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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明月使的终局 上》

    如果李家那浩如烟海的杂录里能专开一册《鬼面集》,专门用来记录天下间长相奇丑无比之辈,那么明月楼目前的这位伍指挥使,想必足以排进前三十名。

    但就在武成十八年的七月十四这天夜里,暗藏在朔州城外明月楼暗桩中的伍里安被接连而至的几只信鸦给寻到了,而且在他一封封地读过那些传书之后,一张极为丑陋的马脸上更添了三分怒气与鬼气,这就使得他要是能凭着此刻这副尊容参赛,搞不好能在那本莫须有的《鬼面集》中搏一搏三甲之位。

    “老伍,这事还得你拿主意。”明月楼九使之一的老易坐在树下,借着手里的火折子也读了两封鸦信,皱着眉头望向了那脸色沉得要死的伍里安说道。

    “是吗?八个人出去死了六个,这回要我拿主意了?”伍里安并没有看他,手中轻轻抚摸着一只渡鸦的后背,口中略带嘲讽地问道。

    老易有些尴尬了,蹲在他身边的哑亮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又冲伍里安的方向努努嘴,这才叫他有些无奈地继续张口道:“明月楼九使同气连枝,虽无血缘关系,却应似兄弟手足,这乃是先王与华指挥使共同定下的规矩,咱们可是歃了血的。眼下我明月楼逢遭大难,你身为九使之一,又深得王命器重,掌着副指挥使的位置,当然是要你来拿主意。”

    话说出去了,老易只感觉身旁的哑亮猛地戳了他肋条一下,同时哭丧个脸,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又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埋怨他说的话不对。可说都说了,哪儿还能原路返回,老易运了运气,拍拍哑亮的肩膀,又坐直了对伍里安补了一句:“更何况我们遇到李振武纯属意外,原本这个网就不是为了捉他的,谁能想到他们六个不等我们到来就直接动手!现在想想,一定是单三贪功了,否则我们八个都在,怎么也能留下李振武和褚天度。”

    “好,好,好!”伍里安突然道了三声好,同时抚掌冷笑着转过了身,忽然就弯下了腰,像一条毒蛇似的盯住了老易的眼睛问道:“怪不得年纪最大,华指挥使却要你听单老三的,原来是没脑子。”紧接着他也不顾老易那又惊又怒的神情,再次站起身来说:“没脑子的带着没舌头的断后,结果只赶得上给几个没本事的收尸。呵呵,你们八个人,还真是各有千秋啊。”

    “伍里安!”老易终于被这通奚落嘲弄给惹出了火气,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怒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也是九使之一,本来这些行动你也都该参加,难道你不知道吗?”

    “收尸和送死这两件事我全没兴趣,你们愿意去就去了。我是副指挥使,我知道不知道,愿不愿意做,总没理由和你们汇报吧。”伍里安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竟然难得地一句句地跟老易辩起了理。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是老易的心思再活络一点就好了,这个马面阎王什么时候跟人争过嘴啊?或者说跟什么人能说这么多话啊?可他虽然资历老,身手一流,可终归年岁都用在了练功上,心计照伍里安可是浅得太多了。

    “你这是什么话!”老易双眼一瞪,站了起来。原本他这几天就因为折了六个兄弟的事而感到无比的怨闷,虽说单老三是领头的,可自己到底最年长,平日里除了伍里安之外,其余的七个人也都十分尊重他这位兄长。此时耳中听得这个马脸还说着冷冰冰的怪话,那些无处发泄的怒火就有了释放的目标。只见他身影暴起,五指成爪地就往伍里安的脖颈探去,说什么今天也要教训这个家伙一顿。

    伍里安本就是有意斗气,当然料到老易会气不过对自己动手,因此他的身形几乎也是同时向后飘去,嘴里还在继续拱火道:“什么话?你说我这是什么话?你们八个从第一天起就没拿正眼瞧过我,甭管干什么,可曾问过我的看法?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全是咎由自取!”

    几句话一出口,嚯,伍里安的心里那叫一个痛快。虽然揣着是斗气的心,但这些话也确实算得上发自肺腑。当年虽然华三鹤坐着指挥使的位子,但却因为个人实力的不足,在明月楼里并没有达到说一不二的威望,有时候领了圣旨回来派活计,还得与几位明月使推演商议一番才行。而赵宏之所以用他做明月楼的当家人,也是因为他对自己足够忠心,是历经考验的多年老臣,更是当年灭掉薛家满门的最大功臣。而后来伍里安破了那震惊朝野的贪腐大案子,得到了赵宏的额外赏识,恰巧又赶上明月楼九使中有一人在北上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华三鹤就将他顺理成章地递补进去。

    由于伍里安是苦出身,没有什么背景与师承,而且平素少言寡语,性格残忍古怪,总是拉着一张奇丑无比的马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原本就拿他当做华三鹤派来棋子的八位明月使自然便更是冷淡,在单老三的带领下,别说是拉拢了,甚至连聚会喝酒这样的事都不叫他。

