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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火起》

    “没错,正是西秦李家的秘制赤硝泥。这玩意遇火便炸,而且飞溅出去的火星还会二次爆燃,将所遇之物立刻点着,只需丹药大小便可造成方圆三丈的火阵。最重要的是,据传这火是不怕水的,秦国右骁卫大将军李振武手下有一彪人马,曾以此物连焚北蛮连营二十里,而当时大雨下了两天两夜,直到雨都停了,这火还没完全熄灭。”白化延点了点头,肯定了黄琬的猜测,又讲了此物的由来。

    “那孙维他……怎么又扯上了李家?”老黄琬大惊失色,不管是之前自己等人的猜测,还是孙维从过去到现在表现出的一些蛛丝马迹,无不表示他是暗中听命于钱氏一族。可眼下被白化延寻找出来的证据,怎么又成了西秦李家的路数了?

    “伍里安。”

    “殿下。”

    赵淳忽然开口,一身虎贲扮相的伍里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多亏了这套行头是带面具的,否则就凭他这副无常马面似的鬼面皮,恐怕早就被孙维手下第一时间给发现了。此时他手里拎着一个鼓囊的皮口袋,也就没法与赵淳见礼,只是面色恭敬地弯了弯腰,又对着黄琬和白化延点了下头。

    比起那些文官弄臣,白化延实际上更不待见明月楼的这位实际掌权人。要论起这份成见,可说得上是“师承”,因为尽管他师父齐太行后来解了身世之谜,但对明月楼华指挥使助先王灭杀薛氏满门的残忍行径仍是耿耿于怀。因为他们是职业军人,在他们的信条中,刀口是绝不会朝向妇孺老弱的。后来华三鹤神秘失踪,伍里安这个号称“马面阎王”的二号人物就成功掌控住了明月楼大权。此人生性残忍乖僻,行事作风异于常人,就拿自己和师父被伏击的那一战来说,此人虽展露出了不俗的身手,也算保全了太子殿下的安全。但到底师父还是死了,不管实情如何,白化延不相信以明月楼的情报能力和在京的人手布置,对于这样一次精准的袭杀没有任何的防备和预判。

    因此在黄琬微笑示意之后,白化延却没有表现出面子上过得去的动作,只是含糊不清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算作回应。伍里安向来不是个大度的人,但他也知道对付有些人可以明着来,而面对另一些人则要忍得住。眼前的白化延不仅手握重兵,而且武功深不可测,自然是那种必须要自己去忍的家伙。更何况此时赵淳大胆地将自己等人投入贼彀,虽然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也很重要,但归根结底还要靠这位白大将军和虎贲军士实心用命才能逃出生天。

    “白将军,劳烦您将此物差人散至赤硝泥中,切记务必认真搜寻,切莫落下一处。”伍里安双手将那皮口袋呈给白化延,口中言辞甚是客气。

    白化延有些惊讶,往那袋口中瞧了一眼,发现其内装了多半口袋黄绿相间的干燥颗粒,不由得疑问道:“这是何物?”

    伍里安瞧了瞧赵淳,在得到他的首肯之后,那张丑马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微自得的笑容,“此物名为南竹砂,是融州沈家当年贡来的方子,可破天下一切真火。”

    听了这话,白化延心中了然,原来这东西是当年沈家兵败求和时的贡物,而沈家数代人都掌着大唐的地火矿脉,自然对生克之道独有研究,想必这名为“南竹砂”的玩意儿应当是在有些奇效。因此他立刻对赵淳拱了拱手,亲自领着手下几个得力亲兵去安排此事了。

    “伍指挥使,此物你日常便随身带着么?怎地这样及时?”白化延的身影消失了之后,在一旁听故事的黄琬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顿时将伍里安那点儿得意的小火苗给一下子浇灭了。他的一张马脸此时几乎黑成了乌骓,两片薄嘴唇哆嗦了几下,竟然一时间没能应付上这句刁钻的问话。

    伍里安心里那叫一个恨啊,同时也在内心里一个劲地抽自己耳刮子,心说伍里安你怎么这样大意,竟然将这样大一个破绽给漏了出来。孙维与钱氏勾连,要在此地用火攻将这几人一窝端了。但这是多么机密的事情,怎么你伍里安就能如此妥当地拿出那克制之物呢?你伍里安不过是明月楼的指挥使,又不是那西祁山神算的老道……哎,对了,我他娘的是明月楼的当家人啊!我怎么就不能拿出克制之物了!

