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正威所言,第四日清晨,尹长生与凌婆驾着两辆马车踏入了李家祖山的地界。年轻的守卫们此时一个个都把腰板儿挺得十分直溜,但心中全都是绕着弯的惊讶。他们不记得曾几何时李家来过如此尊贵的人物,需要镇守祖山的七叔祖到此迎接。而此时不管他们有多少疑问,此刻却是没人敢开口,只能满心打着主意,回去跟当年也轮值过的爹和爷爷学学舌,看看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七爷爷——”离着大老远,尹长生就从行进着的马车上跳下,背着个大竹筒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只气得后面的凌婆赶忙催马紧走了两步,控制住了差点脱缰的头车。
“怎么样,你大伯怎么说?”
“都在这里面,回去说。七爷爷,我都要饿死啦!能不能让青竹姑姑给我炖个鱼吃?”尹长生脸上红扑扑的,拍了拍背上的大竹筒,挤眉弄眼地扯着李正威的袖子往山中走去。
李正威知道这孩子人小鬼大,便也任由着他的力气牵动,不等马车来到近前就离开了山门。只是留下一句话给几个守卫:“马车不用你们接应,辰时三刻封山,除持我令牌者,擅自进出格杀勿论。”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眼下李正威的话可谓是这山中的圣旨一般,几人不管怎么想,嘴上却都是麻利地应下,接着分出几人回哨通知,按照守卫预案准备各项封山事宜。
凌婆这一路上早就被尹长生给闹烦了,尤其是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对世上一切事儿都甚为通晓,而且还显得有些神叨叨,诸如他问了吴老太后那香堂里神坛上左数第二个牌位去年是不是被野猫碰倒了,先帝上次去西祁山请下来的那道法旨是不是右下角受潮了之类的古怪问题。
但这些她还都能接受,毕竟这小子是西祁山上那些牛鼻子的独苗,表现出来些许不正常也可以理解。而她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对这些问题也都门清,因此就尽量用简洁的回答来应付他。毕竟自己虽然天生似乎就对这些修道者有些说不清的反感,但太后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如同母亲般的存在,因此这些貌似是关心太后的话语,才叫她没那么反感。
可尹长生说着说着似乎就开始下道了,先是问她这些年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太后有没有告诉过她关于身世的秘密之类的,这就使凌婆产生了厌烦。毕竟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被这一个鬼精灵的小毛孩子对隐私打听来打听去的,再好的脾气也得受不住。
其实方才尹长生若是不下车,不跑向李正威,凌婆说不准都要忍不住教训他一番了。可接下来令她大跌眼镜的是,也不知道这小子跟李七爷说了什么,这老爷子居然也把头一转,带着孩子就那么回去了,完全无视了她和两架马车,就像是大老远来一趟专门接尹长生上山似的。
“怎么回事?这李家人都是怎么了?难不成牛鼻子给他们下药了?把李七爷给迷晕了?世子不是在马车里吗?这就不要了?”她在心里发出了一连串疑问。
“咳咳,阿——弥陀——陀佛,真是机缘巧合,在此又见面了。”
凌婆只听一声不太流畅的佛号自远及近响起,话音不落,法隐的身形已经在瞬息之间出现在了马车一侧,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见过法隐师父。”凌婆回了一礼,对于这个从小就时常见到的老和尚她一直都是这样称呼。起初她只当和尚是宫里请来与西祁道人同行法事的供奉,但随着她的年岁渐长,发现法隐和尚对于自己的兴趣,仿佛比对所有事儿都更大。每次来都是带着不少灵妙之物,其中一小部分是进献给秦王的,而另外大部分的则是些进补品,太后总是打发御膳房精心制成羹汤,然后笑眯眯地喂自己喝下去。
待到快十岁时,法隐和尚来的更勤了,就仿佛太后香堂里供的不是仙人而是佛陀一般。而奇怪的是这森严大内居然也不对他设防,几乎是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当时年幼的凌婆也曾问过太后,可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陛下特准的,而且过些日子还要正式请他进宫挑几个孩子教本事,从而更好地保护大王和太后呢。
果不其然,法隐后来传授了小凌婆一身的轻功与近身技击之术,不到双十年岁,就可以与宫中几个顶头的侍卫打成平手了。但实际上她却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师兄弟、师姐妹”,没有与“同门”进行过哪怕一次切磋。可她那时已经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就算心里曾经想过,但终究也没对任何人提起。
对于这个法隐师父,凌婆从来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虽然他总是笑眯眯的,对自己也从来没有半句批评。但她是太后养大的,而太后虽然准许他随意来往,却好像从来都不待见他,总是用些冷淡言语嘲讽和尚。凌婆从小视吴太后亦主亦母,太后不得意的,她自然也就不会太喜欢。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和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付出也在凌婆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她这么多年也就用着这种矛盾的眼光去瞧他,从来都是冷着脸对法隐的馈赠道谢,冷着脸喊着一句句“法隐师父”。
