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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暗战 中》

    至于去李家的那封密报,则是由王峻遣着心腹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回秦都的,因此这封信到了李罡手上时,足足比吕道然那封渡鸦短信慢了一昼夜。

    但慢也并非全无好处,李正罡手中的这份密报乃是王峻亲笔,足足用了三张纸。其中详细地讲了事情的始末,而且还有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不论是朔阳还是吕道然都是不清楚的。

    免去头尾的客套话,信的主要内容如下:

    “……振武将军至胜林卫后,遇我军捕获唐密探一人。经审,除来历及任务外,另交代传闻一则,极为惊人。言朔阳城内曾发大火,唐太子淳当场焚死,虎贲帅白化延重伤,仅侍中黄琬及部分残兵生还。江原都统褚天度请令往朔阳侦察,振武将军领斥候七人与其同往,峻领五百精骑沿睦水西岸周转,以作接应。

    睦水至朔阳五十余里,谨慎往来需四个时辰。依计划,次日卯时至午时为九人返归之上下时限。我等戌时抵达睦水西侧林地,遇斥候二人奉振武将军命于此处接应。二人见我等已至,便自请渡河进探。及至子时末二人旋返,言河东五里村中有伏兵,但未见战斗痕迹,料想七人已经深入唐境。

    寅时正,十人巡旗于睦水西南回报,言对岸丘上似有人影闪动,疑是唐军便未敢近。峻自探之,果见有人在对岸半里之外岗上踉跄逡巡。身后队中有能夜视之人,言那二人步履踉跄胡乱,不似唐军,故自请以麾下二十人渡河再探。

    及众返,吾等皆大惊,人影乃振武将军及褚天度是也。二人被发潦草,创及满身,已近迷离而不能言。在下分兵护送而返,令营中医官稳其伤情。直至辰时末褚天度方醒,言与振武将军遭明月楼高手六人截杀,将军力斩四兄弟,遭另一单姓人偷袭,右眼中箭后怒而击之,震碎其浑身经脉后昏厥不醒。褚天度与最后一人缠斗许久,斩之返还。待寻到振武将军,将其拖回睦水岸边时,自身亦因受创颇重,无法寻至来时路途,便于岸边踟蹰,恰被游骑发现救回。

    巳时三刻,振武将军转醒,因目创颇深,暂不能视。但于怀中取出一皮卷,此物原藏于那单姓人身上,不知作何使用,上书朔阳城内机要秘闻二则:

    一者,闻朔阳内真明别院遭焚,其因颇疑,其势极猛,应有助火之物。吾等查之,于后殿残骸处见朱红粉末于碎瓦之下,闻之似硝磺,质酥细。吾等眼拙,此物已过火,难以知其原貌。

    二者,据传当夜乃侍中黄琬救驾,以大车载太子及白化延将军出城,但再无人见二人尊容,情状未明。除此外,入城七百虎贲俱还营,此乃又一存疑之处。料想太子若如传言身亡,将军若如传言重伤,黄琬怎可毫发无伤?七百军兵怎可全而退之?

    引火物若能查清,便知出于何贼之手,贼之动机为何。而太子及白化延之实情虽难考证,可据黄琬及七百军兵情况来看,此人嫌疑最大,若有可能,应捕而刑之,则事必大白。

    依峻之意,应将振武将军护送回京,寻名医诊治。但将军不从,且严令吾等必须将他和褚天度重伤的消息作为绝密,对所有知情者必下封口令。否则两军对垒,秦国大将折损的消息一旦传出,势必重创士气,后果不堪设想。除非探明唐太子及白化延之实情,否则他就在这前线督战,一步不退。

    除以上外,在下还有三点疑问不得解。一是振武将军今日方到,怎地夜间行踪就被明月楼探知?若是胜林卫中有通敌奸细,即便立时传信,那些明月楼高手也不可能如此快地赶来截杀。二是从那皮卷上看,朔阳之事状若谋反,只是具体情状若何,为何连明月楼此等高手都不知晓内情?三是唐军屯兵日久,大张旗鼓为先王报仇,却迟迟不见进攻之意。恕在下多言一句,其中是否有另外阴谋?