    “黄大人,承太子信任,在下如今可是掌着明月楼,孙维这些把戏瞒不住我。”伍里安招牌的皮笑肉不笑瞬间挂在了脸上,双手先是冲着赵淳一拱,接着又朝黄琬两下一摊说道。

    黄琬心里暗暗冷笑,心道你这张死人脸变得还真快,方才太子可是刚说了近两个月你明月楼是一张小像也没递回来,如今你撒这个谎可算是把自己给装进去喽。但他转念又是一想:或许太子和伍里安另有背着自己和白化延的沟通方式不成?因此他也拿出了一张老狐狸的笑脸,对伍里安客气地说道:“明月之下四海皆清,伍指挥使这手段可是远胜华三鹤那个老家伙啊。”

    他说这话时,偷瞥了赵淳一眼,却发现赵淳那看似淡然的双眼中,此时也闪过了一抹怀疑的神色。黄琬心里画了魂,不明白赵淳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们另有沟通,此时就不该有这个神色。而若是没有沟通,为什么又不给我个示意,叫我再诈他几句呢?

    此时赵淳心中所想,远不止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他原本在心中对伍里安已是有八成信任的,毕竟自己交代的事都算得力,而且在东宫遇袭的时候还舍命去保护自己。可眼下这件事,也确实有些蹊跷了。明月楼两个月以来确实没有任何朔阳的小像传回,但自己只当是天玄城内已是水深火热的多事之秋,因此伍里安顾不上那偏远边防也情有可原。只是自己临走前吩咐他藏于虎贲军中暗中策应,防备有人生事,也确实交代了尤其要注意孙维有没有什么异动。可只是行军的这一路上,孙维的阴谋就能被他轻易摸透,而且还能寻出这样恰当的宝物来应对吗?这时间算来也根本不够啊?

    赵淳和黄琬的心中各自在揣测着许多事情,因此他们谁也没注意到伍里安在听到“华三鹤”三个字时身子明显抖了一下。也幸亏他们没瞧见,否则伍里安即便能遮住南竹砂的事儿,却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出另外一个说得通的好理由了。

    一时间,三人所在之处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白化延做完了事回来,浑身的铠甲撞击间着噔噔噔的踏步声才破坏了这份静默。

    “殿下,都安排好了,孙维这个狗日的足足设下了二十六个火点,若是没有这沈家的破解之物,恐怕这回咱们还真不好办了。”白化延回着话,将手里那个空袋子抛还给伍里安,同时脸上带了几分正色朝他点了点头,明显态度比方才要强上许多。

    赵淳微微笑了笑,不动神色地看了二人一眼,接着将一只手从大氅中探出,轻轻地按在了伍里安的背上道:“伍指挥,接下来就全看你的了。”

    伍里安是侧身站在赵淳边上的,他的注意力方才全在白化延那儿,突然被太子如此“亲切”地示意,顿时显得十分紧张。檐下两盏灯笼的光线照在他长而前撅的下巴上,使得赵淳和白化延在他这半张光亮的脸上只看到诚惶诚恐的神色,而老黄琬站在背光的一边,却只看到了一副残忍得意的古怪笑脸。

    丑时一刻,整座朔阳城几乎都是黑的,虽然这儿已经算是前线,但城外此时正驻扎着大唐最精锐的数千人马,在几里外还有更多部队正在不断集结着,他们难道不足以保全这座边城的百姓吗?

    因此孙维在数天前就已经下过命令,美其名曰为了让百姓尽量少受外来部队影响,从虎贲营抵达之夜起,城中一切商铺仅限在辰时至戌时间开放,即便是那些通宵达旦专靠夜里赚钱的酒肆花场也不例外。

    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样的安排是别有用心,再加上这几日许多城里的大宅院都被官府强征,主人整家整户地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安置。还有城南沿街的许多客店酒楼里,这几日也都来了不少沉默寡言的外地客人入住,但他们既不喝酒,也不买春,除了三餐叫人送来之外,几乎连门都不出。

    一些“聪明人”和“包打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于是就在小范围内信誓旦旦地传了几句“小道消息”。结果在聚会上,他们壶里的酒还没喝完,人就被提走丢进了府衙大牢,自此大家心里更明白,只是没人敢再说一个字了。

    “老爷,咱们的人都就位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就可行动了。”管家小跑着进到刺史府的内堂,冲着正在书案前出神的孙维说道。

    “孙显那个兔崽子去哪了,去把他给我叫来。”

    “是,老爷,我这就去寻少爷。”

    不知为何,孙维从真明别院回来心中就一直烦闷,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安排,因此一时间也没顾得上寻找原因。直到半个时辰前他回到府中,才想起似乎这一晚上都没瞧见孙显。自己今天晚上有天大的事要做,儿子虽不知详情,但也是受了自己再三叮嘱,今夜务必不要到出去鬼混,以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但方才进来时,东跨院的灯可是全黑着的,他觉得这便是自己烦闷的由头,于是一把将面前的茶盏给甩到地上去了,闷闷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又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又生起气来了。”一个故作娇嗔的女人声音从另一侧的卧房中响了起来,似乎是被孙维方才喝令管家的动静给惊了,又或是听见了他摔碎东西的声音。

    孙维一抬头,见是自己的二房董氏,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还不是因为你惯出来的那个狗东西!都他妈的什么关节上了,还不老实坐在家里,净跑出去瞎混!”