而老法隐似乎从来都不在乎她的态度,总是按时按点笑眯眯地出现,带着一背囊宝贝,传授她新的口诀,给太后请安,与大王饮茶讲禅。直到今年的五月初五后,法隐才一改往日规律,开始变得神出鬼没,除了上次验秦王毒尸时与自己见过一面,再就是今日了。
“这一路上叫你们几个孩子受惊了,老衲颇有些惭愧,还望莫怪啊——”截住马车站了片刻,到底还是法隐再次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没——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公——”
“宫里的一切都还好吗?太后陛下身体康健否?”法隐突然截住了凌婆的话头,微微冲她摇了摇头打岔道。
“好,都好,太后身体一如既往地好。”凌婆有些纳闷,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
“你们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给太后报信了没有?”法隐见她有些领会了,便接着问道。
“详情写过信了,由李家的鸟儿送去京里。法隐师父,此处不是叙事之所,何况……”她似是有些不安地回望了两辆寂然无声的马车,“也不知里面准备的如何了……他们……他们可是……”
法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忽地也显出些忧虑的神情,但还是双手合十安慰道:“尹家小子既然同你一道回来,想必也是求了家中丹药。西祁老道不说别的,保住他们一两条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你且安心便是。”
凌婆见法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用眼神通知她继续做戏,因此便也表现出了焦躁神色,对法隐颇为不敬地说道:“法隐师父,您想叙话也要挑个时候,恕我无礼,人命关天!两个死的两个昏迷,容不得我再耽误了!”
而法隐也似乎被她的态度给惊到了,明显使了个倒吸凉气的动作,接着便化作一团烟,极快地检查了两个车厢内的情况。最后铁青着脸来到了马车后面,双手在车板上运起劲来。“唏律律——”四匹听话的马儿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嘶鸣,它们只觉得背后传来了一阵如滚滚浪涛的缓重之力,使得自己的四个蹄子几乎只需要在地面轻点就能像离了车辕那样奔驰起来。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已经离开了山门二三十丈远了。
众守卫看得是瞠目结舌,纷纷在心中愕然于这个法隐和尚的通神手段,甚至都已经暗中评断,即便是正字辈的第一高手四叔祖回来,恐怕也就是能与他堪堪平手。
如果李正罡和李正威听到了他们的心里话,此时定然都要露出苦笑,虽然没有交过手,但从法隐偶尔露出的峥嵘之色和祖山上五位老祖的评价而言,除非是他们哥俩再加上李振武,恐怕才能压住法隐一招半招的,任凭哪一个拎出来,都得被和尚随意揉捏。
其他备勤的守卫也都来了,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开始指挥队伍在出山要道上布置铁蒺藜、木拒马,从山门算起,足足向外延伸了两箭地。紧接着道路两侧的十几处高点上开始升起白烟,表明那里的岗哨也已经就位,那些白烟飘得很高,却似乎并不怎么受风的摆弄。在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西山、东崖上也都升起了近百道直直的烟柱。直到最后,正北的祖山天门处,一道红色火弹冲天飞去,代表了这个巨大家族基地正式竖起了铁壁,从这一刻起,除了持李正威令信之人外,一切擅自出入者都将被视作敌人斩杀不赦。
从玉湖东迁入山之后,这样的阵势一共也就开启过不足一手之数,并且第二次和第四次还是为演练所用。当时的家主有个小儿子很是顽劣,岁数也跟李牧之差不多大,他仗着爹是主事人,在开了大阵三日后憋得够呛,打算出山去京里寻些乐子。门军虽是认识他,却不敢放他出去。结果这坏小子夜里使了迷香,成功放倒了两个夜巡的守卫。结果还未出山门十丈,便被三只冷弩贯喉,死在当场。
出了这样的事,爱子如命的夫人当时就炸了窝,非要将那个放箭的守卫给碎尸万段,给儿子报仇不可,甚至还闹到宗祠,惊动了两代长老。可族规就是族规,李家正是因为规矩法度极为森严,而代代子孙都严格遵守才能绵延至今,不论她怎样闹,怎样对丈夫撂狠话,撒泼打滚全都没有用。三天后,几位高辈分的长老在登天门祭拜祖宗后决定,罢免了那一代家主,在主家兄弟间另选一位继任,也就是如今这一支当家人的先祖。
一个时辰过去了,整片祖山都已经再次沉寂了,但离开这里二十里外的十几座村庄与树林中开始出现了一片片的喧哗。这里分别由一些李家远房或是外戚居住和管理,平日也负责接待一些没有资格进山的来访人员,以及一些行商走卒,和指望那山里的庞然大家过日子的人。
除了商人,此处还是一些追梦人的落脚地,比如一些个练武人和富家学子,期望在此结交一些个能进山的“体面人”,能够搭上李家的关系。不管是能拜到武脉哪一位师父门下,或是能追随某个文道大儒长些见识学问,都足以使得他们的人生从此不同。毕竟大家都知道,在大秦的军队中,凡是有李家背景的,全都是些实力不俗的俊杰之辈,不说封候拜将,起码建功立业并非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儿。而论起圣人学问、治国之道,连大秦相国吕道然都曾是李家一个书童,还有比他更亮的招牌吗?