    翌日清晨,彻夜未眠的李正罡在朝会上当众上奏了前线军情,只不过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他是挑拣着那些“该说的”部分开口的。

    “臣接千霞关守将王峻自胜林卫发来六百里报,探明朔阳城内有重大变故,数日前城内行宫突发大火,太子赵淳与虎贲主将白化延至今已有数日未曾公开露面,传言赵淳已死,白化延亦已濒死。此邸报臣已命人抄送兵部归档。”

    如此一个惊天的消息如同霹雳一般,在大殿中顿时引起了阵阵嗡嗡回声。这些声音有的是在惊叹,有的是在质疑,还有一部分武将则是站在李正罡身后,面带喜色地认为接下来将是建功立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太后高高在上,眯着眼睛瞧下面的景色。她此刻思考的并不是李正罡汇报的前线军情,毕竟打仗这种事,朱家王室向来是信任李氏一门的,全然没必要操心。可这样一个“传言”,李正罡为何要在朝会上如此广而告之?难道只是为了一振多日以来的畏战阴云?以她对李正罡的了解,此事定然没有这么简单,因此才一任众臣议论而并未发声。

    除了奏毕入列的李正罡和沉思不语的太后,此时殿上还有一人既无动作也不发声,那便是位列文臣之首的吕道然。只见他面不改色,垂手而立,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不管是李正罡的惊天消息,还是文武众臣的鼎沸之论都不能对他造成影响。他并不是无话可说,反而因为早就得到了前线的消息而胸有成竹,此时他不过是故作深沉等待着太后的发问而已。

    “小吕子,此事你怎么看。”果不其然,太后如期地问出了这一句。

    “回太后陛下,臣一介书生,于军机要事不甚精通,故不敢妄言。一切以太后及老将军命是从。”吕道然在太后和李正罡面前一如既往地恭顺,几乎是一躬到地回道。

    “说说不打紧,不必谦虚。”

    吕道然听得太后如此说,便深施一礼,又侧过身去,对着李正罡躬身道:“既然太后吩咐,道然便唐突了,若哪里说得不对,还望四叔斧正。”

    李正罡面如止水,对于吕道然一贯表现出来的谦恭早已习惯。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出些不一样的观点来。

    “太后陛下,臣以为,应在此时抓住机会,与唐国议和。”

    只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此时此刻居然造成了比方才李正罡奏报时更大的震动。只听一阵嗡嗡声再度响遍了大殿每个角落,似乎无论文武,是不是“吕党”,此时此刻都被他这议和的提议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何为议和,莫不是要卖国?”

    “大战未启,怎能如此便议和?”

    “那唐国太子和主将都出了事,不趁大好时机进攻,居然要议和?是何居心?”

    这些问句都是在人群中抛出来的,只不过这些人只是出声,却并不打算出头露面,不想真正地站在这个新晋宰相的对立面去,反正朝堂之上喧闹异常,压住嗓子装作大众之声就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方才一样,此时殿中没出声的也只剩下李正罡和太后。前者不出声是因为还不是出声的时候,后者不出声则是依旧在思考,思考为什么吕道然居然敢在这样关口上,顶着群臣亢奋的情绪提出议和的说法。

    太后挥了挥手,身边的一名内侍立刻提着嗓子喊道:“静——静——静——”三声过后,鼎沸的人声渐渐消了,只听太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是战是和,并非何人何言便可确定,众卿不必如此。吕相既是如此说,想必有他的道理。”接着太后的眼神瞟向不动如松的李正罡,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继续说道:“小吕子,你说议和,要如何议?”

    吕道然在方才的空当,已经暗中将所有吵的最凶的人脸都记住了,可怜那些人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吕道然的眼睛,即便此时都恢复成肃立的模样,可就在刚才这一顿折腾里,就算是将自己的仕途给彻底喊没了。

    听到太后发问,吕道然便把心中的变天账放在一边,恭恭敬敬地答道:“臣之和议原因有二,一者,此役乃是唐太子赵淳以替父报仇之名兴起。而唐国新君未定,即便他贵为太子,却也并非真正的唐国君主。据臣了解,唐国七成军队和钱粮等机要都掌握在王后钱氏手中。而那钱氏本为楚之公主,此次天玄之难楚王亦受难。但钱氏并未打着替夫替兄报仇的名义兴兵,这就说明赵淳带来的这一支部队,恐怕并不能代表整个唐国与我大秦开战。二者虽说传言赵淳及白化延都出了事,可这消息仍未经证实,若是我们就这样打过去,即便将士再三用命,万一是个陷阱也必然会受到重大损失,这可就是大大的划不来。况且我振武兄弟虽然被任命为对唐防御总指挥,可他之前送牧之侄儿回西北,此时还不知道赶没赶到前线去,光是千霞关那个王峻小子,就算加上些镇南候的援军,恐怕也不足以战胜屯聚朔阳的那数万大军吧。”

    当李振武的名字从吕道然的口中说出,李正罡垂着的眼帘悄然抖了一下。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李振武的行踪一直都处于保密状态,甚至那总指挥的任命状都是自己代他领受的。可这样的保密程度其实也就只能瞒住大多数人,要说以吕道然如今的地位和他明里暗里的情报能力探不出李振武的下落可是有点不太现实。要是建立在他知道李振武现状的基础上,那么之前那些冠冕堂皇的遮掩话背后,便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算计。而这样的算计,势必是要通过他所提倡的“议和”之策来达成目的。

