下间百种文字,未及不惑便大开学府,纳天下世子高人坐而论道。若非此人志在修学,而是高登王位的话,恐怕楚国今日之威不见得就比秦国差到哪去。

    后来钱氏的大哥当上了楚王,便向来都以八通琉璃心自居,对外宣称那应了一个甲子的天命之人就是自己,从而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其实她一开始也对大哥说的话深信不疑,直到后来嫁入唐宫后,有一年辛百复潜入天玄收集情报,曾递进来密信给她,其中除了安排她要注意收集的情报外,还顺带提到了近期几位同胞兄姐的死讯,才使她感到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为什么,钱氏就如同有所感应一般,一下子就想到这些兄姐的故去一定是大哥所为。而且若不是自己如今嫁入唐宫,恐怕也一定会是具尸体了。于是她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化妆进宫传信之人,果真听到了那几位亲人之死几乎全都是突发意外,而且直到下葬尸体也未曾公开露过面,全是装在大棺中匆匆入土。钱氏当时自然是没有露出任何惊容,轻描淡写地就遮掩过去了。但在当夜她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梦,那就是在自己的床前站满了死去的兄姐们,他们的胸膛都被剖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颗失干血的惨白心脏,叫她认真地看,到底是不是七个心窍。而这时大哥的身影从他们身后缓缓出现,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金刀,冷笑着望向自己。

    “嘡啷——嘡啷——”一阵凌乱的铠甲声打断了钱氏飘往旧日的心神,两名身材高大的带甲将军走入殿中,顿时文官一侧便显得安静下来。庞敬目见精光,宗度眯眼淡笑,殷清正脸沉似水,封虬神情紧张,唯有邓宣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沉思中去了。

    “参见太后陛下。”两名将军在玉阶前齐齐拱手而拜,并不下跪。虽然并没有随身佩剑,但带甲上殿本就是一等一的荣宠,没有金口玉言亲许,在哪个朝廷都得是死罪。

    “平身吧。”钱氏的声音从帘后传出,竟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柳暗花明的意味。她望着下面的两道身影,心中那被遐思牵扯的不安消失了,整个人立刻回到摄政太后应有的状态里来。

    参拜过后,二人站回武将行列,竟然越过一众朝服将官,站在了第一、第二的位置。这顿时引起了身后两个集团中的一阵窃窃私语,要知道那武将首位在赵宏未亡时一向都是空着的,除非是齐太行受诏入朝或是三位开国侯进京朝拜时才能有资格落脚。而次席则是一贯由明月楼指挥使华三鹤所占据,此人既可说是大唐的情报总管,都督七州密报,而且又是赵宏的绝对心腹,否则也不敢列在数位名号将军之前。

    “启禀太后陛下,臣有劾本!”私语的浪潮中闯出了一道苍老喝声,如同惊雷般压住了旁人。上百双眼睛一时间齐齐盯了过去,唯二没有扭头的是殷清正与邓宣,而此时二人表情却有不同,殷清正面色更沉,而邓宣那看似走神的双眼中,却是露出了一丝怜惜。

    钱氏似乎是料到了准有这一幕,声音十分平淡地说道:“方御史,今日大朝你倒是积极,本子呈上来吧。”

    “回太后陛下,臣尚未及撰本,臣所劾之罪乃是僭越,所劾之人乃是钱无咎与宗朝兴!”

    哗然,朝堂之上顿时如同滚油开锅一般。人们都知道御史台的这位方悼老御史的大名,他可是当年敢在朝中大骂薛信忠“头生反骨,娈兵图篡”的人,而薛信忠当场大怒,登时就要他血溅朝堂,结果引得数十朝臣跪拜求情才放过了他。此人在朝三十年,上谏天子下劾百官,虽然得罪了一批又一批的重臣,自始至终却无人敢对他痛下杀手,因此几近古稀之年,却仍是个八品的言官,连个散骑常侍都没混上,这就说明两代唐王虽然需要他在朝中威慑百官,可说道底也不愿将这样严肃的一位夫子给留在身边,终日说些不爱听又没办法的“忠言”。

    “方御史,你可知军情如火,昨夜朔州有六百里加急进京,今日之大朝想必便是为此而发,你那些骂人的话就不能留到后面说?”既然方悼亮明了刀剑,庞敬作为“后党”的第一门面,自然就不能再劳烦钱氏,张口就将战火包揽在自己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