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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做局》

    夕阳洒在粼粼波光上,将无垠似海的玉湖染成一片赤金。远处的连绵雪山投下忧郁的影子,似乎是无数求而不得的银袍修士,摩肩接踵地站在那望向更深的碧空。

    “长公主,伤还疼吗?”

    “已无大碍,全赖世子的药见效。”

    “那是振武叔给的,他手底下有不少用火的高手,平日里训练总少不了受伤。”

    “嗯,下次见到振武将军,我会亲自向他道谢。”

    两个年轻的身影并排在湖岸踱着步,那个娇小却窈窕的女孩走在前面,身后紧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二人不是别的,正是被满朝文武挂念的秦长公主朱妍和驸马世子李牧之。从二人那断续的言谈和拘谨的动作来看,虽然都是出身极为显赫的金童玉女,说到底却都还是半大孩子。而且高门深教使得他们在面对此等事情上,反而不如民间孩子那般洒脱自如。

    “振武叔……也不知道前线如何了……”听得朱妍的话,李牧之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地说道。自小他就被四爷爷和老叔当做武脉的继承人来培养,学走路时是用木刀做杖,开蒙识字用的是兵书战策,又因为生在和平年代,可以说是空学了一身本事却从未施展。自天玄惊变以来,虽说是经历了几次危险,算得上活动过筋骨,可毕竟这些与真正的上战场比还是差了许多,因此遗憾总归还是有的。

    “世子不必挂心,李家虽只是身处秦地,可满门尽出将相。我曾听父王与奶奶说过,李家若有野心,只需上将十员,便足以率百万军,一统天下。大秦之国祚,须以李家为基方可绵延百代而不亡矣。我朱氏虽为王室,只如扁舟,而李家虽为臣工,却若滔滔玉湖之水耳。”朱妍樱唇轻启,扭头说道。声音虽是柔弱,却不愧是两个王室养出来的公主,天生自带一股上位者的贵气。虽然说出的这些话还有些生涩幼稚,叫人一下就能听出拉拢之意,但用在李牧之这个半大小子身上却是足够了。

    李牧之错后一步立在她身侧,因要留神公主言语,一直都谨慎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耳朵附近。此时朱妍侧脸望来,高了一个头的李牧之没来得及反应,竟然是一下与她对了一眼。

    朱妍脸颊微染红晕,借着晚霞却也不太明显。而且她在奶奶指婚之后,已经都随着舅父潜入过李家去看过李牧之了,心中对这个直率英武的男孩也是有不少好感的。所以此时即便是与他如此贴近地对视,却也能坚持得住一时半刻。

    但李牧之这边就有些现眼了,那张微微泛黑的脸膛上此时已经是腾起了均匀的赤红,甚至连耳朵根都瞧不出一丝本色了。他之前的十几年可以说是个“武痴”,除了被长辈们关在院子里读书习武之外,至多就是出城跑马打猎,一颗纯心像个孩童,更是从来都不曾晓得这些男女之事。肚子里好不容易盘算出的“合适”回答,在这一对视下,全都坍塌溃散得不知道去哪儿了。

    “呃……那个,那什么,妍公主,咱们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表演个……那个打水漂吧。”对视只持续了瞬间,李牧之就神经质地弯下身去,在沙子堆里扒拉出一块扁石头,然后带着一张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朱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打岔给弄得一愣,但随后又点点头,暗笑着给了这傻小子一个台阶下:“好!我也曾在太玄江边练过这个,要么我们来场比赛如何?”

    一片片薄石在金色的水面上飞舞着,将满湖的霞光荡碎,年轻人的欢笑也时不时地响起,传向玉湖深处。遥远的群峰中腾起了成双成对的飞鸟,似乎是对他们做着回应。

    “年轻真好,是不是?凌……凌大姐?”数十丈外,凌婆正在整理马车套绳,忽然听见响起了一声半大孩子的问话。她心中虽惊,可那鬼魅般的身法却一点不迟疑,倒抓着匕首瞬间就腾向了话音响起的方向。

    “哎——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凌姨——不、凌奶奶,凌祖奶奶您老人家怎么还动上刀子了!太吓人了!”尹长生讪笑着,轻轻用手指推开了刀刃,接着滑溜地跳下马车,用手抚着胸口装模作样地说道。

    “怪我么?这么要紧的时候,你个小崽子还敢开这样的玩笑。”见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子,凌婆将那匕首重新收回鞘中,冷着脸说道:“还有,不要乱喊,只叫我凌婆就是了。”

    “好好好,凌婆就凌婆,不过得看从哪儿论,从家族辈分算,叫个姨就行,不过要是从那边算起嘛……还真得叫奶奶……”见凌婆的面色变得更冷,甚至都要再次拔刀,尹长生吐了吐舌头,抬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什么叫开玩笑呀,我站得高是为了瞧那一对儿的比赛结果呢。哎,真是有情人眼里瞧什么都有趣,连个打水漂都能玩得这么花花。”

    “小孩子家家,懂的什么,快说,你家大人如何回话?”凌婆不理尹长生的废话,整理好了缰绳,盯着尹长生的脸问道。

    “着什么急嘛,什么事不都得一步一步来,您当我爹和我大伯都是活神仙不成?要是有那本事,早就飞升了,谁还愿意掺和俗世这档子破事。”

    见尹长生小手一摊,不光什么都没说,还寻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一跳一跳的,凌婆顿时脸色更沉了,有些愠怒地说道:“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就在这里傻等你家那些跳大神的消息吗?”