    华三鹤冷眼瞧着,暗中便将明月楼的各种资源提供给伍里安,还将自己的一身药功秘法都倾囊相教,使他不仅在国内屡破大案,在各种情报的收集上也是颇有建树。在如此的栽培下,伍里安很快就后来者居上,成为了明月九使中最有功劳的那一个,成了明月楼副指挥使的不二人选。

    自那之后,明月楼的高层就一分为二,华三鹤和伍里安是一伙儿,单三领着七个是另一伙儿。因为此时大唐在赵宏治下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海内外一片承平,因此这两方倒是也没掐到水火不容的份儿上,顶天就是互相使使绊子,闹店争个头功之类的小摩擦。

    可情况到了今年就变了,先是华三鹤神秘失踪,没过几个月天玄城就又出了事。明月楼首当其冲,成为了众矢之的。公卿大臣不论是后党还是太子党,还是骑墙派,此时几乎全都冲着明月楼开了炮。其中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情报不力,保护不周的不争事实,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明月楼从来都是朝臣头上悬着的那把杀人剑,不管是贪赃还是枉法,是王侯还是将相,只要做出了违反唐律、不忠王上之事,明月楼的人就会带着现行绘画的小像登门拜访。轻者入狱问罪,重者抄家灭族。

    八位明月使为了自保,第一时间就选择对朝中最大的势力低头,在名义上投靠了王后钱氏,而伍里安虽然作为明月楼副指挥使,照说该是顺从朝廷,接受临时摄政的太后节制。可那八位明月使自打投靠钱氏,便想方设法贬损伍里安,将天玄之事的责任全都安在他的头上。马面阎王打根上就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此时又知道那几人的做派,便自然而然地更加倾向于那位同样处于劣势的王太子赵淳了。自那以后,明月楼的活计大伙虽是照做,但情报大体都是两路走,分别在回总部归档前,就先递进了后宫和东宫。如果不是这次由赵淳挑起的复仇之战得到了钱氏的默许,恐怕伍里安的那些渡鸦都不见得借给他们使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单老三见到是李振武和褚天度,即便人手未齐把握不足,也要尽力搏杀的原因。想想看,两国交锋之际,若是他们八个明月使在路上斩了有着秦国第一勇将之称的李振武,还捎带个地方军都督的人头回去,那伍里安得拿份什么功劳才能与自己相比?只要华三鹤不回来,以后在明月楼里就是他单家老三说的算了。

    老易今日本来已经是向伍里安低头了,毕竟单老三死了自己也有责任,而且八去其六,以后也不用想着还能在明月楼中另立一杆旗了。可没想到那伍里安就像是独惯了,面对自己和哑亮的靠拢不仅没有笑脸相迎,反倒是言语不敬,讥讽相对,这简直就是将他们俩的面子丢在地上用脚踩,什么样的涵养才能忍得住?

    “伍里安,老夫敬你是先王任命的副指挥使,才与你好生讲话,可如果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二人翻脸不认人了!”老易一击落空,马上就给身侧的哑亮使了个眼色,叫他一起动手。在他看来,伍里安的武功原本是与单老三不相上下,但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使的是奇门兵器,一条长鞭软硬不吃,诡异莫测。可眼下他一身虎贲重甲,腰后并没有插着鞭子杆儿,而自己和哑亮向来配合默契,胜算应当不小,不如今日就将他干掉。

    在老易看来,反正前线已经死了六位明月使,再多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呈报朝中,就说他在明月楼主堂上遗书一封,说是打算孤身入唐,向西北直抵玉湖,就按当初华三鹤可能经过的路线查探这位老领导的下落,一路往返少说也得一个月。而且用这个理由的话,宫里若是问起,反倒可以将六位同僚的死都赖在他的头上,说事实上与军报中稍有出入,是伍里安与秦将勾连,设下伏击陷阱,如果不是自己和哑亮有断后任务来的迟了,恐怕这件事就会被彻底埋没。这样一来伍里安彻底掌控住了明月楼,也就等于是赵淳的手中握着天下最大的情报机构,对二殿下继位之事将有极大的不利。至于如何面对东宫与百官的质疑他也都有计划,东宫那边就给个消息,说他在秦唐边界的无人区失踪了,已经派出人手去搜索,尚未有回信。而伍里安在朝中可算是连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泛泛之交都没有,大概率不会有人介意他的死活。而若自己借这个机会被钱后给拔擢上去,掌管住群龙无首的明月楼,然后再让哑亮给自己当副手,可就能算是此番设计的完美结局了。

    算盘在老易的心中啪啪直响,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这番思虑的首要条件是真正地干掉伍里安,而对于伍里安的实力,他却大大地失了算。他也不想想,华三鹤自己因为功夫不拔尖,被几个明月使给架空了这么些年,在挑选接班人的问题上,怎么能不认真考虑这一点?而且因为他们平素和伍里安基本都是分开行动,也没太多评估他实力的机会,因此才最终因为这些漏想之处,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老易和哑亮站成掎角之势,都从腰间拔出了那四尺秋水刀横在身前。毕竟这里是明月楼在朔阳的一个重要据点,附近说不准还有些密探在关注着这边,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和哑亮攻杀伍里安的全过程,画作小像传递回京,将会给他们以后的名声留下不可磨灭的内讧恶笔。但这也是老易今天犯的第二个错误,这个错误可说是给自己和哑亮的命运来了一次沉重的落井下石,使得二人今日不仅要死,而且还会死的极其狼狈。