    “正罡将军。”李正罡才理出头绪,忽听阶上太后叫他。虽然只是喊了个名字,但他知道这是要他对吕道然的提议表表态,评评是非。因此便一拱手,沉声说道:“启禀太后,吕相生性谨慎持重,所奏议和之策乃是修交安民之法,以求尽免大动干戈、生灵涂炭之祸。从此意来看,老臣是支持的。”

    听得这位身为大秦柱石,李家第一人,武官之首的老将军如此态度,在场的大小官员全都是瞠目结舌。他们原本以为老爷子必定会开口驳斥这个“白眼狼”的议和之策,搞不好都会亲自挂帅开往前线督战,带着李家一众子弟像当年援唐那样,打出大秦军人的威风和血性。毕竟那唐国太子恁地无礼,凭着一个莫须有的栽赃就来逼关问罪。更何况秦王也死在唐都天玄城,到底是谁害谁都还说不定呢吧!

    就连吕道然都有些惊异于李正罡支持自己的态度,听得老人家这么说,都难免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但紧接着他就发现李正罡似乎话还没说完,不过也是像自己之前那样,要看看大家的反应罢了。因此他极快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变化,把头深深底下,摆出了一副听宣受教的样子来。可李正罡的语犹未尽之色在脸上停留许久,竟是到最后也没再开口说什么。这可令吕道然的心中产生了不少顾忌,毕竟他即便再自负,也不敢说能看穿李正罡的心思。

    吴太后人老成精,当然明白李正罡这个老家伙如此反常定然是别有用心,因此聚住了目光去瞧李正罡的表情,当见到他对自己轻轻颔首之后,便拿出一副欣然态度说道:“将相和,将相和。多好啊!多好啊!”

    听到太后如此感叹,文武百官即便是有什么话,此时也都不敢轻易开口了。他们有的觉得李正罡老糊涂了,有的觉得太后在和稀泥,还有的甚至都开始揣摩朝局走向,研判自己是不是该改换门庭,以后多去捧捧少壮派的臭脚,毕竟势大位重如李正罡,此时都顺着吕道然说话了。

    朝会没多久就结束了,因为文武首揆的高度一致,太后命令吕道然拟一个与唐国议和的本子交上来给她瞧瞧,明日朝会再行敲定细节,而李正罡散朝后则不必回府,太后为赞其忠老之心,午间独赐他一席酒菜,在朝房里吃了再走。

    谁都看得出这样的举动乃是大有深意的,只不过一部分人将其解读为太后倾向吕道然的提议,作为一介女流对于打仗感到恐惧是理所应当,此时见到李正罡如此晓事,自然要加以恩示;而另一部分人则是认为太后此举乃是安抚和试探李正罡,希望这位一贯硬派的老将军能一直支持和议之策,不要出尔反尔再启战火。

    诚然,这两种猜测都是大有可能的,毕竟吕道然是李家出身,而且太后明显也表达出了对和议的支持,此时李正罡的表现难说不是受了这两方同时发力所致,可这也不过是旁观者的正常看法而已。此时身处旋涡中心的三位主角,心里却没一个是这样想的。

    对于吕道然的提议,太后虽然明面上高兴,但心里却只是将他当做“提议”而已。在她看来,吕道然在内政问题上确实有极为过人之长,也没人比他更适合接替李沛文的这个相位了。但在战争这样的军国大事上,即便二十个吕道然摞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李正罡。原本太后还以为能瞧到李正罡用主战的言论压倒吕道然一头的场面,也算是替略显疲态的李家在朝堂上提提神。可没想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支持了吕道然的和议之策,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态度。太后当然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欲言又止,因此才用一桌酒菜将他留下,看看等会散了朝,李正罡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正罡当然有话说,而且他之前的迟疑之色也当然是故意流露出来的。因为他的心里有几个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解释,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来作试探。首先就是吕道然在太后的首肯下,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议和之论,这到底是不是太后授意他这样说的?如果是,那么自己接下来便要调整前线策略,也算能把振武换回来养伤。如果不是,那为何一贯甘作卑色,甚少表态的吕道然,此时居然提出这等言论?他的底气又是什么?其次是李振武身受重伤这件事也充满着迷雾,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具体抵达胜林卫的时间,怎么会有唐国的数名高手如此精准地对他进行截杀?这行踪是如何暴露?又是从哪儿暴露出去的?否则以李振武的身手,要是想像个武林游侠那样潜入唐境,搜罗点情报回来,只要不遇到成建制的箭阵袭杀,绝对是不会出现安全问题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唐国如今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那传出来的太子死亡,虎贲主将重伤濒死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此时正好是趁其病要其命的机会,不说是杀将过去夺他一州之地,起码也要为秦国死去的大王和李家众人讨些公平回来。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个陷阱难道只是为了袭杀李振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