    尹长生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草地上,还翘起了二郎腿,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七爷爷传的信你也见了,不是说他那边还需要做些安排吗?叫咱们必须得到我尹家回信才能进祖山。”说了这话,见凌婆面露无奈之色,又拿舌头玩弄着草根,嘟嘟囔囔地说道:“还说我们老尹家是跳大神的,呸,总比当个吃肉杀人的假和尚要强一百倍……”

    “什么?你说什么?”

    尹长生知道深浅,有些事、有些话在下山之前就被长辈叮嘱过决不能对着相关的人明说。所以此时占了些口头便宜就满足了,含糊其辞地打岔道:“什么也不什么,我只是说,你们家公主我大嫂子准备玩到什么时候才回来?难不成要一下子打出一百个漂才罢休么?”

    “尹家小子,少说闲话。驿站那边的事都安排好了吗?”凌婆懒得与尹长生说些废话,表情严肃地问道。

    “那当然喽,一切都准备得妥当极了,老法隐在那儿亲自主持工作,保准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尹长生笑笑,接着又说,“您的任务就是看孩子,我的任务就是等消息,其他的都不用咱们操心。我七爷爷他们俩加在一起都快二百岁了,人老成精啊。”

    此刻,站在玉湖驿院中的法隐,与身处祖山之上的李正威几乎同时打了个喷嚏。原本以他们二人的修为,早就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了,因此都是十分惊异地揉了揉鼻子,隔着数百里一起在内心中叨咕了一句:“谁在背后叨念老夫?”

    “法隐大师,这边都准备好了,您老来瞧瞧?”李庆明从玉湖驿的一间偏房中浑身是血地钻了出来,冲着老和尚毕恭毕敬地说道。他可是对这位神秘的高僧敬佩至极,之前在路上那场浩劫中,如果不是因为这位老和尚的突然出手,己方这几十人的护卫队即便可以保全车队到李七爷的支援赶来,也势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绝不可能如此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

    法隐随他来到了房门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后道:“啧啧,差点意思。”接着薅过来李庆明的脖领子,指着屋里几处说道:“那个,还有那边的俩,都照肚子上再搂几刀,把肠子肚子都剌出来。脸上也是,多剁几刀。不然搞的这么清楚,人家万一是熟人,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

    李庆明心中暗想:这老和尚可是真够狠的,自己原本都觉得这屋里布置的足够血腥,一看就是经过一场惨烈厮杀的样子,没想到他居然还觉得不够劲儿!

    “磨磨蹭蹭干嘛,快去。老衲这一身袈裟是新做的,花了不少银子,沾不得血,要不非得进去亲手教教你怎么布置现场才行,阿弥陀了个佛的。”法隐照着李庆明的屁股就是一脚,催他赶快进屋按自己的要求做事。

    “大师,后院已经布置完毕,请您过目。”正在这时,姜学和章普一前一后地走来,同样是来对法隐汇报情况的。

    “走,再去检查检查你们的作业。”法隐点点头,还不忘回头冲着屋里喊了句:“还有另外那十六间,按照同样的标准,一定砍得狠一点啊!别娘们唧唧的。”

    “收到!”李庆明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听着似乎有点呲牙裂嘴的。

    这座玉湖驿是秦国西北官道上的最后一座驿站,因为从这里往西就是玉湖,往北便是高耸入云的山岭。凡是能用的上这座驿站的无非就是三种人,一是来玉湖访仙求道的修行人,二是来这苦寒之地贩卖内地商品、收购地方特产的行商,第三种就是到李家祖山去的外人,他们通常都会在这里落一次脚,与在这儿常驻的几名李氏族人递送名帖,然后就只能安心等待那去而复还的银翎子,看看小家伙腿上的回信里是接待与否就是了。千年李家树大根深,不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早就拥有了超然的地位。因此这座官驿虽偏僻,却由于无数代大小官员和游侠巨贾的轮流拜访而不断扩建,至今已经是四进双跨外加八亩后院的规模了。

    法隐由姜学领着,一路穿行来到了最后一进的连廊中。一路上老和尚一言未发,却一直盯着姜学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一边看着还频频点头,嘴里还念叨着:“像,确实像……”的话。姜学虽然在前面领路,却是早就感受到了身后那灼热的目光,心中虽然疑窦丛生,却并不敢主动开口对这功夫奇高、来历神秘的老和尚发问。好在此时已经到了目的地,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伸手就去推门。

    “那、那什么,大师傅、姜兄,我,我就不一起进去了,行、行吗?”