    “老易啊老易,嘿嘿,你这刀拔的好啊。”伍里安看见两人的举动,明显是一点都不意外,他皮笑肉不笑地调侃了一句后似乎还没过瘾,轻摇着头地继续说道:“按说你年纪最大,哑亮老二,可你们俩为什么要听单老三指挥呢?说白了就是‘这儿’不好使(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伍里安,亮兵刃吧,别在这废话了。”老易虽然气得是五内俱焚,恨不得一刀横劈在他那张可恶的马脸上,但心里认准了周围或许真的有人在盯着看,因此要求伍里安也掏出武器,好让自己一会杀人杀的顺理成章。

    “动了杀心还要来这套,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伍里安更是不屑了,脸上的笑都懒得挂,“要是单老三他们几个没死,今天我还真就说不准得交代在这。可眼下就凭你俩?也有信心杀了我么?”

    哑亮望了老易一眼,见后者的眼中已经是寒光遍布,看来对伍里安确实是起了必杀之心,虽然今日这对峙有些仓促,老易甚至都没提前和自己商量,但向来都与之配合默契的哑亮便如往常对敌一般,此时已经暗中鼓起了两腮,像极了传说中的蛤蟆功一般。

    伍里安见自己这样贬损对手,竟是都没激起回应,心里也明白今日这事非得用人命才能平息,因此就把原来想要收服二人的打算给轻轻按下了。

    “嘿嘿,我明白了。你们几个先做掉了华三鹤,所以接下来就轮到我了。这样的话,回去邀功请赏的时候,就能顺理成章接管整个明月楼,对吧?”伍里安的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了,但嘴里却却声音极大地喝出了这几句话,“可惜单老三死了,不然这事儿还真能就叫你们几个狼子野心的叛徒给做成了!”

    老易原本是个极为高明的快刀手,别看他年过五旬,可论起身法速度来,就算是单老三也比不上他。可他此时却因为伍里安那一盆脏水给扣得有些发愣,心想华三鹤的失踪怎么也赖到自己等人头上了?这他妈的可是存心栽赃啊!看来伍里安的底气确实不足,才用了这样一招,叫旁边那些隐着的人清楚记录事情缘由,到时候自己和哑亮杀了伍里安,可这句话也一定会被传回朝中,让人们都知道明月楼的正、副两位指挥使的失踪都是因为自己等人的暗算,届时不管如何辩解都因为死无对证而无法取信与任何一方。那样的话,不仅宫里会顾忌风声而选择不再相信自己,而且这以下克上、背主内乱的黑锅一背上,就一定会被继任的明月楼首领发下万金追杀令,到时候恐怕唐国领土再广袤,也绝无二人立身之地,而且若是背井离乡的话,就他们一个老头一个哑巴,想必除了隐姓埋名就是落草为寇了,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暗杀者的出现,真是好聪明且毒辣的一条计策!

    高手对决的胜败之分往往就在一瞬间,伍里安喝楞老易的一瞬间,手中已然长剑出鞘,一招灵蛇出洞竟是刺向了哑亮的脖颈,而与此同时老易的刀慢了半拍却仍然后发先至地斩在了伍里安的身上,只不过因为角度和时机的问题,这一刀砍中了肩部的棱边甲上,只听仓啷一声,虎贲卒那涂黑的精钢肩甲竟是被一刀两断,顿时血就涌了出来,伍里安的肩头竟然是被薄薄地削下了半寸厚的一片肉。

    哑亮鼓胀的嘴巴在头颅落地的一瞬间也泄了气,从里面掉出了两个贼亮贼亮的钢钉儿,原本他打算在伍里安与老易交手之时,用这两枚昼打飞蚊夜打香头的玩意儿发动暗算的,可没想到伍里安拼着挨上一刀也要先杀了自己,而且那身法速度完全超出了自己对他的了解,看来以前这个马面阎王是有意藏拙了……

    老易的的想法也跟哑亮差不多,他在出刀时还恼怒自己的分心,可随即发现伍里安似乎打算用自己的命换哑亮的命时,却又开始了暗喜。虽说哑亮死了固然可惜,但若是因此能杀了伍里安,此事倒是可说成是伍里安先动手,自己是为了救哑亮才被迫出手,结果人没救下因此才头脑一热就杀了伍里安报仇。

    但老易的问题就是想的太多,动手前想的太多,动了手还在琢磨计谋,他要是能得手就怪了。反观伍里安狠辣地舍命一剑就斩了那善使暗器的哑亮,然后凭借着往日的藏拙,将身法施展到出人意料的速度来让老易砍偏了那一刀。而接下来的战斗就算艰苦,但心机更深的伍里安,又哪来打不赢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