除了以上那些“正经人”之外,还有一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也是常来常往的,尤其是那些情报掮客,更是拿这里当做生意上重要的据点,他们收买那些与李家走得近的人,获取一些消息传闻,一部分卖给上述的那些“追梦者”,另一部分或许与朝政相关的,诸如哪位在朝的大人物回山了,哪位青年俊杰下山任官了的消息,在京城里都是有人会出银子购买的。甚至于李家最近采购了什么大批的物资,又派了使团去玉湖与尹家交涉之类的事儿,统统都有人感兴趣。
就比如在李家封山的半个时辰后,这些掮客组成的情报网里就流传了几条所谓“秘闻”,被许多不起眼的人以极高的价格买走了。没有人怀疑这些消息的真伪,因为这里但凡能做这样生意的,都多多少少与李家有些关系。虽然没一个核心人物,但起码也是能与一些守卫、杂役有切实来往的。这世上不论再大的门阀,甚至几家王族,也都是除不尽这些眼睛和耳朵的。就像一切的高墙,一切的朱门碧瓦都也阻不住风声。
最新鲜的机要秘闻绑在鸟腿上,或是伏在马背上快速地离去了。而再过几个时辰,这些已经在途中走了很远的消息,就会成了大路货,被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地转手。当然这个价格也是越来越低,就比如那个形容枯槁的法隐上僧在山门前与一名神秘女子的谈话内容,在鸽子身上飞走时值百金,在三个时辰后就只卖五十两银子,在半天之后就只能换两坛烧酒了。当然,随着价值的降低,那情报的内容或许越传越添油加醋,或者丢枝少叶,一百个字里具体还有几个他接近事实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掮客一边卖着山里如同涓涓溪水般流出来的信息,同时也接一些来自外面的生意。就在刚才,已经有三四个悬赏挂了出来,全是明码标价,用通发银票支付,在全国甚至全天下上百家银号都可以当场兑现。
有个没什么本事,只靠在这儿替人执笔书信的落魄书生站在人群中念着那贴在酒馆中的悬赏告示,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玉湖驿被焚毁之事,凡有知晓者,依详略赏银十两至二百两。”他念完了,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别看玉湖驿地处西北苦寒之地,那可是大秦首屈一指的官驿,可就在一夜之间化为一片废墟,由里到外烧了个精光。要说是灯烛失火可没人信,可要是说纵火的话……又是哪里的强盗莽贼敢对官驿下手?更何况这儿已经算是李家的封地,烧了这里,几乎就等于是在李家门前放把大火,这得是多大的胆量?当然,在这件酒馆里的人还不知道那废墟里还有着几十具烧焦的尸体呢,否则那些臆测就不见得扯到哪儿去了。
“西祁山主峰齐天崖上,前日子时有晴夜惊雷三声,可有道友知晓为何?”紧接着书生又念了第二条,听口气应是一位修行人发布的,而这赏金也是能更好地证明这不是个俗世人发布的消息,因为下面赫然写着——“言之有理者酬东海百年王蛇胆两枚”,明显是炼制某些丹砂之物的稀缺配伍之物。
而那第三第四条说的基本上是一个意思,但明显悬赏者不是一路人,左边一条写的是“入山之车马为何人乘?驾车之小儿为谁?妇人为谁?”,右边一条写的是“车马是否自玉湖驿而出?车内几人?是何身份?为何直奔李氏彀中,旋即封山?”而这两条的赏金也是同样的更进一步,齐齐标出了八百两的高价,引得人们是咋舌不止。纷纷把兴趣全都转移到了这后两条上,再没人回头去琢磨那前两条了。
虽然能拿走这天价悬赏的人大概率不会出现在这热烈讨论的人群中,但此时一个枯瘦的小老头,带着顶脏兮兮的草帽,身披一件黑不黑灰不灰、僧不僧俗不俗的长袍,正窝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嚼着茴香豆,听书生念出了那些招人稀罕的价码后,不由得搓捏着几根白胡子,忿忿不平地哼哼着:“一个二百两,两个八百两。唉,这事老衲可得跟李四或者老七谈谈了……那可是一千……一千六百里两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