    走在最后面的章普有些迟疑地开口,用询问和求饶的眼神分别望向了姜学和法隐。

    “好。”

    “怎么?”

    姜学先开口答应了,不料法隐和尚却好像因为陷入对姜学的兴趣而显得有些走神,嘴里不经心地问了那么一句。

    “多谢姜兄!”章普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又轻轻托扶了法隐的胳膊一把,赔着笑说:“大师傅,小的之前不过是个门军,已经几年没上战场了,这后……这后院里有些……有些……嗨,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法隐的思绪终于被这小子支支吾吾的话给拽了回来,了然地冲他点点头道:“老衲明白了,那你就在这候着吧。”

    “是,您请。”

    随着姜学推开了门,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气味有如实质般地扑面而来,纵使是法隐这般人物,都不免屏住了片刻呼吸,震撼地看着面前这片修罗场。

    抬眼望去,从西边的一溜儿马厩到东边的伙房杂棚,如今几乎全都被鲜血给粉刷了一层,十来具尸体被剁成了碎块,被乱丢得到处都是,没有任何一颗头颅能有幸与他自己的手足在一丈之内。还有八九匹马尸和两架马车的残骸也间在院里。六七个李家护卫正扎着口巾忙活着,见到姜学的身影,赶忙提着腰刀紧跑过来。

    “已经按兄弟的要求,咱们将这里都安排好了。”

    姜学拱手对这几人行礼,又望了一眼法隐道:“大师,还差最后一步,您请过目。”说罢手一挥,那几个李家护卫纷纷收刀入鞘,从腰上解下弩机,又在怀里掏出硝磺引子,擦着了绑在箭上四下射了出去。顿时阵阵烈焰腾起,将整座后院化作了一片火海。

    “不错、不错,这股劲儿真对味!”法隐眯着眼睛望向那火焰,嘴里又开始念叨起了叫人费解的怪话。这些话听在姜学和几个护卫的耳朵里,直教人觉得这老和尚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难不成喜欢这烈火焚尸的味儿?这算他娘的什么大德高僧!简直就是个老变态!

    “大师傅,这个尺度,您看……您看可以吗?”姜学示意李家护卫们可以先退出去缓缓,众人纷纷感激地离开后,他有些忐忑地问道。

    “可以,可以,相当可以。孺子可教也,果然有些东西是打血脉里来的,不是教不教的事啊,哈哈。”

    姜学听到“血脉”二字,心中一震,连忙偷瞧了法隐一眼,只见法隐的一双老眼里映着火光,似乎焕发出了别样的生机,而那些勃然的情绪后面,却似乎还蕴含着更深的、不可明说的算计。

    “看这火候掌握的刚好,想必李老七也将赤硝泥的使用细法都倾囊相授了,小子,这可是李家武脉直系子弟才能学到的,你可是颇有机缘啊。”

    “是,李七爷并未藏私,而且在下得李家多次提拔相救,因此也对他老人家立下誓言,终我一生虽为外姓,却必不负李家恩泽。”姜学听到法隐的感叹,一丝不苟地郑重回答。

    “呵呵,”法隐听了年轻人这句正经话,把眼睛从火光中移回到他的脸上,淡淡地笑了声继续说道:“依老衲这一生的经验来看,负不负的从来都由不得人心做主,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懂,真到了那一天,由不得你做选择的。”

    姜学见法隐这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拿他与李四爷、李七爷做了比较。片刻之后,运了运气凝声说道:“大师傅,在下虽比不得您老人家的见多识广,但自小也算是经过些磨难,知道些做人的道理,许多东西在心底若是认定,便算是生了根。您参佛修行,笃信世事无常,因此也莫要把有些话给讲得太死。说到底命运都是自己的,怎么走全凭个人决断。”

    法隐定定地望着姜学那微含怒意的面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再次望向了满院腾燃的火光。片刻之后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两个时辰后,大地彻底沉入夜色。这座玉湖驿除了后院因为赤硝泥的缘故还在燃烧着余火之外,偌大的前院已经是漆黑一片了。法隐、姜学、章普,以及几十个李家的护卫的身影也全都消失了,甚至连出现过的痕迹都被仔细清扫过了,就像是从未出现。

    夜风渐起,推着云从西面遥远的山峦后面赶来,轻轻地遮住了天上月。等到银光再现时,那漆黑静谧的玉湖驿门墙之外已经站立着一道身影,正在凝神望着面前两扇大敞四开的院门,片刻之后,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丝光亮,整个人以一种十分僵硬的姿势迈步进入院中。

    又是一片乌云遮住了银月,这片云很低,笼罩的范围似乎也小的很。等阴影来到了玉湖驿上空时,瞬间四散而开降落下去。原来这并不是云,而是成百上千的巨大渡鸦,此时落在院墙和房顶上,似乎叫整座院子都拔高了一尺。这些渡鸦十分古怪,没有一只发出聒噪,而是动作整齐划一地望着院中的那个僵硬身影,追随着他的步伐,那些被后院余火点亮的橙红鸦眼,如同点点繁星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