    “呦,干嘛生那样大的气,还狗东西,那是你儿子,是给你老孙家传宗接代的。他要是狗东西,那你又是什么呢?”董氏嘴上对付着,但整个人却飘飘忽忽地贴在了孙维那身肥肉上。她有的是招儿安抚这个孙胖子,尤其知道这个被称作“狗东西”的儿子更是他的软肋,毕竟自己二十年前就是凭着这个“狗东西”在肚子里生了根,才活活把“不结果”的孙大娘子给活活气出了家门。况且母凭子贵,即便是二房侧室又如何?还不照样是老孙家独苗的亲娘。

    “哎呀,别气啦。儿他是知道轻重的,若是没在房里,也指定是在哪个玩得好的伙伴家里慎着呢,又不需要他做什么,就随他去呗,好不好?”董氏是相州一代名角,十五岁就被孙维使银子给买了回来,因此孩子生的早,恢复得也好,眼看着也要四十岁的人,撒起娇来却仍是有着三四分少女的意味。而孙维这些年身量越来越颟顸,那色心也生得不似旧时,就像脑子还留在当年似的,偏就吃董氏二十年不变的这一套手艺。

    “哼,等事情都了了,老子再与他计较。”他带着扳指的肥手在董氏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嘴里的气在顷刻间,居然也消了大半。

    “这就是了,哪有跟自己的‘狗崽子’较劲的老狗呢?”董氏顺着劲儿就坐在了孙维的腿上,两手环着足有自己腰粗的脖颈,调笑着说道。

    “你去,把管家给我喊回来,然后就自己去睡,今晚我事情多得很,不要添乱。”孙维在董氏身上蹭了蹭,然后一把将她推开,粗声粗气地说道。

    “知道啦——就不会好好说话,真是个‘老狗东西’——在床上就不见你这样对我——”董氏的声音向着外面飘去了,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孙维此时并没有收到什么干扰,而是重新凝住了神,在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即将开展的行动。

    铜漏几近寅时,夜已经深到不能更深。朔阳城中那些曾被白化延注意到的宅院楼宇中,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着黑衣,手提钢刀的朔州兵卒。他们已经潜伏了几个时辰,眼睛全都望向城中心真明别院的方向。他们在等待着信号,一个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信号。

    孙维也在等着,他被人扶着坐在了刺史府的戏楼顶层,这里原本是给董氏特意修来练功和过瘾的,此时被他临时征用,当做了瞭望台。

    寅时正,真明别院中突然暴起了一团火龙直升天际,几乎在瞬间照亮了大半座城,而接下来整座院子的外墙也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一队队黑衣轻装的兵士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陷入火中的庞大建筑群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带队的军官都把眼睛瞪大了,紧盯着面前的那些或正或侧的门,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一旦火起,便不能放任何一个人逃出来。

    因为离着刺史府不算太远,此时孙维的一张胖脸都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小眼睛眯着,似乎是烈火耀眼,又似乎是有些困倦,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凭他此时手中将一对罕见尺寸的“官帽儿”核桃都捏的嘎嘎直响,就说明这位心机深沉的封疆大吏,心中定然也是波涛汹涌的。

    大火疯了似的烧了一盏茶的时间,突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熄灭成了一蓬青烟。甚至这速度比起爆燃时更快,简直像是一柱清香,被人轻轻掐去了火头儿似的。

    “怎么回事?快去报信!”守在别院正门的那名军官满脸愕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蒙面巾,焦急地说道。按照计划,这火要烧足半个时辰才会灭,而他作为孙维的铁杆亲信,自然是知道里面底细的。只是这样短暂的火,即便是烧得再烈,也不可能让里面的虎贲军受到多少伤害,要是他们真的直冲出来,自己这边虽然人数多了数倍,但那可是虎贲军啊!

    而此时孙维当然也早就瞧见了火势的急变,但他却还坐在那张阔椅上没有动弹。这并不是因为他胸有成竹,而是此时他浑身都在颤抖,觉得哪哪都使不上力气。他的心脏在宽大的胸膛中拼命地蹦着,脸上的汗水一阵紧追一阵。而他的大脑中正在不断闪着之前在野外试那“赤硝泥”威力时的画面,所有经手人的脸孔都在眼前不断地快速闪掠着……

    “到底,是他妈哪里出了差错啊!”两个大核桃全都和着这一声怒吼碎在了地上,这样一对价值数十两金子的稀罕物顿时连一个子儿都换不来了。而就在此时,面色同样惨白的管家噔噔噔地跑了上来,哆哆嗦嗦地问道:“老爷,王千户李千户派人来问办法,是强攻还是?”

    “还他妈等什么?都杀干净!跑了一个咱们都得死!”